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東街,曹府。
曹家夫婦看著曹淵默,不禁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
前不久茶樓酒肆之間瘋傳著一事,說曹淵默在京城里與一武舉人傅孟祈爭風吃醋,傅孟祈家世顯赫,實力雄厚,不只有個正五品言官的舅父顧神飛,還有屢建奇功、深得聖心的總兵叔父傅衡,硬生生將曹淵默自準考名單上除名,斷其仕途。
爭風吃醋這事任誰都不相信會發生在自小便一心向學,不曾兒女情長,亦不風花雪月的曹淵默身上,可本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仍舊是發生了。
曹淵默在晚膳之時返抵家門,一進正院偏廳便慎重地向兩年余未見的雙親行跪拜大禮。
曹家就只這一獨苗兒,自小出類拔萃,卓爾不群,是曹家主母廖氏引以為傲的兒子。
見兒子風塵僕僕,她也管不得他是因為什麼原因回來,急忙起身扶起他,「淵默,起來說話吧。」
「那事是真的?」曹啟先神情嚴肅,沉聲問道。
曹淵默站起來,臉上卻沒有半點心虛,「看來爹已經听說了。」
曹啟先連想拍桌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驚惑不解地道︰「你丟失會試資格,過往努力全付諸流水,怎好如此輕描淡寫?」
見曹啟先動怒,廖氏勸著,「老爺,淵默一路上舟車勞頓,定是乏了,咱們先用膳,稍晚再說吧。」
「妳還吃得下?」曹啟先虛弱地道︰「都撤了……」
一旁的僕婢們面面相覷,望向廖氏,廖氏以眼神示意他們退下。
此時,廳里只留下曹家夫婦倆跟曹淵默三人。
曹淵默上前,坐在父親對面的位子上,正視著父親,「爹在西羅山誤食毒蕈以至傷及髒腑,為何不曾去信告知孩兒?」
曹啟先一怔,擰眉看著妻子。
廖氏迎上他責難的目光,急忙澄清,「老爺,這可不是我說的。」
曹啟先兩年前至西羅山巡視曹家的茶區,因誤食毒蕈而險些送命,雖說命是搶回來了,可蕈毒卻已傷害他的髒腑,這兩年來即使服用名醫歐陽破雲游前為他開的藥,得續其命,卻已經沒有余力打理曹家產業及生意。
為了安心養病,也為了不影響曹淵默求取功名的心情,曹啟先將茶業生意及船運都交給信任的幾名掌櫃及廖氏的外甥孫承安打理,從沒動過讓兒子回來的念頭,不為別的,就為了讓他安心備考。
「我隱瞞此事,便是盼著你求取功名後得以為官利民,可你……」曹啟先十分懊喪。
曹淵默打斷了他,「爹,利民不見得要為官,以曹家如今之人脈金脈,亦能行利民之舉,爹莫為此事執著。」
「淵默也沒說錯。」廖氏附和著,「咱曹家已不是當年任人拿捏的情況了,要行利民之事絕非難事,這十幾年來咱們捐米布糧、捐棺施藥,哪里少過了?」
相較于丈夫,廖氏是樂見曹淵默回到泉慶的。做為一個母親,比起兒子當官,她更希望兒子能安安穩穩地待在身邊,娶妻生子,成家立業。
看著身形消瘦虛弱、面容略顯蒼白卻目光嚴厲的父親,曹淵默眼底有著自責、憂心,還有隱而未發的惱慍。
「爹體弱病重至此卻瞞著我,要不是在京里得罪權貴得以返家,我還不知道爹在西羅山發生過那些事。」他語氣平緩,「我此去京城若得功名,不知將派任何處,恐是多年都無法回到泉慶,若爹在這期間有個萬一,豈不是讓兒子背上不孝之罪名?」
曹啟先一頓,「你此番回來是因為做了德行有虧之事,並非……」
