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子弟並不如其他貢生非得住進國子監的舍房里,上完課程便各自回府,常參自然也不例外。
一進府,就見庶弟常勒在廳外,還未出聲他便已經瞧見她,喜笑顏開地朝她走來。
然而話都還沒說一句,趙管事從右側的小徑快步走來,道︰「大少爺,大人讓您過去書房一趟。」
「我知道,跟常勒說幾句話就過去。」一瞧庶弟那般引頸期盼的神情,常參心有不忍,不管如何總得與他說上幾句話。
「可是大人已經等候多時。」趙管事說話時,看向常勒的目光有些冰冷。「還是請大少爺先前往書房。」
常參還欲言,常勒就微揪著他的衣角。「父親找大哥肯定有要事,我先回院子了。」話落便快一步離開,半跑半走。
常參不禁嘆了口氣。「趙管事,常勒雖是庶出,但也是父親的兒子。」
「奴才自然明白,只是大人正候著,必是有要事相談。」
「知道了。」
常參語氣稍嫌不耐地應著,不等回院落換身衣裳便朝外書房走去,等著父親的隨從通報才進了書房。
「父親。」
坐在大案後頭,常謹言眉眼不抬地問︰「今日可有見到寧王世子?」
「見到了。」常參恭敬地站在案前,全然不像個十二歲孩子該有的沉穩。
「如何?」常謹言抬眼,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常參在案邊的高背椅坐下,沉吟了下才道︰「恐怕是個心思極深之人。」
「何以見得?」
「今日下午上了箭術課,那時他與赫商辰一同比試,孩兒見他拉弓的動作和放箭姿態,認定他必定習過箭術,而且不弱,然而他三箭都月兌靶,顯然是故意藏鋒。」
而且那當頭所有的人都注意赫商辰,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他。
常謹言聞言,極為滿意地點點頭。「好,很好,你如此觀察入微,不枉皇上看中你,破格拔擢你為北鎮撫司官校,你要知道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沒這般入皇上的眼。」
北鎮撫司專理詔獄,而且直通皇上,就連他這個指揮同知也不得干涉北鎮撫司,然而皇上卻看中常參,刻意將他調入北鎮撫司當官校,這是非常不得了的事,畢竟北鎮撫司官校幾乎都是從民間武試出身,不得世襲,饒是受寵權貴、京城勛貴也進不了北鎮撫司。
然而皇上卻給常參開了前例,常謹言不禁想,也許有朝一日常參接了他的位置,還能一並兼管北鎮撫司,那可真是權傾一方了。
想著,他就對這個兒子更加滿意。
常參干笑著,對于皇上的青睞無福消受,卻又不得說不。
「孩兒不敢辜負父親和皇上的期望。」她說著,笑意卻有些淡。
「自然不得辜負,辦妥此事,你往後就飛黃騰達了。」常謹言拍了拍她的肩,濃眉不禁微揚。「怎麼還是不長肉?」
常參垂著臉。「許是面容肖母,就連身形都肖母。」
「那可不成,不多長點肉只長個兒有什麼用?男人就得像爹一樣,往後你可是要繼承指揮同知一職的。」
常參收拾內心復雜的情緒,抬臉時已是無懈可擊的笑臉。「孩兒肖母也肖爹,只是年紀尚小,多等上一段時日自然就長肉了。」
「也是。」常謹言輕漾笑意,難得添了幾分為父的溫柔。「對了,今日可有與赫家的孩子說上話?」
「有,說了不少話,只是……他似乎慢熱,所以話不多。」說到赫商辰,她神情就開朗了許多。
常謹言哈哈大笑。「他不是慢熱,而是姓赫的一家都是天生一股冷傲勁。」
「這也能天生?」
「自然是,赫首輔年輕時就是張面癱臉,而且還古板得很,守舊得要命。」常謹言一說起赫首輔不禁搖頭失笑。「我記得他們赫家的人都是那個德性,可一個個都是忠君的純臣,雖有時對錦衣衛頗有微詞,但他點出的確實是些該理一理的沉痾舊帳。」
