盛安東街曹府,西院。
本來預計年前便自大員返回泉慶的孫承安,因為臨時去了一趟馬交,待回到泉慶時已過了元宵。
「你說什麼?表哥回來了?」孫承安驚疑地問。
「是。」林嬤嬤點頭,「是年前回來的。」
「他……怎麼回來了?」他有點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措手不及。
當初耳聞曹淵默從會試名單上除名之事,本以為只是謠傳,沒想到他真的回來了。
「表哥真的與人爭風吃醋?」孫承安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個自小就只知道讀書,眼里從看不見姑娘家的曹淵默,怎麼去京城才兩年便……難道京城的姑娘特別不尋常?
「听說是的。」林嬤嬤趕緊把打探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他,「說是得罪了權貴出身的武舉人,硬生生被從名冊上除名了。」
孫承安倒抽了一口氣,坐了下來,若有所思,真沒想到那個出仕有望的表哥就這麼栽在女人手上。
「姨丈很生氣吧?」他問。
「那是當然。」林嬤嬤道︰「不過夫人倒是歡喜得很,已經尋思著要幫大少爺覓親事了。」
孫承安一點都不感到意外,曹淵默是曹家單傳,這一房的香火全寄托在他身上,姨母老叨念著早該在他上京前讓他成親,如今他回來了,成家自然成了首要之事。
如今曹家正統繼承人回來了,那他呢?
此時,在內室小憩的盧珠秀醒來,「夫君,你回來了?」
孫承安瞥了她一眼,有點不耐。
盧珠秀是建陽人士,是廖氏替孫承安相來的,可從來不合他眼緣。懷胎前便是豐腴體態的她,如今雖只懷了兩個月身孕,在他眼中卻活生生像個會走路的水桶。
不過因為是廖氏為他挑選的妻子,孫承安也只能應付著。
「嗯。」他隨口應了一聲,「我跟林嬤嬤有要事談,你先回內室去吧。」
盧珠秀不是個傻的,縱然孫承安娶了她,讓她懷上孩子,但她知道他從來就不喜歡她。
自她懷上孩子後,他便以讓她安心養胎為由搬至側屋,別說是踫她,就連多看她一眼都懶。
她幽幽地點點頭,「那我……進去了。」說罷,轉身走回內室。
看著她那孤獨寂寥的身影,林嬤嬤微微蹙眉,低聲道︰「少夫人是夫人給少爺相來的,少爺可也別虧待了她。」
孫承安不以為然,「我哪里虧待她了?少她吃少她穿了?」
「可要是夫人或她娘家人知道你如此冷待她,怕是……」
「她是個乖順的,不會在我背後扯後腿,不必擔心。」孫承安不想浪費時間討論盧珠秀,話鋒一轉,「表哥回來後做了什麼?」
林嬤嬤搖頭,「倒沒做什麼,听東院的翠兒說他這幾日好似都去尋往日的朋友敘舊。」
「除此之外沒做什麼別的?」孫承安再問。
林嬤嬤忽而想起一事,神情有點不安,「是有一事,表少爺把侍候湯藥的差事拿去了。」
聞言,孫承安一怔,「什麼……」
「少爺,他、他應不是知道什麼吧?」林嬤嬤憂疑難安。
孫承安眸光一凝,斜瞪了她一眼,像是要她慎言。
林嬤嬤縮縮脖子,吞了口唾沫,囁嚅道︰「那日我去正院送湯藥時,可真嚇壞了……」
「別自己嚇自己。」孫承安道︰「我送去的湯藥有什麼不妥嗎?那可是歐陽大夫開的方子,為的就是讓姨丈可以好生休養不是?」
林嬤嬤先是一頓,旋即連聲答是。
「我看表哥八成是在京城犯了德行有虧之錯,怕姨丈生氣惱怒,這會兒才趕緊想當孝子吧?」孫承安哼笑一記,「畢竟他不在的這些日子,是我代行孝道。」
「我想是的,是這樣沒錯。」林嬤嬤眼底有著一抹心虛及忐忑。
「林嬤嬤。」孫承安看著她,低聲地︰「剩下的藥呢?」
「我都扔了。」林嬤嬤道︰「東院著人來要,我說剛好都沒了,只給了他們藥方。」
孫承安微微頷首,「嗯,這樣便好。」