「老爺,你這話真是重了。」廖氏為兒子抱不平,「沒听淵默說他是得罪權貴嗎?說什麼爭風吃醋呢,我看肯定是咱們淵默太過出色而招嫉,這欲加之罪,咱曹家沒少扛過。」
听著,曹啟先想起自己父親所受的冤屈,不禁冷靜了許多。
廖氏見他稍稍平靜,繼續道︰「老爺,淵默是曹家單傳,如今已二十有四,瞧瞧跟他同齡,甚至比他小的泉慶兒郎,哪個不已成家立室,給家里延香續火了?」
曹啟先沉吟著,若有所思。
「老爺一心想要淵默求取功名,卻忘了他是曹家的命脈香火,他在京城得罪權貴,能全須全尾地回到咱們身邊,那是多虧祖宗及菩薩保佑……」廖氏說著兩掌合十拜了拜,「也許這是祖宗跟菩薩的安排,老爺就別再責難他了。」
兒子未能考取功名以出仕確實令曹啟先感到遺憾,但妻子這番話倒有幾分道理。
他慨嘆一記,抬起眼,眼底寫著無奈,「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你便好好習商吧。」
「如今尚有承安頂著,習商之事不急于一時。」廖氏興沖沖地道︰「還是先將淵默的婚事辦了吧!瞧瞧張家的秀峰,都已經有一雙兒女,就連小淵默兩歲的承安也在一年前由我做主娶了珠秀,如今都有兩個月身孕,淵默是該……」
「娘。」曹淵默打斷了她,「婚事不急。」
「如何不急?」廖氏一本正經地道︰「就連承安都快要當爹了,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事就由娘替你操持,我看……張家的秀妍便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秀妍?」曹淵默微頓。
「秀峰的妹妹秀妍今年十六,正是適婚之齡,而且她知書識墨,秀外慧中,那身形豐腴,一看就知道是好生養的。」
听見這話,曹淵默忍不住一笑,「秀妍要是知道娘這麼形容她,肯定不會太高興。」
「我這可是在贊美她,你與秀峰情同手足,若能娶秀妍為妻,那便是親上加親了。」
曹淵默跟張秀峰是十四歲時進入南安書院,並拜在同一位夫子門下。張秀峰是個大器爽朗的人,功課雖然一般,但人緣極佳。
而曹淵默因為出類拔萃,同窗們都避著他的鋒芒,不敢也不願與他親近,只有張秀峰毫不在意,整天在他身邊兜轉。
曹淵默有些無奈,他是與秀峰交好沒錯,但從沒好到有「親上加親」這樣的念頭。再說,他也算是看著秀妍長大的,在他心里她就只是個小妹妹。
「明兒我就去拜訪張夫人,探探她的口風。」廖氏一副勢在必行的樣子。
「娘,我把話擱在這兒,這事您先別一頭熱。」曹淵默平心靜氣,語氣緩和,可那語意听來卻是強硬又絕對,「我是真餓了,能先用膳嗎?」
廖氏哪里不知道兒子是什麼脾氣性情,他自小熟讀聖賢書,明禮義,知廉恥,忠孝節義全在他骨子里,故從未做出什麼忤逆或讓父母親族羞愧之事。可他不忤逆,不表示他順從,他總是有自己的主見及想法,真要將他拿捏在手里,那可是一點都辦不到。
「老爺,夫人,奴婢送湯藥來了。」門外傳來僕婦林嬤嬤的聲音。
林嬤嬤是當年廖氏將孫承安接至曹家教養時,跟著過來侍候孫承安的。她早年喪夫,未有子息,將小主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十分忠心。
曹啟先自西羅山回來後所服的湯藥都是由孫承安親自到藥鋪抓藥,再由林嬤嬤每日熬煮後送至正院來,兩年來未假他人之手。
「進來吧。」廖氏喊了聲。
林嬤嬤小心翼翼地端著湯藥進來,見著曹淵默時還怔愣了一下,一時之間沒意會到那便是遠在京城的曹家少爺。
