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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午夜藍 第二章 寄生蘭之歌

作者︰謝璃類別︰言情小說

蘇非亞以為外面下了雨,不停地有惱人的嘈雜聲逼進耳朵里,構成她夢境里的背景音效。夢里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她站在街頭,舉目四望,空蕩蕩的街道偶有車輛奔馳而過。她渾身濕透了,兩手抓著裙角打哆嗦,心里很緊張,不是畏冷,是丟失東西的緊張,卻想不起來丟了什麼,只知道很重要,她非得找回來不可。有人擎了一把傘靠近她,為她遮擋住雨水,還遞給她一把新傘。

「說了很多遍,怎麼老是忘了帶傘?」

小倩也是公寓的室友,外文系,安安靜靜的白淨女孩,平時見面只是打個招呼,沒想到會來探病。

「待會我拿提款卡給你,你提了錢拿去用吧,謝謝你。」蘇非亞心懷歉疚,子薇外務繁多,騰出時間來照料她肯定不容易。

「不必了,那家伙拿了一筆錢給公司轉交給你,支付醫藥費。醫生說只要你退了燒周末就可以出院,我算算扣掉住院費還剩不少,你放心用吧。」

「那家伙?」觸電般彈坐起,她扶著暈晃的腦袋,「任以瀟?」

「不然勒?」蘇非亞強烈的反應惹惱了子薇,她深吸口氣,決定不再有所保留︰「拜托你有出息一點吧,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大笑話了?那天在場看到的人大概都當你是花痴了吧!真不知道該算你運氣好還是運氣背,讓你堵到他了。我說你要發作也該選對時機,當著其他客戶的面他怎麼下得了台?現在好了,他打死不認和你有任何關系,還暗示玲姐以後有任何車展、新車發布會,公司不可以再用這種缺乏紀律的女模,否則廠商不再續約。听懂這意思吧?那家伙封殺你了!不留半點情面喔。玲姐還幫你說項,說你大概生病了精神不好認錯人,希望他大人不記小人過,他完全不買帳;公司不想惹麻煩,玲姐沒辦法,明天她就會把上個月的薪水結清匯到你戶頭,以後你別想再見這個人了。」

蘇非亞默默聆听,表情竟沒多大變化,兀自轉動著眼眸尋思,頓了半晌,雙眸一亮道︰「原來他負責進口的是這款歐系車啊,這個車系上市沒幾年,不記得他開過,你想他的辦公地點會在敦化南路上——」

「蘇非亞——」子薇忍不住喝叱,隨即注意到病房里還有外人,立刻壓低了嗓門,「你瘋了?不準再找他,沒有用的。」

子薇先聲奪人,蘇非亞停止了訴說,垂下眼睫。子薇看得出來,她保持緘默不過是因為話不投機,而非認同。

無言良久,蘇非亞柔聲啟口︰「我不是要打擾他,只是要他明白告訴我為什麼,我就會走開。」

不可置信。

子薇旋開一瓶剛帶來的現打果汁,邊喝邊觀察著蘇非亞。

真是百思不解,那一臉病容,帶著蒼白的寧靜,沒有怨懣,亦無悵恨,緊抿的唇透著堅定和奇異的執迷,超越了子薇的人生經驗。思前想後,整件事是否遺漏了什麼?一直以為蘇非亞執著的不過是一場普通的初戀,能有多新鮮?怎麼沒設想過,還有別種可能性?況且,這紛亂的世界還有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呢?比方說——兩個人因為某種共同的目的犯下了謀殺罪,從此握有彼此的秘密,事後男方想擺月兌女方,故意失聯,沒想到天意弄人,不巧在街頭被女方撞見了,只好裝作不認得呢?或者是,蘇非亞其實根本是任家的私生女,從小被漠視,長大獲悉身世後,想辦法打听到任家正牌子女的行蹤,再進行摧毀報復?

腦海閃過無數離奇的電影情節,想得越投入內容就越荒誕,眼前人兒的行徑也益發可疑。子薇一直以為不窺探別人的隱私是一種體貼,所以從未在蘇非亞的羅曼史上展現強大的好奇心,但身為閨密,是不是該挖掘一點內幕,保不定可以防範蘇非亞日後干下更瘋狂的舉動呢?