沉吟須臾,他霍地起身,「表哥回來,我去見見他吧。」
孫承安才走出廳門,便見許久不見的曹淵默正穿過西院的院子而來,因已兩年多未見曹淵默,突然有點陌生。
「表哥?」他訝然地看著身形挺拔精實,不似過往那般清瘦的曹淵默。
曹淵默對著他一笑,「承安,好久不見了。」
孫承安上前一揖,「听林嬤嬤說表哥回來了,正要前往東院問候。」
「我也是听說你從馬交回來,就想著來見見你。」曹淵默上下打量著他,「你看著沒怎麼變呢。」
「表哥倒是不一樣了。」孫承安也上下將他端詳一番,「想是京城好吃好玩,表哥精壯了許多。」
曹淵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勁道讓孫承安有著說不上來的壓力。
「京城哪有咱們泉慶好吃好玩。」他笑視著孫承安,「不過我上京兩年余,泉慶如今有什麼好吃好玩的,我倒是不清楚,不如你帶我見識見識吧!」
孫承安一怔,「表哥的意思是……」
「我自幼啟蒙,為了出仕焚膏繼、勤奮向學,不沾風花雪月。」曹淵默一嘆,「此去京城,見識了繁花似錦,這才明白過去是如何的空乏無味……」
听他這麼說,孫承安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看著,京城是真的將這只知聖賢書,不諳風流事的曹淵默帶壞了。
「表哥這是……開竅了?」孫承安遲疑地問。
曹淵默忖了一下,深深一笑,「不是開竅,是醒了。」
☆☆☆
江疏梅十分興奮,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年後,發叔告訴她一個大好消息,他那原本在閩水街擺攤的族兄財叔因為要照顧年邁生病的老娘,決定將攤子跟攤位轉讓。
知道她沒有現銀盤下,發叔便與財叔商量以租賃的方式讓她租下。看在發叔的面子上,財叔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關于餐飲,江疏梅不是生手,從前她家在夜市賣灕味,她們姊妹三人從小便得跟著備料,兩個姊姊還得去夜市幫忙擺攤。
每當爸媽出門,高齡的祖母又關在房里看類戲劇時,她總會偷偷溜出家門,到隔壁金阿姨家玩。
金阿姨是出生在韓國的華僑,與丈夫結婚十幾年卻沒有兒女的她十分和善溫柔。廚藝精湛的金阿姨總是會做一些韓式小吃或是餅干糕點給她吃,那些跟金阿姨一起烘焙烹飪的時光,是她童年生活里唯一的寬慰。
她人生中第一首也是唯一會唱的韓國民謠〈桔梗花〉也是金阿姨教的,金阿姨說這首歌是她媽媽教她的,每當唱著這首歌時,她便會想起已經不在世上的媽媽。
金阿姨的媽媽年輕時便守寡,靠著煎餅攤子養大她,母女倆曾約定待她有賺錢的能力時便一起努力開家煎餅店,沒想媽媽積勞成疾,早早便離開人世。
金阿姨一直有個心願,便是完成與母親的夢想,開一家名為桔梗花的韓式煎餅店,還說待江疏梅長大就讓她當煎餅店的店長。
然而心願未能得償,金阿姨就在一場車禍中喪生。
將攤車拉回來後,江疏梅重新整理裝飾,先在木板上寫了桔梗花三個大字,以及素食兩文錢、葷食五文錢幾個小字,接著再以裁縫大娘給她的碎布裁制布旗裝飾在攤車前以吸引客人的目光。
一台舊攤車在她的巧手下,很快便有了新生命。
制作煎餅的面糊、醋醬以及泡菜,都是江疏梅昨晚在綠柳客棧的廚房里預先做好的。煎餅不需要太多成本,沒有店面亦能成事,小菜及醋醬制作過程簡單且不耗時,保存上不難,這也是她選擇擺攤賣煎餅的主因。
話說回來,穿越後的她根本是個強運女,想她從前連張兩百塊的發票都沒對中過,如今卻有貴人相助,讓她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時空里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閩水街鄰近專賣南北百貨的川中街,因此成了那些買賣雜貨的商人及負責送貨的伙計飽餐一頓的地方。