原因無他,只因曹淵默今時身形與當年去京城時十分不同。
「林嬤嬤,別來無恙?」曹淵默目光沉靜地望向她,先打了聲招呼。
林嬤嬤猛地回神,定楮一看,驚訝地道︰「少、少爺?奴婢老眼昏花,一時沒認出少爺,還請……」
「無妨。」曹淵默笑說︰「我爹還未用膳,妳先將湯藥擱下吧。」
「是。」林嬤嬤怯怯地將湯藥擺在桌上,下意識瞥了曹淵默一眼,然後便欠身退下。
「林嬤嬤。」曹淵默輕喚了正要離開的她,「听聞弟媳已懷胎兩個月,日常都由妳照料著?」
「是的。」林嬤嬤恭敬地回應。
「弟媳這是頭一胎,凡事得謹慎,妳多用點心思照看著。」他唇角帶著笑意,眼底卻是彷佛要看穿人心的厲芒,「從今往後,爹的湯藥便由我來侍候吧。」
即興演出一出「拳打嫡兄,頂撞嫡母」的大戲後,江疏梅果然順利地被逐出江家。
在這臘月下旬,江家母子倆只給她兩套冬天僕服,擺明要讓她這不肖庶女活不下去,幸而嫂嫂在她離開前偷偷讓丫鬟塞了一點現銀給她,她才能暫時在綠柳客棧住下。
原來的江疏梅已經死了——在得知嫡母跟嫡兄要將她嫁給六旬變態老人當「老七」的那個夜里便懸梁自絕了。
如今宿在這個瘦削身體里的,是來自二十一世紀,名叫「林佳瑜」的她。
那日她在捷運上突然感覺到一陣劇烈頭痛,她以為只是比平常更嚴重一點,沒想到沒多久她便失去了意識。
當她驚覺到什麼時,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幽靈,驚訝又害怕地看著倒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自己。
一切都不真實,而更不真實的是,下一秒,她被吸進一陣白色的龍卷風里,被不知名的外力摁進一具軟綿綿的瘦弱身軀里。
原主的生命點滴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她很快就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樣的境地。
原主是江家老爺寵愛的沈姨娘所出,本是被捧在手心上疼著的明珠,可她五歲沒了娘,八歲死了爹,從此成為嫡母跟嫡兄的出氣包。
十六歲時,原主被嫡母嫡兄許給建陽郭家的痴傻兒子,未料過門前,郭家兒子被一塊糕餅給噎死,她也成為大家口中克死未婚夫的掃把星,若非嫂嫂李鳳霞陪伴相慰,她早尋死去。
李鳳霞也是個可憐人,做布疋買賣的父親染上賭博惡習,敗光家產田宅。她因為長得標致,入了江秋蔭的眼,父親便將她嫁入江家以換來聘金,並順便將兒子塞到江家的貨行做事。
李鳳霞善良溫柔,進門後一直愛護著可憐的小姑子,可因她遲遲未懷上孩子,江家母子倆又納了後來跟江秋蔭相好的歌妓香月為妾。
誰知香月進門兩年猶未能有孕,遭劉氏發賣,與此同時,江秋蔭因隱疾無法傳宗接代的傳聞流出,讓他臉上無光,尊嚴掃地,遂將怨氣一股腦的出在妻子跟庶妹身上。
原主本想著好死不如賴活著,至少能跟嫂嫂相互安慰,豈料因特殊性癖而毀了無數少女的宋玉英突然登門求娶,此事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唉呀,妳這煎餅也太香了!」綠柳客棧的大廚發叔吃著江疏梅剛煎好的素食煎餅,驚艷不已。
曾在電商公司走跳多年的江疏梅十分長袖善舞,才剛在綠柳客棧住了幾天,便已經跟大廚、跑堂伙計以及那些打掃房間的大娘們打成一片。
