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外一處偏僻廢墟,二樓小房間閃著微弱燭火,窗邊茶幾上擺著一個裝了水的寬口淺盆,水面浮著朵朵白色茉莉。
一個縴細女子側臥在床舖上,獨自發愣。
不知過了多久,卻忽然听見腳步聲,女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一個高大人影推門而入,她一驚正要起身,卻在看清來者之後松一口氣,可小臉仍是訝異不解。
「你怎麼會來?」他們今日沒約啊。
男人微微勾起嘴角,走過去直接就坐到床鋪上。「出城辦事,心念一動就繞過來瞧,沒想到你竟也在此。」
听他說心念一動,女子不由得有些欣喜,淺笑著坐起身來,攏了一下略顯凌亂的長發。「今日亂糟糟的,偏讓你瞧見了。」
他倒覺得她那秀發微亂的模樣別有一番嫵媚。
「你一個人在這兒做甚麼?」方才進來時見她似乎正在發呆。
女子搖頭。「沒甚麼,只是有點兒悶,過來這兒靜一靜。」
「幫你煮一壺茶吧。」她起身,正想要去拿茶壺。
「別忙,等會兒就得走,不用煮了。」男人將她拉過來,卻見她的手瑟縮了一下。
「手怎麼了?」只不過輕輕一拉,總不可能受傷吧?
「稍微扭了一下。」女子慌忙避開他眼光,轉身從一旁矮櫃取出煮茶器具。「還是給你煮點吧,茉莉香片可好?」
男人一個箭步過去將她手拉起來,不理會她的輕呼與掙扎,俐落將袖子推高,卻見白皙手臂上竟有好幾條紫青色瘀痕,看來怵目驚心。
「這是怎麼搞的?」他極為訝異。
女子抽回手臂將袖子拉好,小臉一陣倉皇。「別問了。」
他蹙眉,惱火地瞪著她,卻又發現她臉頰也有紅痕,嘴角還破了一小塊。
「你當真認為我會這樣就算了?」他抬起她下巴細看,小臉上的紅痕分明是給人掌摑的,手臂上的不用說,當然就是被人抽打的。
「但我不想說。」給他一吼,她拗起來也繃著臉。「你別問了。」
她向來斯文溫柔,這還是頭一遭跟他對峙,卻不為別的,竟是為了阻止他的關心。
男人瞪她一眼,沒說話,坐回床上,見她竟然還若無其事地煮茶,不由得更加火大。「你不說我就自己去查去問,看看到時候鬧得人盡皆知。」
縴細人兒怔住,停下煮茶的動作,背對著他輕輕嘆口氣。「這麼認真做甚麼?這只不過是我額娘一時生氣打的,就只是這樣罷了,有甚麼好查、又有甚麼好問的。」
男人過去將她拉到身前,卻見她小臉毫無血色,雙眸難掩憔悴與委屈,似是吃了苦頭卻不敢吭聲,這模樣讓他暗嘆一口氣,登時臉色也緩和下來。「我瞧你向來也挺伶俐,這次到底是做錯甚麼事了,惹得你娘這麼生氣?」
與她私下幽會三個多月,男人從沒過問她家事,也沒好奇她平時都在做些甚麼,只知道她家衰敗後行事低調,平日穿著打扮明顯看出生活拮據;不過,他也沒想過多管,只覺得還算喜歡跟她神神秘秘地相約親熱,況且也多半是她主動來找,今天還是他頭一次自己跑到這廢墟來。
要不是她身上的傷痕太讓人驚訝,他原也沒想過需要進一步關心她。