一大早,賣著各式吃食的攤販一攤捱著一攤,攬客的吆喝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正所謂冤家路窄,攤位擺定以後,江疏梅才發現那日在羅池邊踫上的暴力男就跟妻子在同條街上擺攤賣肉夾饃。
幸而兩攤之間隔著五家攤位,而且兩人結下梁子的那天是元夜,她又狼狽得很,他倒是沒認出她來。
在江疏梅攤位兩側的分別是賣小面的查叔跟賣蒸糕的王大娘,查叔是個安靜敦實的人,王大娘則有點好事聒噪,但總體來說都是好相與的。
此時,有兩個走商打扮的男人被她的攤車吸引,他們一走近便聞到煎餅誘人的香氣。
「姑娘,你這煎餅是什麼玩意兒?」
「我也不知如何解釋,兩位爺不如親自嘗嘗。」她說。
「也好,那就來兩份葷食的吧。」走商說道。
攤車底下的炭爐桶在來的路上便已燒熱,此時煎板冒著白煙。
江疏梅在鐵板上煎著焦香的面糊,放上腌肉絲和以蕨菜及芽菜制作的泡菜,不一會兒熱騰騰的肉絲泡菜煎餅已完成,她蘸了醋醬後遞給兩名走商。
兩名走商看著那前所未見的吃食,只覺十分新鮮。他們為了買賣南北雜貨,經常游歷各地,見多識廣,可是這新奇的吃食他們卻是見都沒見過。
吹了吹,咬了一口,頓時瞪大了眼楮,「真香!真好吃!」
兩人贊不絕口,大為驚艷,回頭便吆喝來其他熟識的走商。
幾個大男人圍在攤子前,一個個抓著飽滿焦香的煎餅大啖起來。
攤子前一旦人多了,就會吸引更多的客人來,就這樣一個喊著一個,旁人見江疏梅的攤子熱鬧,也湊過來。
中午不到,裝面糊的桶子已經快要見底。
「走開,小乞丐。」
突然,她听見老威斥喝著。
三個年紀介于十歲到六歲之間的小乞兒捱在攤前,饑餓全寫在臉上,眼巴巴地看著煎板上的熱食。
「到別處討食去,別在這兒觸老子楣頭!」今兒肉夾饃的生意讓煎餅搶了不少,老威擺著一張臭臉,什麼人讓他撞上了都有事。
整個早上,旁人光听他大聲斥喝妻子都不知道听了幾十次。
見自己手邊還剩一些面糊跟地瓜簽,江疏梅跟那三個小乞兒招了招手。
小乞兒雖然見她面生,卻還是很快地跑了過來。
三個孩子衣衫檻褸,臉上髒兮兮的,腳上踩著的草鞋也十分破爛。
「餓了吧?」她笑視著三人,「我弄地瓜煎餅給你們吃吧。」
拿到餅之後,他們便在她的攤前吃了起來。
江疏梅邊收拾邊與他們閑聊,得知他們都是因為唐川汛災而失去爹娘的孤兒。
來到泉慶已一年的他們,平日里都在普賢寺附近向香客乞討,晚上則睡在住持用來收容孤兒們的禪堂里。
三人中最大的名叫如海,女孩叫米兒,最小的則是小浦。
雖然毫無親緣關系,但如海還是帶著兩人一路從唐川行乞而來。途中雖也遇過善心人,但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像是惹人嫌的耗子一般,到哪里都被驅趕,像江疏梅這般善待他們願意對他們伸出援手的人可遇不可求。
吃完煎餅,三個孩子連聲道謝。
江疏梅讓他們日後若餓了便到她的攤子來吃餅,三個孩子听了都十分驚喜且感激。
天冷,她要衣著單薄的他們趕緊回普賢寺,三人跟她道別後,便手拉著手離開了。
三個孩子剛走,有人來到她攤前。
「還有煎餅嗎?」
正蹲在攤後收拾炭桶的江疏梅听見聲音,立刻起身,「不好意思,面糊已經沒了,明日……」
話未說完,她瞪大雙眼看著正對著她微笑的男子。
曹淵默看著自那晚見過後便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桓不去的她,道︰「終于找到你了。」