「發叔,你再試試我做的醋醬。」她遞上自己做的韓式醋醬讓發叔蘸幾下。
一口咬下,發叔的眼楮瞪得更大了,驚奇地道︰「我說梅丫頭,妳這東西不得了啊!妳是從哪兒學來的?」
「是我小時候跟隔壁的大娘學的。發叔,你說我若在市集上賣這吃食,可行嗎?」她征詢著發叔的意見。
「可行,這肯定能吸引喜愛嘗鮮的客人,不過……」發叔微頓,猶豫地道︰「這餅得趁熱吃,妳要有合適的攤車才行。」
「是呀。」江疏梅輕嘆了一口氣。
她已經問過配有鐵制煎板及燒火炭爐的移動式攤車的價格,即便是二手的都要四、五兩銀子。如今的她手頭拮據,要不是掌櫃的是位老好人,願意讓她在廚房幫忙洗碗切菜貼補住宿費,她搞不好年後便得流落街頭了呢。
「對了,發叔……」她忽而想起一事,「再過幾日便是蒼霞園一年一度的鬧燈節慶,到時會有許多攤販入園做生意吧?」
「羅池邊的攤販都是早有登記的,你就算有攤子也進不去。」發叔說。
「這樣啊……」她思忖了一下,眼楮一亮,「如若我沿路叫賣呢?」
「沿路……」發叔一臉困惑,「你這煎餅得趁熱吃,如何沿路叫賣?」
她眼底閃過一抹慧黠的光,笑得一臉神秘又得意,「我在行的可不只是煎餅。」
☆☆☆
夜已深沉,曹淵默的書齋里仍亮著兩盞燈。
曹家兩老早已歇下,夏管事疾行進到東院,直往側屋書齋而去。
門外的小廝瑞硯見夏管事前來,立刻打開書齋的門。
夏管事進門後恭謹地向在案前翻閱帳冊的曹淵默行了個禮,「少爺。」
曹淵默擱下帳冊,抬起頭看著他,「別拘著,自個兒搬張椅子來坐著吧。」
夏管事搬了把方凳坐在案前,將袖里一個小布包給拿了出來,「少爺,已經拿到了。」
說著,他將布包妥妥地放在案上。
曹淵默打開布包,看著里面已經干掉的藥渣子,「這便是全部?」
「是。」夏管事肯定地道︰「我命人將西院的渣斗都給翻了個仔細,這才找到藥渣子。」
曹淵默細瞧那藥渣子,「看起來沒什麼異樣……」
「確實。」夏管事神情凝重,「林嬤嬤交出來的藥方上也沒看出任何蹊蹺。」
「無妨。」曹淵默將藥渣子擱進一只小木盒里,「明兒我讓瑞硯跑一趟醫館。」
夏管事臉上的憂慮稍稍一卸,「少爺回來,老奴就放心多了。」
曹淵默淡然一笑,「幸而夏管事來信,我才知道家里都出了什麼事。」
夏管事眉頭一擰,神情歉疚,「三月便是會試之期,老奴本想等到會試之後再給少爺去信,可看著實在無法再拖延下去,這才……」
「夏管事做得極好。」曹淵默安慰著他,「如果我連家里都顧不上,出仕又如何?」
「可少爺只差那麼一步就……」
「夏管事。」曹淵默打斷了他,唇角微揚,「你莫要將此事放在心上,若非你用心看顧著、關切著,也不會發現那其他人不曾發現之事。」
夏管事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孫表少爺一直養在咱曹家,老爺跟夫人視他如己出,用心教養,還將曹家生意交付在他手上,未承想他竟……」
「夏管事是因何事起疑?」曹淵默問。
夏管事嘆道︰「一年多前唐川汛災,大批難民流離失所,輾轉來到泉慶,其中有不少是失親的孩子。少爺也知道,過往老爺跟夫人對于賑災救濟之事都是不遺余力地出錢出力,可老爺臥病不起,虛弱得連在自家院里走兩步都得有人扶著,于是便將賑災之事交到孫表少爺手上。」
曹淵默靜靜地听著,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他大抵猜到夏管事所發現之事,可還是听著夏管事將話說完。