常參仔細地听著,笑意不禁在嘴角邊擴散。「要是有機會能會會赫首輔就好了。」她真想知道是不是姓赫都是同個樣子。
「他可不會給你好臉色。」
「那有什麼要緊?我定會給他好臉色的。」畢竟是長輩,再者又是朝中的清流純臣,就算受點氣也無傷大雅。
「你這孩子……」常謹言看著她,笑嘆了聲。「這一點好,卻也不好,想成就大事者,性子就得更蠻橫一點。」
這孩子太過偏女相,性子也溫了些,幸好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否則在錦衣衛里要如何震懾住底下的人。
「我夠蠻橫了,今日連三箭打穿了靶心,把其他人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武師傅都夸了我呢。」她挺起背脊,帶著三分驕傲。
「夸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可不是?這里里外外的人,哪個不是看父親面子才夸我,又是看父親臉色辦事?」常參噙著笑反問。
常謹言微眯起眼。「何時跟我說話時也開始打啞謎了?」
「父親,我……」常參吸了口氣,不容自己退縮地道︰「我只是覺得常勒可以跟我一道去國子監。」
「你是去辦差,不是去玩的。」
「常勒自然不會是去玩的,他可以……」
「我說過,他的事我自有安排,你不需要插手。」常謹言話落,臉色逐漸沉了下來。「當初我要你住進國子監舍房時,你說這樣有諸多不便,敢情是為了他才不住舍房?」
「爹,不是的,我只是覺得要是住進舍房,總有諸多不便,要是我察覺有異,怕是來不及通報。」常參趕忙解釋,就怕常謹言改變心意,要她住進國子監的舍房。
她哪能去那種地方?身邊不能帶丫鬟小廝,要是沒個人掩護,她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常謹言不怒而威的雙眼直瞅著她,像是要從她身上看出真偽,半晌才道︰「時候不早,下去洗漱用膳。」
常參欲言又止,最終只能應聲退下。
走回青松院的路上,她不禁朝常勒的院落方向望去,已經是掌燈時分,如今卻還是一片黑暗。
「少爺,您總算回來了。」
常參一回神,見是大丫鬟玉衡,她露出淡淡笑意帶著幾分淺淺的委屈。「玉衡,我回來了。」口吻非常撒嬌,就像個小姑娘一樣。
浴間里傳來水花的聲響,一會又靜寂無聲。
「少爺,二少爺的事,您就別多想了,橫豎大人會替他安排。」玉衡在旁替她收拾著換下的衣物,邊勸說著。
說真的,她家「少爺」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能容人亦寬大,可也因為太好,反教她擔憂,就怕她一個不小心落進別人的圈套,尤其眼下皇上又讓她領旨混進國子監里。
今兒個一整天,她惶惶不可終日,就怕少爺露出破綻教人察覺是女兒身,幸好少爺向來機靈,再者也當了十二年的少爺,從一開始的懵懵懂懂到如今的深明大義,少爺知道,這條路注定不能回頭。
浴間里傳來常參幽幽的嘆息聲。「玉衡,話不是這麼說的,不管怎樣,秦姨娘待我還是挺好的,她死前托孤,我怎能不成全她,怎能不守諾?」
三年前,常勒的姨娘已經去世,身邊的奴才丫鬟全被父親打發出去,身邊根本沒有半個體己人,府里的奴才慣會看父親眼色,知道常勒不受重視,又豈會好生服侍他?
就如方才,連盞燈都沒給他點上,整個院子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他用膳了沒,晚上有沒有給他備著炭火?