那天听她介紹自己時,他的記憶瞬間便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個元宵夜。
其實他已經記不得她當年的模樣,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她有雙清亮卻帶著憂郁的眼楮。
那日在羅池邊見她見義勇為,之後又仗義執言,甚至在差點捱老威一腳的當下亦無懼色之時,他便因她的勇敢直率而驚嘆不已。
而更讓他驚訝的是,如此強悍無畏的她,居然會是當年那個受了嫡兄一巴掌,捧著烏龜哭泣的孩子。
如的她眼里已經覷不見一絲的憂傷沉郁,取而代之的是熾熱及堅毅。
終于找到你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找她做什麼,難道是為了那件披風?
在鬧燈後的兩天,她托要去江濱路訪友的綠柳客棧老掌櫃將披風送去盛安記總號,他沒拿到嗎?
江疏梅疑惑地看著他,「我早已托人將披風歸還給曹少爺了,難道東西沒送到曹少爺手上?」
曹淵默微頓,蹙眉一笑,「不,在下已經收到了。」
他本想著她會親自歸還披風,他們可以「後會有期」,誰知道她卻是托人送回,而且那人沒留下只字片語便走了。
雖然知道張家跟江家無交情,可那日跟張秀峰到豐記酒樓酒敘時,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向張秀峰打听了江家的事,巧的是張秀峰妻子的陪嫁丫鬟有個在江家做事的親戚,因此江家這幾年所發生的事情,張秀峰從妻子那兒听了不少,他這才自張秀峰口中得知她這些年的遭遇。
方才曹淵默在對面自家的雲山茶樓二樓發現了江疏梅的身影後,便倚窗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手腳俐落,招呼起客人來也不見半點青澀生疏,那熟稔練達的樣子實在不像是被困在後院里十年的人。
讓他意外且贊佩的是,明明被逐出家門無所依靠,她竟然還樂意接濟那三個可憐的小乞兒。
看著眼前不斷讓自己感到不可思議的她,曹淵默不自覺地發出喟嘆。
江疏梅疑惑地看著他,迎上的是他那讓人模不著頭緒的深沉目光——就像那天在羅池邊一樣。
「既然曹少爺已經收到披風,還尋我做啥?」她一臉認真,「難道我沒清洗干淨?」
看著她那過分認真的反應,曹淵默不自覺地唇角上揚。
「不,你洗得很干淨。」他話鋒一轉,「我記得這里原本是賣杏仁茶的……」
「賣杏仁茶的財叔不做了,我租下他的攤位及攤車,今天是第一天擺攤。」
他眉稍微挑,「第一天擺攤就有這樣的生意,想必你這煎餅很不一般。」
她有幾分得意地道︰「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夸,吃過我做的煎餅跟小菜的人,沒有一個不豎起大姆指。」
「我相信是的。」他看著她,她眼里有光,耀得他忍不住眨眼。
十八歲的她早已出落成一個女人該有的模樣,雖說身形清瘦,卻又不見骨,巴掌大的臉上有著一雙黑亮的大眼楮、秀挺的鼻,還有兩片花瓣般嬌女敕的唇。
「我听說你的事了……」才開口就發現她下意識瞥了眼左右的攤子,他隨即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此提起她的事。
見兩邊攤子都在忙著招呼客人,並沒有關注她這兒的動靜,江疏梅放心了一些。
「不管你听到什麼,都過去了。」她抬起眼,露出一抹微笑。
明明只是微微一笑,卻燦爛得讓曹淵默無法直視,不知怎地,他的心髒竟揪了一下。
得經歷多少事,她才能將這句「都過去了」說得如此雲淡風輕?