「老爺要孫表少爺從帳房取五百兩白銀,一半捐給唐川官廳以修築河堤,一半則捐給收留孤兒的普賢寺。」夏管事說起這事,表情憤然,「可我先前到普賢寺祭拜祖先,巧遇住持,閑聊之間發現普賢寺根本不曾收到曹家的捐款。」
曹淵默听了,不見一絲怒意張揚。
「少爺,我想那些銀兩應是孫表少爺自個兒吞了。」
「唐川官廳怕是也沒收到這筆銀子……」曹淵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事好辦,明兒我便著人去唐川官廳查證此事。」
「老爺在西羅山誤食毒蕈後便一病不起,之後孫表少爺悉心侍候湯藥,眾人都夸他孝心感人,老奴亦如是想,可自從發現他私吞賑災款子後,便越想越是不明白……」夏管事績道︰「老爺已服用歐陽大夫所開的藥方兩年,為何半點起色都沒有?因歐陽大夫雲游未歸,我幾度想另尋藥方,都讓孫表少爺擋下,我怕拖久了老爺恐怕有性命之虞,只好……」說著有點哽咽,像是自責未能照顧好主子般。
「你已做得很好,多虧有你,我才能及時趕回泉慶。」曹淵默安慰著他,並給予肯定,「我已著人查問過,得知歐陽大夫近期便會歸來,屆時我會請他入府為父親號脈診斷。」
夏管事點點頭,欣慰並放心地道︰「那真是太好了。」
「時間不早了,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是。」夏管事起身一彎腰,「老奴告退。」說罷,轉身走出書齋。
曹淵默將瑞硯叫來,把裝著藥渣子的小木盒跟從林嬤嬤那兒拿來的藥方交給他,「明兒送到歐陽醫館把藥材都給辨明了,缺什麼多什麼都要清清楚楚。」
「是。」瑞硯慎重地接下木盒跟藥方。
☆☆☆
元月十五,蒼霞園。
天色漸暗,各家商號所制作的花燈沿著園中最大的天然湖泊羅池邊擺設,吸引了滿滿的人潮。
主辦此次活動的泉慶商會將攤販集中在羅池附近的步道及花園空地,讓賞燈的人們可以順便打打牙祭。
除了賣各式吃食的攤販,現場還有不少雜技或是說唱表演,好不熱鬧。
沒有攤車能賣現做的煎餅,江疏梅便買面粉、雞蛋跟豆渣,烤制咸甜兩種滋味的豆渣餅。
沒有固定的攤位,她就用一只布袋裝著分裝成小袋的豆渣餅在蒼霞園里穿梭叫賣。窮則變,變則通,不難。
「娘!真的有兔子姊姊!」一名年約六歲的女童拉著娘親的手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昨晚江疏梅熬夜糊了一頂兔子紙帽戴在頭上,為的是吸引那些被家長帶來賞燈游園的孩子。
雖說兔子跟元宵一點關系都沒有,但她顯然已成功攫住孩子們的目光。
「姑娘,就是你在賣兔子餅吧?」婦人瞧了瞧江疏梅頭上的兔耳,又看著她手上的布袋。
「是的。」
江疏梅將咸味豆渣餅做成雲朵形狀,甜味豆渣餅則做成兔頭形狀,未吃便已吸楮。
「方才在前頭見有幾個孩子掰著餅吃,問了他們的娘,說是有個戴著兔耳的姑娘在賣……」婦人笑視著身邊的女孩,「秀兒,總算讓我們找著了。」
女孩用力點點頭,「娘,我要吃兔子餅!」
「姑娘,給我來一袋兔子餅吧。」婦人說。
江疏梅趁機推銷,「夫人,我的豆渣餅有咸甜兩種口味,一袋三文錢,兩袋五文錢,要不咸甜各來一袋吧?」
婦人沒有多想,逕自掏出荷包,「也好,咸甜各給我一袋。」
「好的。」江疏梅歡喜地自布袋里拿出兩袋豆渣餅交給婦人,並收下五文錢,妥妥地擱進小布囊再塞進腰帶里。
裝著銅錢的小布囊頂得她不舒服,可她的心情好極了。雖沒有固定的攤位,但她帶來的豆渣餅已賣了大半。