「少爺,您替二少爺做得夠多了。」玉衡嘆了口氣,就著燭火給她縫制貼身衣物。「您可以私底下偷偷做,別在大人面前提。」
「我就算偷偷做也會傳到父親耳里,不如一開始就跟父親稟明。」她的面貌肖母,但是性子肖父,最是厭惡旁人在她背後偷偷模模行事。
「可是大人……唉,這不也是當初秦姨娘自己造的孽,能怪誰?」玉衡搖了搖頭,也不再往下說了。
玉衡不說,常參心里也清明得很。
听說當年是父親對母親一見傾心,再三登門求娶,最終永安侯才點頭答應,誰知道娶進門沒幾年,因為母親當時只生了個姊姊常穎,祖母便以無子嗣為由讓娘家佷女進門,甚至下藥和父親有了一夜姻緣,不得不抬成妾。
盡管如此,梁子仍是結下,直到祖母去世父親也不待見秦姨娘,更別說給常勒好臉色看。
而她的母親當初也不知道怎麼想,認定父親是薄情郎,又怕自己沒有兒子,後半輩子沒了依靠,更怕比她晚懷孕的秦姨娘肚子里會是個男的,于是在她出生前早就預定好了,不管生男生女,最終只能當兒子。
所以她在懵懂不解事時就被當成兒子養,直到表哥發現她的秘密,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女的。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娘早就去了,爹被蒙在鼓里,她沒勇氣告訴他,只能佔著原該屬于常勒的一切,不管喜怒哀樂都得自個兒扛,她得繼續蒙騙,畢竟眼下連皇上都賞識她,要是讓人揭穿了女兒身,常家……恐怕要一夕傾覆了。
也難怪表哥一見她就想逃,想想她要是攤上了這麼個秘密,怕是日子也很難熬。
「少爺,別想了,還得拉嗓呢。」玉衡輕聲提醒著。
「還得喊?我喉嚨都疼了。」
「就是得疼,嬤嬤臨終前說過了,要是嗓音還是那般嬌女敕,遲早會露出馬腿。」
玉衡口中的嬤嬤是常參母親的陪嫁,兩年前去了,臨終前一直擔憂著她的處境,只能交代一些章程,不敢說能保終身不被識破,但撐上一時是一時,也幸虧大人沒往她身邊塞小廝隨從,否則恐怕還瞞不到這當頭。
常參無奈嘆口氣,趁著泡澡的當頭開始拉嗓子,就等著她把喉嚨喊破,不再讓她的細女敕嗓音成了她的催命符。
桃花樹下,常參還是一樣迷了眼,不禁想,怎麼能有男人長得那麼好,光是站在那兒就像是一幅畫,像是冬日里的一潭氤氳冷泉,卓爾端雅的氣質,冷冽似梅更似松竹,讓人想親近又不容易。
「常參,你又盯著赫二公子瞧了。」
常參回神,笑睇著璩堅。「是啊,他長得真是好看。」
璩堅微愕了下,像是對他的回答意外極了。「可依我看,常參是玉面芙蓉,更勝赫二公子。」
被拿芙蓉形容,常參不怎麼在意,誰讓她肖娘呢。
「世子此言差矣,畢竟芙蓉易凋零,轉眼即逝,赫二公子那是集天地冷冽正氣,永無潰散一日,才真正禁得起考驗。」
被噎了下,璩堅真的傻眼了,壓根沒想到常參竟如此推崇赫商辰,完全不介意被壓了一頭。
「那倒是,赫二公子事事樣樣都了得,不但箭術卓越,課堂上的學識更不用說,八月的鄉試肯定拿下解元。」
「那當然,我認為他肯定能連中三元。」常參喜笑顏開地道,已經在腦海里浮現他成了一代首輔的老古板模樣,肯定跟他爹現在一個樣。
璩堅張了張口,最後輕笑出聲。「看來你確實相當欣賞赫二公子。」那笑意里只有景仰而無一絲的妒嫉,直教他意外,原來也有像常參這樣的人。
「我也挺欣賞世子的。」
璩堅微揚起眉,笑得有些羞澀。「當真?」
「這事有什麼好撒謊的?」平心而論,一個被當質子的寧王世子,深知自己的處境,還能不卑不亢地從善如流,難道還不值得她欽佩?