「姑娘如今可有落腳之處?」他問。
「我暫時住在綠柳客棧。」江疏梅回答問題的同時,不禁疑惑他對她未免過分好奇。
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過去沒有交集,未來應該也沒有,他先是說什麼「終于找到你了」,之後又好像擔心她無處可去似的,為什麼?
「淵默,你怎麼在這?」
張秀峰跟曹淵默約在雲山茶樓談正事,抵達茶樓門口時卻看到他在這攤子前跟年輕姑娘攀談,當即腳步一轉走了過來。
他與曹淵默相識已久,十分了解對方性情,他一直是個性格淡漠的人,甚至常讓旁人有種高不可攀的感覺。
這般才貌身世出眾之人可是眾多未嫁閨女心中所向往的如意郎君,從他認識曹淵默開始,便見那些千金閨秀們遠遠地以傾慕的眼神追逐著他,或想方設法透過同在書院的族兄弟們靠近他,可他從來沒多看她們一眼。
而今他竟在這兒跟擺攤的姑娘說話聊天,那眼底還透露著微妙的、說不上來的……張秀峰忖著,忍不住細細打量著江疏梅以及她攤上的那塊木牌。
「煎餅?」他疑惑地看著曹淵默,「怎麼,雲山沒吃的?」
曹淵默瞥了他一眼,「怎麼,我不能吃別人的?」說罷,轉而看著江疏梅,「不打擾你收拾了。」
江疏梅頷首微笑,沒說什麼。曹淵默拉著還一臉狐疑地看著江疏梅的張秀峰,轉身往雲山茶樓而去。
走著走著,張秀峰腦中靈光一閃,他驚疑地問︰「欸!她是不是那天在羅池邊披著你的披風,一身濕漉漉的姑娘?」
曹淵默睞了他一記,語帶促狹,「看來你還是長眼長記性的。」
張秀峰聞言忍不住回頭去看江疏梅。
曹淵默扯回了他,「別盯著人家姑娘看,失禮。」
張秀峰一臉「你可給我說清楚」的表情,「這是怎麼回事?那姑娘為什麼突然在雲山對面擺攤賣餅?該不會是你安排……」
「我什麼事都沒做,一切……」曹淵默忖了一下,眼底藏著深意,「都是緣分吧。」
听見「緣分」這兩個關鍵字,張秀峰眼楮一亮,「你幾時跟哪家姑娘有緣分了?」
曹淵默頓了頓,深深一笑,「也許是……江家吧?」
「什……江家?」張秀峰像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哪個江家?」
「清源坊的江家。」曹淵默神秘一笑,「你知道江家庶女這些年發生的事,也知道她被趕出家門,可你沒見過她吧?」
「大家都知道江家庶女在江老爺過世後就被嫡母苛待,將近十年的時間都沒在外面行走,誰知道她是什麼模樣?你……慢著!」突然,他明白了,「難道那姑娘是……」
「她便是江疏梅。」他說。
☆☆☆
曹淵默跟張秀峰前腳才走,查叔跟王大娘立刻好奇地看向江疏梅。
「小梅姑娘,方才跟你說話的那位是……曹少爺吧?」查叔問。
「正是曹少爺。」江疏梅說。
她還以為剛才他們都忙著招呼客人,沒注意到曹淵默在她攤前說話,沒想到他們還是發現了。
也是,像他那種自帶聚光燈的美男子,誰能忽略他的存在。
「真是他呢!」王大娘像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似的,興奮地湊過來,「我說小梅姑娘,瞧你們說了好多話,你跟曹少爺相識?」