此時,羅池邊上放起煙火,伴隨著巨響,天空中出現火樹銀花,令眾人驚呼不斷。
江疏梅提著布袋往人群聚集的羅池畔走去,忽听一婦人驚急尖叫——
「救命啊!救命啊!」
現場開始騷動起來,許多人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只見一婦人驚慌地在池畔跳腳哭喊,
一個娃兒不知怎地掉進水里,正揮動著小手在水中浮沉。
雖說泉慶位處東南,可正月里不比夏天,夜晚的羅池水冷冽得很。
眼見眾人圍攏卻無人搭救,江疏梅丟下半袋豆渣餅,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撲通一聲便跳下羅池。
眾人見一姑娘跳水救人,一個個看熱鬧似的議論著。
江疏梅游向那嗆水的孩子,一把將他拉住托高,以免他繼續吃水,托著孩子往岸邊游去,將他推上了岸。
「小順!小順!」婦人緊緊地抱住全身濕透直發抖的五歲兒子,「你真要把娘嚇壞了,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娘也不能活了。」
驚魂甫定的她轉而看向一副狼狽模樣、正要爬上岸來的疏梅,由衷地道︰「姑娘,你是我家小順的救命恩人,真是多謝你了。」
池水冷得很,疏梅只想趕緊上岸,可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的腳抽筋了。
「小順!兒子!」有個身形粗壯的男人突然推開圍觀的人群,幾個大步飛奔過來,一把將那五歲男童抱起。
還未安撫孩子,他已一臉凶惡地責罵著婦人,「你是怎麼看孩子的?要是我兒子有什麼事,老子讓你陪葬!」
听見男子的咆哮,男孩嚎哭起來。
男孩一哭,男人怪到了婦人頭上,「你這沒用的東西,看看我兒子嚇的!」說著騰出一只手冷不防地往婦人臉上招呼。
婦人被打得踉蹌兩步,站穩了卻是低頭搗臉,不敢多說一個字。
江疏梅對此情此景一點都不陌生,甚至還勾起她許多不愉快的回憶。打她懂事以來,不知道見過多少次爸爸在人前人後大聲對媽媽咆哮,動手動腳也是日常。
她小時候不能保護媽媽,只能躲在一旁哭,國中時她學會勇敢反抗,因此吃了爸爸不少打罵,到了高中,她開始鍛煉體魄,長了個頭,還打工賺學費學了自由搏擊。在她第一次攔下爸爸的手,將他推到地上後,他再也不敢動手。
她不是個沖動的人,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她真的忍不住。
「喂!混帳東西!」江疏梅顧不得自己半身還泡在水里,扯著喉嚨喝斥一聲。
听見她的叫喊,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包括那動手的男人。
看那男人一臉「你叫誰混帳」的表情,她惡狠狠地直視著他,「對,我說的就是你!」
男人是來此做生意的攤販,人人叫他老威,婦人是他的妻子,人稱威嬸。
威嬸前頭生了三個女兒後,總算生下小順這個帶把的。因為是獨子,老威把小順看得十分矜貴,見不得他磕踫。
老威就像是大部分封建時期的男人,認為男尊女卑,听見看上去只有十幾歲的丫頭不客氣地叫他「混帳東西」,他可上火了。
「你這該死的丫頭說我什麼!」他將小順塞給威嬸,邁開大步朝江疏梅走去。
「別,老威,是這姑娘救了咱們小順。」威嬸試著勸阻他。
「那又如何?」老威最受不了的便是女人對他不客氣,意圖爬到他頭上去,「老子今天一定要教訓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
