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尹林春分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好了。話題就到此為止,我得快點去煮飯。」
說完,沒等她反應就逕自往廚房走去。
尹雅仁想繼續問,看著女乃女乃的背影卻把話吞了回去。
很明顯,女乃女乃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問了也沒用。
壓下好奇心,她卻沒了耍廢的心情,揚聲喊︰「女乃女乃,那我先上樓去看看畫喔!」
一喊完,她腳踩上平滑冰涼的磨石子地,踏上樓梯,手很自然地就抓著有著紅色膠片的樓梯扶手。
她的思緒頓了頓,忍不住多模了那紅色膠片幾下。
小時候總覺得樓梯的紅色膠片俗氣,可是隨著時代變遷,保存下來的老東西愈來愈少,真正留下來的,反而留有舊時代色彩,韻味十足。
上了二樓,尹雅仁來到儲藏室,一眼就看到那幅擺在靠窗桌上的油畫。
她湊上前去檢視,像個醫生在為病患檢查一樣,因為只有斷出病癥,才能著手醫治。
目前只看得出油畫有發霉、顏彩剝落的狀況嚴重,幾乎看不出畫的原有樣貌。
這如果是接來的修復案子,斷完癥後,必須透過原作殘留的細節,一點一滴還原畫作失去的部分。
而這個時候,了解修復畫作者的風格便是極為重要的事。
慶幸這一次,原畫作者是自己還健在的女乃女乃,讓這個修復任務瞬間變得簡單許多。
再仔細看了看,尹雅仁忍不住嘟噥︰「看不出是人物畫像啊?」
撇開「主題」不說,女乃女乃的這幅畫無論外框或畫本身都需要進行清潔,洗去上頭的霉層,如果施力不當,或洗劑選用不當,很容易連同畫上的原骨架與靈魂一同抹去。
可惜她的修復工具都在行李箱中,明天應該就可以動工了……尹雅仁陷入深思,卻突然感覺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突如其來的踫觸讓她整個人一僵。
誰……誰拍她的肩膀?
不會是她剛剛說,女乃女乃畫的那幅畫不是爺爺,所以爺爺生氣地跑來找她吧?
想到這個可能,她繃緊著神經,腦中小劇場逕自演了起來。
沒多久,卻听到熟悉的溫柔嗓音在身後響起——
「丫頭,你要不要這麼夸張呀?」
听到女乃女乃的聲音,尹雅仁回過頭抗議,「厚,女乃女乃你什麼時後上來的?嚇死人了!」
她拍了拍胸口,自己給自己壓驚。
尹林春分沒好氣的橫了她一眼,「真是沒用的小丫頭,在自己的家有什麼好怕的?」
她听說過,孫女一旦進入工作室,跟著她師父開始進行修復工作,便是專注到雷打不動的夸張程度。
今天親自小小領教,覺得這話不假。
她都站在樓梯口喊了幾分鐘,听不到回應,索性親自上樓來逮人。
「我叫了你好幾聲都沒听你應聲,只好自己上來了。」
不得不佩服,這老人真是好了不起,都八十歲了,膝蓋好到可以爬樓梯不說,腳步聲更是輕到讓她沒有半點知覺。
「歹勢歹勢。」尹雅仁討好的抱著女乃女乃,「我趁假日幫你把畫洗一洗,看看洗掉上面的霉層後,需不需要重新補色。」
比起名畫,不需考慮畫家的歷史、習慣用的筆觸、當代用的顏料特性,會單純許多。
「洗?」
「嗯,有專用的洗劑。只是難免會洗掉一些筆觸、色調,到時看女乃女乃想自己補畫,或讓我當作業幫你修補都沒問題。只是等畫修復完,女乃女乃可得告訴我那幅畫的故事。」
想起那幅畫,尹林春分的思緒突然被拉得好遠好遠……那個屬于她情竇初開的年代……
察覺女乃女乃又不自覺走神的恍然模樣,尹雅仁對于藏在油畫里面的故事更加好奇了!