子薇表情凝重起來。

那麼,就從基本問題開始吧,例如——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交往多久?不介意告訴我吧?」

蘇非亞第一次見到任以瀟是在十一歲那一年,她成為扶持家庭受助童的第三年,十二月,耶誕節前夕。

一場受助童與資助人(或說是認養人)的歡樂見面會,她一個月前就被通知當天必須一大早前往基金會參予活動。

十一歲的蘇非亞百般不願意,她不是不向往見面會的歡快,只是時機不對。

從踏進那棟砌著紅磚牆面的樓房階梯,童話般的應景音樂就溫柔地飄進耳里;碩大的耶誕樹矗立在接待室左側,樹身上掛滿金色閃亮的球。四處張望,可以看見大量色彩繽紛的氣球被安置在每個角落,兩面玻璃長窗貼滿美麗的雪花和耶誕樹圖案,長型桌上早已擺放了一盤盤各色精巧餅干和糕點;來回走動的工作人員頭上都戴著一頂紅色耶誕老人絨布帽,到處分配受助童一頂棕色的馴鹿角頭飾。

每個人都喜形于色,熱情問候著相繼到來的認養人和受助童,那片刻時光,讓蘇非亞有種無比幸福的錯覺,以為自己會一直幸福下去。

但不要是今天,如果不是今天就好了,換作任何一天舉辦見面會她都樂于參予,但社工阿姨特別囑咐阿嬤送她過來,她不得不來。

下了摩托車,承接了阿嬤的警告眼色,走進那道綠葉裝飾過的大門,她小心翼翼不讓任何人踫觸到她。

一名年輕的社工姐姐在蘇非亞胸前別上名牌,萬分歉意地告訴她,她的認養人臨時有事不能來了,但已托人送來禮物,請她千萬不要失望,活動即將開始,有志工阿姨會帶著她玩。

听到「玩」這個字眼,她開始緊張兮兮,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始終沒有伸出來,報到的人越來越多,多到她快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她左閃右躲,盡量不讓移動的人群摩擦過她的肩臂,但很困難,她太瘦小,缺乏存在感,一個不注意就會被大人忽略,推撞到身軀,然後她得費很多力氣深呼吸讓左臂的疼痛減緩。

她得暫時溜到外頭去,等活動結束再進來接受禮物。

剛想走開,一波強烈的饑餓感涌現,提醒了她,她早餐只吃了碗清粥。

不假思索,蘇非亞從右口袋掏出預藏的塑膠袋,張開袋口,右手飛快地朝桌上抓了幾把餅干,兩塊蛋糕,顧不得擠壓變形,全數扔進袋里,再從胸口塞進外套內藏掖,她弓著背貼著牆,慢慢溜出接待室。

她很熟悉這棟樓的設置,很快鑽到了後門。外面是停車場,她找了個干淨位置,挨著一面牆蹲好,掏出裝滿食物的塑膠袋,放在地上,單手抓出餅干,大口大口吃將起來。

很難忘懷那些沾了女乃油的手工餅干滋味,她後來對烤餅干情有獨鐘和這次的經驗月兌不了關系,她的味覺封印在這一刻,填補饑餓也填補了幸福。

當她捏著一塊不成形的碎蛋糕送進嘴里,一陣冷風吹襲,同時傳送了一股令孩子排拒的味道,她辨認出是煙味,正朝她蹲坐的角落逐漸聚涌。她皺皺鼻子,循風的來處望去,看見了距離約五公尺遠的地方,有名男子正好整以暇抽著煙。

男子背靠著牆,屈起右腳,輕松地交抱著雙臂,朝前方虛空吐著煙,似乎感應到蘇非亞的視線,他轉頭望過來,兩人目光交會。

因為心虛,沒敢看清對方,蘇非亞回過頭將蛋糕繼續啃完,接著站起身,壓低頭,朝左側一扇長窗向內張望,確認游戲活動仍在持續,她放下心,吮干淨右手指頭上的女乃油,靠著牆等待。

男子抽完煙,踩熄煙蒂,提起地上的背包,信步走過來,停在她前方。她首先瞧見了地上那雙漂亮的深藍色跑鞋,接著是膝蓋有磨損破洞的牛仔褲,她年紀雖小卻也懂得那是流行時尚而非過于破舊;再來是未扎進褲頭的白色襯衫,外罩一件敞開的深藍色飛行夾克。這時候,她才發現男子十分高大,縱使她挺直了腰,頭頂才堪構著他的胸口。最後她仰起頭,看清了那張臉。

一張相當年輕的臉,比學校新來的老師都還年輕的臉,也比學校所有的男老師都要端正俊秀的臉。他目光炯炯,嘴角眼底帶著一種凡事滿不在乎的笑意,似乎有雙臂抱胸的習慣性動作,此時正充滿興味地打量著蘇非亞。