聞言江疏梅一把火燒到了咽喉,要不是她腳抽筋,一時之間上不了岸,肯定打得他滿地找牙。
「留下姓名,本姑娘不怕你!」她使盡全身力氣想掙扎上岸,可兩條腿完全不听使喚。
老威在圍觀群眾的驚呼聲中朝著她沖了過來。
江疏梅想著,這會兒可能得捱個幾腳了,不過不怕,她會想法子討回來的。
就在她用雙手護著頭頸,做好準備之時,一道身影迅速地移動,擋住了老威……
☆☆☆
听見有人喊著救命,曹淵默立刻循著聲音而去,只見有個男童在羅池里掙扎浮沉。
圍觀者眾多,但沒人尋來長竿搭救或是下水救人,再拖下去,那男童怕是要滅頂了。
正當他要解披風下水救人之際,只見人群里沖出一位姑娘快步奔向羅池邊,縱身一躍便跳下水。
撞見這一幕,他忍不住瞪大了眼楮。
姑娘他見多了,但如此勇敢的姑娘他可真沒見過。
只一會兒功夫,她將男童推回岸邊並交給孩子的母親,可她並沒有上岸。
正月里的羅池水溫度極低,他猜想她應是凍壞了,一時沒有氣力爬上岸來,正忖著要上前拉她一把,孩子的莽父來了。
曹淵默對老威並不陌生,知道他在閩水街擺攤賣肉夾饃已經有十來年時間,是個十足的粗人,經常在攤上對著妻子大呼小叫,所有人早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毫不意外地,老威將孩子落水的意外算在妻子頭上,人前便是一頓打罵。
讓他意外的是,那勇敢跳進水中救人的姑娘竟對著老威叫陣,還罵他是混帳東西。
這姑娘太有意思!
南方女人柔情似水,猶以泉慶女子溫順多嬌,對男人最是唯命是從,唯唯諾諾。沒想到他離開兩三年,泉慶竟出現如此有膽識的女子。
看老威像只瘋狗般沖向趴在岸邊、半截身子還在水里的姑娘,他邁出了步子——眼前突然橫出一名身形高大、體格精實的男人,老威愣住了。
雙眼緊閉的江疏梅听見聲音不禁愣了一下,開張雙眼,視線里出現一截袍擺,袍擺底下有一雙男人的腳。
目光往上移,她見到一名披著披風的高大男子。
「你是誰?別多事!」老威沒認出曹淵默,不只因為他已經離開泉慶兩三年,更因現在的他有著完全不同于從前的身形。
離開泉慶時,曹淵默身形高瘦,猶如臨風玉樹般,而去京近三年,他因為習武強身,已練出一副精實健美的體魄。
回到泉慶好一陣子,凡見過他的人都被他不同以往的身形嚇了一跳。
「認不出我了?」他唇角輕揚,厲眸卻一掃。
老威怔了怔,定楮一看,總算從五官認出了他,陡地一驚,急忙退後兩步,忐忑不安地道︰「認、認得了。」
「孩子一身濕,快帶他更衣去吧。」他語氣平淡,卻讓人有種膽戰心驚的感覺。
「是、是。」老威鞠躬哈腰,轉身趕忙拉著威嬸跟孩子走了。
曹淵默轉過身,從旁邊尋來一根木棍遞向江疏梅,「抓緊。」
她抓住木棍,他只一振臂便將她從羅池里拉上來。
江疏梅兩腿抽筋,站都站不穩。
曹淵默像拎小雞似的將她提到一旁坐下,「姑娘好俊的身手。」
循著那低沉的聲線,疏梅抬眼看見的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龐。
他約莫二十五歲上下,有著高大不似南方人的身軀,雖然身著暗藍色冬季長袍跟披風,卻還是可窺出他擁有精實的體魄。
他的眼神精銳,眉宇之間有著沉著堅毅之氣,濃黑修長的三角眉底下,有著一雙專注且熾熱的黑眸,鼻梁高挺,下巴的線條讓他俊朗的臉龐更加完美。
如若放在二十一世紀,那可是「歐巴」級的天菜呢!