次日一大清早,尹林春分約莫五點就起床了,一如往昔,幫菜園的作物澆水施肥抓蟲。
因為年紀愈大,身子骨已經不如年輕時靈活,所以兒子特地架高作物,讓她盡量避免彎腰的動作。
時間一晃眼就過了快一個小時,突然听到有人喊她——
「女乃女乃,早安。」
尹林春分順著聲音望去,看到理著平頭,帶著粗框眼鏡的男孩熱情的朝她猛揮手。
大男孩的模樣有點眼熟,只是她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呃……請問你是……」
「我是吳振喬,小包……不是,是雅仁的同事,很久沒見,你忘了厚?」
尹雅仁在工作室還有一個「哭哭小包」的綽號,因為總是梳包子頭,很容易為一點小事就感動掉眼淚。
尹林春分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他是誰。「噢噢,是小喬。咦,你怎麼這麼早就跑來了?」
孫女的工作室同事很多,有好幾個孩子都是台南子弟,甚至有幾個就住在附近,不時可以遇到。
「我來接雅仁。」
她記得孫女星期一才要進工作室,正覺得奇怪,便看尹雅仁急匆匆的跑了出來。
「女乃女乃,我把你的畫帶回工作室喔!」
昨晚因為腦中懸掛著畫的事,尹雅仁睡得不好,鬧鐘響起才匆匆忙忙梳洗,跟著小心翼翼將畫裝入木箱中。
「我以為在家處理就可以了。」
「當然也可以在家,但工作室有儀器可以測試。」
在工作室里,吳振喬是負責儀器監定,昨晚想到要將畫送回工作室,她就想到他了。
尹林春分倒是沒想過要這麼麻煩。「不用啦,我的畫又不是什麼名畫家的畫,能自己修就修,修不了就算了……」
「那怎麼行?這可是我尹家女乃女乃的真跡耶!是我將來的珍藏,收藏無價,我想還是謹慎一點好。」
尹林春分被孫女夸張的語氣給逗笑了。
「隨你便,別耽誤到正事就好。」
「不會不會。幫我跟叔和嬸說一下,走羅!」
見孫女提著大木箱就要跑出去,尹林春分急忙說︰「等等,茼蒿可以收了,長得可好了,你帶一些到工作室分給同事。」
尹雅仁原本想拒絕,卻又不忍心拒絕女乃女乃的熱情,這時便听到吳振喬隔著圍牆說︰「『當ㄜ』好,我喜歡吃『當ㄜ』,謝謝女乃女乃。」
尹林春分開開心心的現摘了兩大袋新鮮的茼蒿才甘心放他們離開。
尹雅仁一手拎木箱,一手拎著兩大袋茼蒿,看到吳振喬的交通工具那一瞬間,不可思議的嚷嚷︰「吳振喬,你還真好意思,居然騎這麼『大』的交通工具來接我。」
「小包姐,您有所不知,這台可是出自倫敦設計師以『載貨』功能為概念設計的Donky Bike。可不是一般腳踏車,前後皆可載貨。載你加這些東西綽綽有余。」
尹雅仁仔細打量了一下,果綠色的腳踏車的確挺可愛的,整架單車的主干前後延伸了載貨空間,也不顯笨重。
「不錯吧!我夠誠意吧!」他邊替她將木箱小心翼翼擺立在龍頭的前方,再用扣繩穩穩地固定,最後再把那兩大袋茼蒿分別掛在左右把手上,「請上車。」
尹雅仁坐上後座,才坐穩,便听到吳振喬說︰「我們還可以在這徐徐晨風中,繞出蝸牛巷,晃到神農街,最後回到咱們偉大的聖殿,放好女乃女乃的曠世巨作後,我們就先去吃最近五妃街上最紅的蛋餅,再回工作室上工!」
不得不說,他的提議還真的挺吸引人的。
「嗯,不枉我回台南第一個聯絡的就是你。」
吳振喬撇了撇嘴,好哀傷的說︰「你是找不到師父,聯絡不上小玉、海清才想到我的吧?」
尹雅仁狠掐了他沒什麼肉的腰一下。「哈哈哈,幸好你還有一點自知之明。」
吳振喬慘叫了一下,居然唱起歌來。
「『當ㄜ』們同在一起在一起……」
听到那破鑼嗓子在溫度宜人,徐徐晨風中飄蕩,尹雅仁捂著耳朵抗議,「小聲一點啦!還很早,等一下被抗議!」
「等呀等呀望呀望,等無心愛船入港……」
「厚!難听死了啦!吳振喬,我們不是一樣大嗎?你是什麼年代的人啦!」
吳振喬收到抗議自動調頻。
「雖然你脾氣壞,對待朋友又差,凸槌又更愛牽拖,佳在你遇到我,不愛計較的我,算你壞人有好命……有你,我才未孤單,有你的陪伴,我才有靠山,你若歡喜,我是你的垃圾車,每天為你唱歌……」
听著「五月天」的歌從吳振喬口中唱了出來,尹雅仁很不淑女的哈哈笑了起來。「嗯嗯嗯,沒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刻,就應該唱這樣的歌……莫名的就和小巷弄很搭……」
她才開口,吳振喬卻突然不唱了。
「又怎麼了?」
「糟糕!差點忘了,師父說闢天建設今天九點有一場講座,要我們全體出席。」
因為需求,私人修復工作室愈來愈多,台南古蹟多,工作室也會接到比較小規模的建築修復,如廟宇壁畫或傳統雕塑,因此師父要求他們,除了各自專精的領域,也要不斷的吸收汲取各方面的訊息。
听到他這麼說,尹雅仁才急慌慌拿出手機確認,「有嗎?師父有丟訊息交代嗎?」
只是當她滑開手機的那一瞬間,突然發現手機沒電了!
她回憶了一下,記得昨晚跟吳振喬聊完後,她充電了,難道……是插座的電源根本沒開……
想到這個可能,尹雅仁沮喪的拍額。
吳振喬听到身後的動靜,大概也猜得出他這個天兵系的好友兼同事大概又出了什麼狀況。
「手機又沒電了厚?」
尹雅仁嚇了一跳。「你背後有長眼楮喔?」
「認識這麼久,我們的『雅倫』同學是什麼德性我會不知道?」
「你很煩捏!」
「手機沒電,那你怎麼起床的?」
因為太常出狀況了,她多年來都秉持著用鬧鐘叫醒自己的好習慣。
沒听到她回答,吳振喬也不在意,哈哈笑了兩聲又開始唱︰「佳在你遇到我,不愛計較的我,算你壞人有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