「是你啊!誰讓你出來的?小孩。」他乍然開口,聲音比想象中沉厚。

蘇非亞相當訝異,這個人像認識她似的。

她閉緊嘴巴不答,謹記學校老師耳提面命的,不隨便理會陌生人的搭訕,但忍不住盯著他看,看那兩道少見的濃眉盤踞在微凸的眉骨上,隨著他的表情上下挑動,靈動有趣。

「嗯?你一定是偷東西被罰站,對吧?」

「才不是。」她忍不住駁斥,說完瞬間臉蛋脹紅,她方才的吃相分明被這個人全看見了。

「那怎麼不進去玩勒?鬧什麼別扭?」

她轉開臉,裝作沒听見,一面祈禱這個人最好趕快走開。

「不說算了,反正剛好就是你,我還有事,懶得再進去了。」說完蹲在背包里翻找,取出一個長方形禮盒,銀綠色包裝紙上頭布滿小小雪人圖案,紫紅色緞帶花底下黏附一張書寫了她名字的卡片,直接遞給她,「拿去吧,你的楊姐姐托我拿給你的耶誕禮物,她今天有事來不了。」

這個人為何知道她是誰?她瞪圓了眼,遲疑地看著偌大尺寸的禮盒。「你知道我的名字?」

「這不寫著?」他指著她胸口的名牌,發出嗤地一聲,「靠!非啞?誰那麼天才取的這個名字?」

從懂事到現在,即使名字被調侃了幾百次,她還是紅了臉。

想了想,她伸出右手,側身向前,試著將禮盒取巧地夾在腋下,男子卻倏地抽回,揚眉不以為然︰「沒禮貌。用兩只手,沒有人教過你嗎?」

「……」她看著男子,內心掙扎幾回,縮回手,撇過頭,決定放棄禮物。

「嗯?我大老遠送這個東西來,你寧可不要?」男子極為意外,「小孩子強什麼?這有什麼難的?」他伸手抓向她始終沒離開過口袋的左手,用勁抽出來。

劇烈的疼痛霎時竄通整只手臂,她低吼一聲,疼得彎下腰,也逼出了熱淚。

「你的手——」男子發現了不對勁,「站好,我看看。」

蘇非亞搖頭拒絕,蜷縮身子背向他,只听到男子道︰「好吧,我進去問問里面的人,怎麼讓個受傷的小孩站在外頭,總得有人負責。」

「不要去——」她回頭阻止,驚恐異常,「你不去我就讓你看。」

男子點頭,耐心等待著。她略靠前,勉強挪抬左手,肘臂成弓曲狀,顯然無法伸直。男子屈膝托住她的左手,小心翼翼將袖口往肘部推高,露出紅腫的肘彎,突兀得像一截肥圓的蓮藕,他指頭輕按其上,蘇非亞反射性內縮。

「恐怕骨折了。」男子像個經驗老道的醫生果斷地宣告,抬起她的下巴,神情異樣,「你外星來的啊?真能忍,什麼時候搞的?」

「昨天。阿嬤有帶去看醫生了,說明天再去打石膏。」

「嗯,這決定也很天才,為什麼不是昨天?」

「……」她垂下眼皮,不知該如何作答。

「因為今天有見面會?」吊著一只打石膏的手臂必然引起話題。

「……」她開始感到羞恥。

男子將她袖子拉好,左手掌輕巧地挪回她的口袋放妥。

「阿嬤怕社工知道?」男子問。

「……」

「誰弄的?」

「……」

「嗯,怕人知道,那就是你家里人了。喂,你告訴我,我保證誰都不說。」

「……」她掀眼看他,他笑容和藹,聲音輕快,像在討論一件有趣的事。

「我哥。」她咬牙。

「你哥?」他眉一挑,咧嘴笑道︰「你哥最近在練功哦。」

終究是年少,遲來的委屈令蘇非亞放棄了隱忍,她一股腦說出︰「這次不是。他以為我拿了他的東西,把我的房間翻得亂七八糟,還把我的小烏龜從窗戶丟到馬路上被車輾過去,我很生氣,把他的飛機模型踩爛,他就瘋掉了,說要用他的必殺技給我一個鋼鐵的教訓,就醬。我阿嬤說我錯在先,如果我跟社工告狀,社會局會把我帶走,送給奇怪的人家收養,她一輩子都不會領我回家。」