「謝、謝公子相助。」江疏梅太冷了,牙齒直打顫。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說著,他解下披風振臂一揚,將披風蓋在她濕漉漉的身上。
她陡然一震,驚疑地看著他。
「披著吧。」他說︰「姑娘冷得臉都發青了。」
雖是夜晚,可今晚的羅池畔被月光及各式彩燈映得亮晃晃,他清楚地看見她的樣貌。
她不是特別美,甚至有點狼狽,滿頭滿臉的水,頭上不知用紙糊了什麼奇怪的頭飾,因為泡了水,此刻兩條長長的紙條像是褪了色的春聯般掛在她頭上,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可即使如此,她那雙明亮得猶如星空般燦爛的黑眸卻攫住了他的目光。
江疏梅遲疑道︰「公子的披風怕是貴重之物,我衣服都濕了,還是別……」
這男子的裝束雖沒有張揚及精細的設計,可那披風一蓋在身上,她立刻感覺到一股暖意,可見是極好的料子。
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高貴的氣息,身上穿戴的亦非尋常百姓可用之物,她猜測他若不是官家出身,必然是富賈之後。
他直視著她,淡然一笑,「本來一身濕的應該是我,姑娘手腳俐落替了我,就當是我對姑娘奮不顧身救人的敬意吧。」
江疏梅一愣,他的意思是……他原本也想下水救人?
這時,一個僕從打扮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少爺,張家少爺正在咱的彩燈那兒候著。」
「知道了。」曹淵默輕輕頷首,「在下告辭,姑娘請務必保重。」
「欸!」江疏梅急急地叫住他,問道︰「披風怎麼還你?」
「盛安記曹家,曹淵默。」
曹淵默從來沒有過跟誰家姑娘攀扯上關系的想法,可不知為何,他希望還有再見到她的機會。
若她要還他披風,那麼他們還能再見上一面吧?
曹淵默又開口,「曹某冒昧,不知姑娘是……」
「江疏梅,清源坊江家的……」她沒把話往下說,因為她不再是江家的人,跟江家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抬眼,她發現他不自覺瞪大眼楮,臉上露出驚疑的表情。
據她所知,曹江兩家並無世交,亦無生意上的往來,她甚至從未見過他,可他為何在听到她的身分時,卻露出這般讓人模不著頭緒的表情?
啊,他肯定听說過她的事了。
掃把星。沒人會想跟不吉利的災星扯上干系。
「你真是江家的庶女,江秋蔭的庶妹?」他難以置信地再確認了一次。
他的反應讓她困惑,「是的,你……認識我嫡兄?」
「嗯。」他點頭,「他曾在南安書院待過,不是嗎?」
沒錯,江秋蔭確實曾在作育英才的南安書院求學過。其實以他的資質跟本事根本是進不了南安書院的,是江家主母劉氏找盡人脈及門路,又花了一筆錢疏通,才終于把他送進去。
只不過爛泥終究上不了牆,江秋蔭在書院不只表現差強人意,還恃強凌弱惹了一些事,不到半年就被逐出書院。
曹淵默可說是南安書院的學霸,應該不會跟江秋蔭那個學渣有什麼交情或往來吧?
此時,在曹家主燈那兒久候不到曹淵默的張秀峰尋來了。
「淵默!你怎麼還在這兒?」他一把抓住曹淵默的手臂,「走,咱們上豐記吃酒去!」
曹淵默回頭看了江疏梅一眼,唇角揚起一抹輕笑。
迎上他那抹饒富深意的微笑,她懵了。
「姑娘,後會有期。」他說。
此時,她听見張秀峰問著,「那姑娘是誰?」
曹淵默沒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