江疏梅搖頭,「不算相識,不過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
「一面之緣?」王大娘好奇地繼續問︰「什麼樣的一面之緣?」
「之前鬧燈時,我在羅池邊救了一個孩子,因為全身濕透,曹少爺便好心地將他的披風借給了我。」她輕描淡寫地道︰「就這樣。」
王大娘跟查叔互看了一眼,「就這樣?」
「是。」江疏梅開始對王大娘的八卦有點失去耐心,「就這樣。」
「非親非故,曹少爺怎會將披風借給你呢?」王大娘又問。
江疏梅咧嘴一笑,耐著性子回答,「可能他、他是大善人吧?」
王大娘上上下下仔細將她瞧個透徹,「你身子是單薄了點,可該長肉的地方也算有肉,臉蛋雖稱不上精致,倒也長得清秀順眼,我看八成是曹少爺對你有一點興趣。」
江疏梅疑惑地看著王大娘,「對你有一點興趣」這句話听起來有些微妙呢。
「三月便要會試,曹少爺在這個時候回泉慶,依我看……」王大娘刻意地壓低聲音,「那件事是真的。」
江疏梅微頓,「哪件事?」
「你沒听說嗎?」王大娘一臉驚訝,「就是他在京城為了女子與權貴爭風吃醋,得罪當今朝廷的紅人,結果被取消會試的資格呀!」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問老查。」
查叔雖不是個愛道人是非碎嘴的人,但王大娘都把棍子給他了,他只能接棒說下去。
「確實有此事。」他神情凝肅,「只是當時听著,沒人當真。曹少爺十五歲考上秀才,二十一歲中舉,品行端正且行止有度,誰相信他會因為爭風吃醋丟失會試的資格呢!」
「人心最是易變。」王大娘嘖嘖兩聲,「男人終究是男人,去了京城那種繁花似錦的地方,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不過就算曹少爺出仕無望也無妨,曹家這麼大的家業等著他接,可是什麼都不愁。」
「好了。」老查打斷了她,「你別嚼舌根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麼你說得好像曹少爺是為了什麼野花毀的前程……」
「誰知道是淑女還是野花呢!」王大娘輕啐一記,「我可是擔心小梅姑娘,這才提醒她的。」
「擔心我?」江疏梅微怔,不解地看著王大娘。
「曹少爺還未成婚,如今他回來了,不知有多少大戶人家的小姐都眼巴巴地讒著他呢!」王大娘壓低聲音叮囑著她,「咱們這種市井出身之人是進不了曹家大門的,你可別因為曹少爺多跟你說兩句話便暈頭轉向地——」
「你少說兩句吧!」查叔再一次打斷王大娘。
王大娘捱了訓,有點不是滋味,「我也是好心提醒,怕小梅姑娘會錯意吃了虧……」
她嘴里咕噥著,回到了自己的攤子上。
江疏梅跟查叔點頭一笑,謝謝他幫自己「解圍」。
「趕緊收拾收拾回去吧。」他說。
「嗯。」她頷首,繼續收拾著攤車。
本以為自己沒怎麼在乎王大娘說的那些話,可不知怎地,她邊收拾著卻不斷想起此事。
爭風吃醋?堂堂一個舉子怎會與人爭風吃醋到斷送仕途?
一心栽培並盼望著他能出仕的曹老爺肯定既生氣又失望吧?