「常參,如果咱們真能當知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瞅著常參半晌,他不著痕跡嘆了口氣道。
「能不能當知己,現在不知道,但當朋友,現在就是了,走,咱們進學堂吧。」常參友善地以肩輕觸著他的肩。
這一幕方巧被走來的赫商辰瞧見,但也只是一眼,輕瞟掠過,隨即便進了學堂。
「赫二公子、赫二公子,今日上什麼課呀?」常參抬眼瞥見他的背影,箭步如飛的朝他奔去。
「學堂內禁止喧鬧。」赫商辰淡聲道。
「喔……今日上什麼課呀?」她壓低聲音,笑嘻嘻地問。
赫商辰只是淡瞥一眼,什麼也沒回答,常參也不氣餒,死纏爛打地追問。
後頭,璩堅瞧著兩人良久才抽回目光,徐步進了學堂。
至于早已經被常參給拋到腦後去的和霖和成碩,兩人面面相覷,目光復雜。
「常參這小子到底在干什麼?」良久,和霖終于忍不住問了。
「我不知道。」他什麼都不想知道。
「課堂早就有章程,哪天上什麼課,咱們可以挑著上,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干麼非得追著赫商辰問?」
根本就是明知故問嘛,他到底在干麼?而且還把他們這兩個與他最親近的兄弟丟下……真是教人惱火。
「不知道。」
「你除了不知道就沒別的話好說了嗎?」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怎會知道他在想什麼?」成碩沒好氣地瞪他。
「你……問你也是白搭。」啐了聲,和霖氣呼呼地進了學堂里。
成碩一臉我招誰惹誰的表情,翻了個白眼,還是乖乖地跟上。
上午時分,一堂課是由學正講解十三經,另一堂課則是自修。
趕著今年八月要進秋闈的人,全都埋頭苦干,或者圍成小圈各述試題,至于跟秋闈擦不上邊的,要不是到外頭悠晃,就是窩在一處閑聊。
「你眼楮酸不酸,常參?」和霖大步走到常參面前,硬是擋住她的目光。
「不好意思,讓讓。」常參也不客氣,抓著他的腳直接往旁一拽,拽得他險些撲倒在地。
「你!」
「噓,堂內不得喧嘩。」常參滿臉正經地道。
和霖的頭上都快冒煙了,哪管地板上有無蒲團,硬是往他面前一坐。「常參,你能不能回回神,你這樣盯著男人瞧,都不怕真傳出什麼流言?」
「什麼流言?」
「就是男人……跟男人那個啊。」
常參眉頭都快打結。「你到底想說什麼?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的,直接點行不行?」什麼這個那個的,打什麼啞謎?
和霖抹了抹臉,很干脆地問︰「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喜歡男人?」
「我當然……」常參急急抿了唇,慶幸自己收得快,臉色一冷,反問︰「你有毛病,問我這什麼問題。」
「不是啊,還不是你老喜歡盯著男人看,以前盯著兵部侍郎家的三公子,早上也盯著寧王世子,現在還盯著赫首輔家里的二公子,你……不管怎樣,總得收斂點,要不風言風語傳進你爹耳里,遲早被打斷腿。」和霖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常參的神情有點懵,懵得有點傻。
什麼跟什麼……她只是拿他們當範本,畢竟她要當個男人,總得像個男人,好比走姿坐姿等等,這都很講究,所以她會刻意尋些她欣賞的人,想學得透澈點。
至于寧王世子,那是皇上給她的秘密任務……他有必要想得這麼復雜?還是說,在旁人眼里真成了那個樣子?