「額娘教訓女兒還要甚麼理由了?」她故作輕松地說著,嬌弱的身體卻微微顫抖,但仍然對他擠出一抹淺笑。「說給你听也可以,其實是我偷拿額娘的私房錢去買糕餅吃,原本就是我不對,她當然是要生氣的。」
撒謊。也不看看是在誰面前,竟敢編造這種可笑言論。
男人不悅,但看她慘白著小臉,身子不斷發抖,卻硬是不肯吐實的倔強模樣,竟隱隱心疼。
他從沒認真考慮往後該拿她怎麼辦,畢竟以她家如今的名聲,根本連做二房都行不通。再者,平時倘若她沒主動來約,他也壓根沒惦念過她,更遑論心疼憐惜,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些許異樣感受。
「以前可曾這樣?」他將她拉至床上,取出一個小巧的象牙雕刻瓶子,打開倒出些藥膏,凝神替她涂抹在手臂的瘀痕上。
見她許久不吭聲,又想起方才進屋時她倚在床上心事重重的模樣,看來,以往不知已經受過多少頓打了。
他從沒想過竟有做母親的會下如此重手管教女兒,難不成是日子不順遂便拿女兒出氣?他家小妹與她年齡相仿,卻是一個受盡寵愛一個屢遭折騰,命運有如雲泥之別。
「還傷著哪里了?」他輕輕問著,一手主動要拉開她衣襟。
縴細女子瞬間羞紅臉,緊緊抓著衣領。「我自己來。」
她不想讓他看見那傷痕累累的身子,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恐怖。
男人將那象牙雕刻瓶遞到她手上,忽然輕輕撫了她臉頰一下,縴細女子抬頭看他一眼,卻發現男人滿是關切之情的盯著她。
他從沒對她如此溫柔。
女子一雙俏生生的眼楮忍不住泛起水氣,卻又努力眨著不讓淚珠落下,還硬是擠了個笑容。
那委屈卻堅強的模樣,簡直讓他心痛起來。
「你再忍耐一陣子,過些時候我想辦法打點,讓你來我家。」他低聲說著。「以後你就跟著我。」
女子訝異抬頭看著他,他方才的話等于是給了她一個確確實實的承諾。
「可是我家……」根本不匹配啊。她當然不是沒痴心妄想過,但這根本行不通;況且,她也沒料到男人竟願意開口。
她雖對他懷著一份痴心,卻不是天真無知的傻子,自然曉得他們這份關系一直都是她牽掛得比較多,當然也感覺到他的承諾大半是來自于同情。
但她無所謂。明知是同情居多,只要是他願意給的,她全都想要。
男人將她拉到懷里,輕輕撫著她柔軟的身子。「總會有辦法。」
縴細人兒心中萬分激動,眼眶滿是水氣。她當然知道以他的身世背景,就算真能進入他家門,也不配做正室;但這樣就夠了,無論是甚麼名分都無所謂,她要的只是和他在一起。
那夜,有如天賜恩典,她滿心以為自己慘澹無依的生活就要結束,不用再遭受額娘莫名毒打,不用過著擔心受怕的日子,往後跟著他彷佛重生,只要在他身邊就能感到安心。
卻沒料到也不過短短幾天,額娘將她和姊姊叫到跟前,在她驚疑不定之中宣布著陰狠惡毒的復仇詭計;而她,竟然是十年前就擺好的一顆棋子。
笑容從她嘴角抽開,光明自她眼前隱去。那天開始,她只當自己是行屍走肉、是雖生猶死的一個破敗軀殼,曾經與他一起的短暫時光就當是作了一場美夢,如今夢醒了,睜開眼楮只見一片漆黑。
你做些自己身分該做的,自重自愛各過各的,豈不很好?