☆☆☆
側屋書齋里,瑞硯自歐陽醫館處取回歐陽大夫的親筆書信。
「歐陽大夫回覆了。」瑞硯謹慎地呈上書信。
曹淵默接過書信,打開仔細閱讀了一遍,神情凝沉,眼底迸射出一絲慍怒。
瑞硯跟著他十幾年,從他眉眼之間的細微變化便窺得一二,問︰「少爺,真有蹊蹺?」
曹淵默將信對折,就著桌上的燭火一燒。
「難怪父親臥床兩年,始終沒有半點起色……」他深沉的目光一凝,「好個孫承安!」
瑞硯知事態嚴重,神情也跟著凝重起來,「孫表少爺在藥里動了手腳?」
「嗯。」他點頭,「林嬤嬤給的藥方經歐陽大夫查對無誤,確實是他當初開的方子,可藥渣子中卻少了一味,多了一味。」
瑞硯眉頭一擰,「孫表少爺換了藥?」
「歐陽大夫開的方子里有一味主補血益氣的藥,這一味藥被抽換掉,取而代之的是久食會令人氣血虛耗的寒性藥草。」他冷厲的眸中滿是失望及憤怒,「那湯藥讓父親喝著是死不了,卻也好不起來,父親只好將曹家一切盡托付在孫承安手上。」
聞言,瑞硯深感驚愕及惱恨,「老爺跟夫人待孫表少爺如己出,沒想到他卻對老爺下此毒手……」
「人心隔肚皮。」曹淵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若有所思。
「少爺打算如何?」瑞硯問︰「此事要與老爺夫人說嗎?」
「不說。」他不加思索地道︰「如今爹的湯藥都由我盯著,暫無疑慮。孫承安還干了多少事又牽連多少人,猶未全然知悉,我此行回來辦的不只是曹家的事,萬不可打草驚蛇。」
此時,門外有了動靜,「曹舉人。」
曹淵默聞聲輕道︰「進來。」
書齋的門打開,一名身著夜行衣的男子迅速入內。
燈火下,男子的面容漸漸清晰。他的身形比尋常男子單薄些,五官秀氣、唇紅齒白,有著一種難以辨雌雄的中性性質。
此人名為吳讓,是浦東總兵府的探子。
吳讓上前一揖,「曹舉人,有消息了。」
曹淵默正視著他,「請說。」
「我此去西羅山,已查到兩年前誤將毒蕈入菜致使曹老爺中毒之人。」吳讓道︰「她是位十七歲的姑娘,名叫白玉靜,是曹家的采茶女。」
曹淵默微頓,「曹家在西羅山的別館聘有廚子,為何給我父親備膳的會是采茶女?」
「曹家廚子是白玉靜的遠房舅父,她經常在別館入。」吳讓續道︰「據我查訪,曹老爺中毒那日,廚子因嚴重下痢無法下廚,故由白玉靜代之。」
曹淵默濃眉一擰,「白玉靜如今還在西羅山采茶?」
「不。」吳讓搖頭,「她在曹老爺回到泉慶後不久便死了。」
曹淵默精芒一凝,「怎麼死的?」
「上吊。」吳讓神情嚴肅,「她死時已大著肚子,一尸兩命。」
曹淵默沉默了一下,「你方才說她是姑娘,還未嫁人?」
「未嫁之身。」吳讓說。
「可有對象?」他問。
吳讓搖頭,「沒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曹淵默神情凝沉,「那麼……她可還有親人?」
「有一名長她十歲的兄長白玉良,長年在外做事,兩三年才回家一趟。」吳讓續道︰「白玉靜死後,因為聯絡不上白玉良,是她舅父給她治喪。听說兩個月前白玉良曾經回西羅山一趟,但待不到半個月便又走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曹淵默听著,若有所思。
「曹舉人,如此還要繼續查訪嗎?」吳讓問。
「你先留在泉慶吧。」曹淵默道。
「明白。」吳讓一揖,轉身走出書齋,幾個輕松的跳躍便上了東院的屋頂,消失在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