「你……我懶得跟你解釋。」常參直接賞了他一個大白眼。
「要不等你再大一點,我帶你上青樓開開眼界。」他想常參年紀還小,不知道姑娘家的好,再過個兩三年定然就會開竅。
「好,你帶我去,到時候我再跟你爹說,讓你爹打斷你的腿。」
「你!」
外頭傳來當當當的聲響,常參立刻跳了起來,將和霖推到天涯海角遠,三兩步就走到赫商辰身邊,一手抄起他一手抄起璩堅。
「走,用膳去。」幾乎不容兩人說不,她隨即問道︰「赫二公子,下午的驗尸課,你有沒有興趣?」
赫商辰無言地看著常參抓著自己的手。
「有興趣是吧,我就知道你肯定有興趣。」她逕自下了定論,隨即又對著璩堅道︰「寧王世子肯定也有興趣,對不?」
「不,我……」
「常參,你怎麼這般蠻橫,強人所難?」一旁原本和赫商辰正在討論十三經的李鵬,十分不滿人就這樣被常參拉走。
「我強人所難?」常參滿臉疑惑,想了下,問︰「難道李公子不想上驗尸課?」
「誰會——」
「對了,你沒看過尸體,肯定會怕。」常參像是自己想通了,自問自答。
李鵬被截了話,心里更惱火,怒道︰「誰會怕?」
「他都不怕了,想必你們也不怕。」這個你們指的自然是赫商辰和璩堅。
「……大概吧。」璩堅干笑著。
「就知道,就知道,咱們一會邊用膳邊聊,走走走。」話落,她興高采烈地拉著兩人,還不忘吆喝其他人一道。「李公子,快啊,咱們趕緊用膳。」
「走就走。」說他怕……有什麼好怕的?
「……他又把咱們給忘了!」和霖悻悻然地道。
「興頭上而已,你就別管他了。」成碩嘆口氣。
「你的意思是他對咱們膩了?」
「欸,你這用詞怎麼听怎麼怪,說白點,常參就是愛玩嘛,他跟我二弟年紀相當,正好玩,到哪都想呼朋引伴,這也沒什麼,況且常參多交點朋友有什麼不好?」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成碩都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再說不听他也懶得理。
「是沒什麼不好,就是……」空虛啊,感覺像是自己的弟弟被人搶了……失落啊。
殮房里,嘔吐聲此起彼落,能夠穩穩站在一具大體旁的學子,真的是屈指可數。
「要吐到外頭去吐,別弄混了里頭的氣味。」開口斥罵的是負責驗尸課的吏人,是大理寺借調過來的。
得到這麼一句話,大半的人都逃出殮房了。
「就是,本來味道就不怎麼好了,現在味道更糟了。」和霖不禁碎念,覺得自己好厲害,居然不想吐,只是……有點腿軟。
看到身旁面如白紙的成碩,他還是覺得自己頗了得,再看向面無表情的赫商辰和還能揚出笑意的常參,他不禁想,這兩個人有病吧。
「記住這個味道,這就是已經死亡三天的味道,隨著死亡的時間愈長,味道會有不同的變化,有機會拿到死亡多日的大體,再讓你們聞聞,略作辨識。」吏人看著在場尚有四個人,心里覺得頗安慰。
一開始得知他要到國子監給監生上課時就覺得古怪,畢竟科舉不考這門功夫,想必監生根本不會想上這門課,只是奉皇上旨意,他只能硬著頭皮打算做做樣子,誰知道認真上課的還是有的。
「可是先生,若是才過世尚無味道,又該如何推算死亡的時間?」常參輕聲問著。
吏人內心感動無比,打算知無不言,傾囊相授。「這就得先看這兒。」他掀開覆在大體上的白布,指著右下月復之處。
「這兒?」
「對,才剛斷氣的一個時辰,面部眼珠開始僵硬,三個時辰後,肢體已經僵硬,六個時辰則是渾身僵硬,然而只要再過三個時辰,反倒開始變得柔軟。如果斷氣十個時辰左右,此處會開始泛綠,然後開始往月復部大腿開始擴散,如這具這般,不過也得要依當時的環境和溫度推算,要是在夏日,腐敗得更快,冬日自然慢一些,如果死後拋入水中,所呈現的又不同,這往後會教到這部分。」
常參仔細看著,又問︰「如果是在一般環境斷氣數日的話,又會有什麼變化?」
「通常在斷氣後五日,顏色就會從綠轉黑,最晚七日後定會出現明顯的紅色斑片,而這斑片又能分辨當初死者是倒臥或是仰臥等等姿態,因為紅色斑片必然是靠地的那一面產生。」吏人激動極了,恨不得將常參拉到一旁,盡情說個痛快。