婂瑩極其狼狽地逃離那間廂房後,一個人心神紛亂地在街上亂走。祁豫棠所言字字如針,刺得她痛徹心扉,神魂恍惚,等到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直在住處附近的胡同打轉。
當她正準備返家,卻被身後響起的打斗聲給嚇住,一轉頭,赫然發覺竟有個陌生男子被打昏在地上。
「姊姊!」她驚訝看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姊婂珍走過來。
「你被跟蹤了,差點就讓人知道我們的住處。」婂珍將那昏倒男子拖至小巷內,隨意以路邊垃圾覆蓋其上,然後拉著婂瑩迅速離開。
赫舍里家出事之後,所有男丁都或死或流放,只剩下她和姊姊跟額娘齊佳氏共三人。婂珍長她三歲,身材比婂瑩高,五官卻遠不及妹妹細致秀麗,然而體態健美身手俐落,因此她額娘十年前便找來幾個武術師傅傳她武藝,每日嚴格監督,稍有怠惰不進便嚴懲重罰。
當時她們渾然不知其中緣由,直到後來才明白,額娘十年來所作所為都是經過精心盤算,一切早就在她鋪天蓋地的計劃之中。
「我沒察覺……」婂瑩羞愧低下頭。這幾年來姊姊也教了她一些粗淺武藝,訓練她身手靈巧些,還教過她如何在胡同里躲避跟蹤,但顯然她實在是學藝不精。
「竟有人跟蹤你,可見咱們露了餡,但絕不可能是六兒供出……」婂珍口中的六兒正是破廟血案中受重傷遭到逮捕的那人。他不過是赫舍里家收養的數十孤兒之一,早被齊佳氏訓練成隨時可犧牲的死士。
那日破廟中狙殺刑部侍郎阿喇善可說是驚險萬分。他們根據可靠線報,當天應是阿喇善獨自出城會友,卻沒料到他身邊多帶了兩個習武護衛,再加上婂珍事前過于輕敵,僅帶著兩個死士前去狙殺,誰知年邁的阿喇善超乎預期的剽悍難纏,除婂珍之外,另兩人皆受了重傷。
雖然最後還是狙殺成功,但兩個死士受傷嚴重,不得已之下,婂珍背著其中一人,將另一人藏在附近茅屋內,本待回去搬救兵再來,卻見婂瑩匆忙從祁家返回,說外頭已經重重封鎖,插翅也難飛。
盡管六兒遭逮,但這些死士們每個人身上都藏有赫舍里家特制的喪命毒藥,只要失手被逮就自盡謝罪,這也是婂珍不擔心六兒泄漏口風的原因。
「按理說應該沒這麼快查到我們家才是,到底是哪里露了餡兒……」婂珍思前想後,正欲與妹妹討論,卻見她心不在焉地愣著,遂感到不悅。「你怎麼失魂落魄的?」
婂瑩怔了一下,輕輕搖頭。「只是有點乏了。」
「等會兒額娘要找大伙兒商議事情,你別再這樣丟了魂魄似的,小心招來一頓責罰。」婂珍正色提醒她。
婂瑩點頭。她知道姊姊雖然為母命是從,卻也待她極好,時常在額娘發怒失控時護著她。「等會兒要商議什麼?」
「下一個目標是左都御史王照。」婂珍瞧了她一眼,神色有些欲言又止。「這次你也得去。」
婂瑩臉色微變地看向姊姊。
婂珍避開妹妹疑問的眼神,淡淡說著︰「王照生性多疑好猜忌,凡是出門必定帶著兩個最親信的貼身護衛,要接近他幾乎是不可能,尤其其中一個護衛身手極為了得,單單要應付他就屬不易,所幸這人的致命缺點就是喜好,這樣你明白了?明晚你的任務就是引開那人。」
婂珍跟妹妹不同之處在于,她對母親的命令言听計從,也一直認同母親的復仇行動,甚至比婂瑩更早幾年就知道母親的計劃。
唯有一件讓婂珍感到不安的事,就是每次需要美人計就得讓婂瑩上陣,當然免不了就要出賣色相,這無可抑制地讓她覺得愧對妹妹。
「知道了。」婂瑩面無表情地乖順點頭。額娘要她去她就得去,要她撒嬌獻媚她就得乖乖照做,否則不知又會受到什麼樣的責難。
十年前,當婂珍開始習武,額娘要她學的卻是媚術以及幻術;當婂珍拿刀拿劍對著木偶草人練習時,她會的卻是胭脂涂抹跳舞彈琴,然後對著房中幾面鏡子練習一顰一笑動作舉止,拿捏如何展現嫵媚動人之姿;倘若僅止于此倒也尚可忍受,婂瑩最煎熬的卻是幻術。
額娘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幻師,教導她以特殊的青銅鈴聲與迷香氣味控制對方心智;不僅如此,額娘更要她拿那批孤兒練習,每每看著對方在她施以幻術之下眼神渙散或頭痛欲裂,有的甚至吐血昏厥,她就難以遏止地內疚自責。
婂瑩不止一次哀求母親停止這樣殘酷的練習,卻只換來冷眼拒絕或是劈頭痛打。
額娘說赫舍里家的女子命運已定,要怨就怨自己投胎投錯了人家。
當她得知額娘籌備十年的陰毒計劃,她就明白,要想逃離命運箝制,只能期待來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