「可我曾听說有人能從尸水就斷定是何時斷氣的,真有此法?」常參抬眼問著,余光瞥見赫商辰正目不轉楮地瞅著自己,不由朝他一笑。
吏子微詫地瞅著常參,一副找到知己的狂喜模樣。「在古書確實有如此一說,只是敢嘗試的人不多,上頭記載尸水味道能判斷斷氣日數,然而既然有其他法子可佐證,自然就不會有人使這法子。」
「原來如此。」常參听完,滿意地輕點頭。「可還有其他佐證斷氣日數的法子,學生願聞其詳。」
「喔喔,這可多著了,我跟你說呀,一般來說剛斷氣時可以先從面部五官開始找線索,好比三個時辰眼就濁了,嘴唇也會縮皺,再來就是——」
砰的一聲巨響,嚇得常參回頭望去,驚見和霖跟成碩雙雙倒地。
「喂,你們兩個怎麼了?」常參毫不客氣地左右開弓,一人奉送一個耳刮子,狠狠地將兩人給打醒。
「你這是在打仇人啊?」和霖坐起身罵道,撫著已經開始腫起來的臉頰。
「不是呀,怎麼你們突然都倒了,我嚇一跳嘛。」
「我才嚇一跳呢,你沒事問得那麼詳細做什麼?」知不知道先生把白布掀開時,他就開始想吐,腿也更軟,恨不得趕緊下課,誰知道這家伙問出興味了,竟在一具半遮掩的大體前討論細節……他能不倒嗎?
他一直偷偷靠在成碩身上,借此隱瞞腿軟的事實,哪知道成碩一倒他只能跟著倒,不然咧!
「既是上課,當然得問個詳實啊。」她想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能不能用死遁逃離京城,自然得先作功課了。
「你有病!」午膳才剛吃過,誰能像她追問驗尸的技法。
「你才有病,懶得理你。」常參啐了口,雙手環胸瞪著他。「既然受不住,就去外頭待著,別妨礙咱們倆上課。」
「你還上?」
他是真的搞不懂常參在想什麼,往後接了錦衣衛的位置,只負責緝拿法辦,哪里需要懂驗尸這些?這些有北鎮撫司的去辦呀,常參學這些做什麼,上十三經時都沒見他這麼認真。
「為何不?成碩,把他帶走。」常參嫌棄地擺了擺手。
和霖正要說什麼,成碩已經一把將他扛起往外走。
「成碩你這混蛋,你扛著我做什麼?還不放我下來!」
「你腿軟了,不扛著能走嗎?」
「你你你……」為什麼要揭他的底,給點面子不行嗎?
待兩人一走,里頭可是真正清靜了,吏人見常參有心要學習,便領著人離開殮房,到隔壁的學室里,讓常參與赫商辰入座,開始仔細地講解入門判斷技法。
一堂課整整一個時辰,吏人講解得酣暢淋灕。
常參受益頗多,朝他行了個大禮,讓他在離開學室時腳底都有點虛浮。
待吏人一走,常參趕忙將方才所學抄記下來,只是一直覺得有道目光直盯著自己,逼得她不得不側眼望去。
「赫二公子?」哇,他肯正視自己真令她開心,但能不能等等,等她把字寫完再說?
「錦衣衛似乎不須學這些。」
這是赫商辰頭一次主動和她交談,她開心地把筆擱下,道︰「赫二公子,話不是這麼說的,學著嘛,不管用不用得著都不虧,萬一能派上用場,就不用再浪費時間找仵作了,是不?」
「真是如此?」
常參直瞅著他那雙澄澈又深邃的眸子,有剎那的錯覺,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無所遁逃,不由垂下長睫掩飾。
「自然是如此,咱們會進國子監,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百姓謀福,如今多學一點,總好過往後手忙腳亂。」她說得又急又快,只為了掩飾私心。「難道,赫二公子不是這麼想的?」
「自然是。」他輕點著頭,深深地看著常參,又道︰「你如此年紀有如此胸懷,令人欽配。」話落,起身朝他作揖後就先行離開。
常參呆愣愣看著他的背影,慢了半拍地心花怒放了起來。
他夸她呢!
可是笑意只維持了一剎就緩緩凋零,他要是知道她是懷著什麼心思學驗尸技法,還會這麼夸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