男子听罷若有所思,盯著她出奇地安靜,他從背包里翻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點著,直起身,重新靠在牆上,望著遠處,半眯著眼慢慢抽著煙,煙灰都撢在地上。蘇非亞想起學校宣導的禁煙規定,這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躲到這來就為了抽煙,在他的身上,她體會到了一點甘犯禁忌的滋味。

一根煙的時間結束,男子拍了拍手掌,像要拍掉手上的灰塵,後來蘇非亞才明白,那是男子標準的預備動作,預備實踐一件事的動作。

「走吧,打個電話給你阿嬤,說我送你到醫院,也請她打個電話給社工,就說提早接你回去了。」男子抓起背包拎在肩上,遞給她手機。

「可是,阿嬤不知道你是誰——」

「就說我是你的認養人。」

蘇非亞接過手機,遲疑了幾秒,按下號碼。

多年後她數度回想,當時為什麼輕易答應?是持續作痛的傷處難耐?還是外人不常有的關注?抑或是——男子偶爾閃現的漂亮笑容,像乏人照料的庭院角落里萌生的動人花朵?

男子的休旅車在冬日下閃耀著保養過的金屬光澤,她費了點勁爬上座椅,生平第一次坐上彌漫著真皮氣味的高級座車,忍不住張手觸模,新鮮感讓她渾忘的疼痛。

蘇非亞當天隨即裹上了石膏,醫生把始終不發一語的男子當作家屬怪罪,也一並譴責前天趁護士分心帶著未治療的孫女離院的阿嬤。

間中男子打了幾通私人電話,一旁的蘇非亞听見他說了兩次自己的名字,讀音近似這三個字——任以瀟。

任以瀟,但她後來都喊他大哥。

驅車回到家門口時,她同父異母的兄長正從外頭回家,繞過車頭,沒發現蘇非亞,逕自進了家門。

任以瀟倒是注意到了那名身材壯碩、方頭大耳的國中生,其實很難不注意到,因為他一頭一臉都掛了彩,臉上未愈的爪痕縱橫交錯,深淺不一,有的三條並列,有的貼上了ok繃,令人懷疑他曾和一只野貓激戰過。

「那是你哥?」任以瀟看著她。

「嗯。」

「誰的杰作?」

「……他活該。」答案不言而喻。

她扭頭看著窗外,只听見身旁的人忽然縱聲大笑,笑得她一頭霧水。

任以瀟拍了她的頭一下︰「很好。」

「很好」,兩個字在她的年少經驗里絕少代表著鼓勵或激賞,多半屬于警告或威脅的前置詞,後面通常緊接著——「你完了」三個字。她來不及搞清楚任以瀟的真正意思,他已利落地開門下了車,按了門鈴。

良久,阿嬤姍姍來遲,端著不耐煩的表情應門。

留在車座上的蘇非亞始終不知道那天任以瀟和阿嬤說了些什麼,但那一晚罕有地風平浪靜,沒有秋後算帳。她順利地吃完飯,服了消炎藥,在房間里寫完功課,上床前拆開了禮物,里面躺著一只雪白的絨毛小熊。

她嘆了口氣,單手抓著觸感舒適的填充玩具搖晃了一下,那個她已記不清長相的認養人楊姐姐一定以為她會開心得不得了吧?不知道這只熊的命運將是四肢分家,面目全非。她並不想藏好它,僅僅三件簡陋家具的房間也藏不了太多東西,她把絨毛熊放在床頭,她那破壞狂兄長在門口就可以一目了然。

沒有人知道其實她什麼都不想要,只想要趕快長大,做一個自由強壯的大人。

然後她想起了任以瀟,她再也不會見到的人,那年他二十歲。

一個以奇異方式走進蘇非亞生命中的男人。

但小女孩猜錯了。

五個月後的某一天,她再度見到了他。

那一天,她背著空蕩蕩的書包,拐進住家的巷子里,低著頭蹣跚而行。

書包空蕩蕩,是因為放學途中遭到了埋伏。前天在校園外掃時,因言語奚落她的相貌而被她推落升旗台下的男同學,吆喝了幾名幫手,左右夾攻,狠推了她和另一名女同學一把,搶走了她的書包,取走了里面的課本和作業簿,嘻嘻哈哈揚長而去。蘇非亞膝蓋擦破了皮,跑不快,轉眼便追丟了那些男生。

回家路上,她邊走邊揣想那些男生會如何整治她的課本,明天如果交不出作業又會吃上班導哪些排頭?

想得心情萬分低落,她拿出鑰匙開了門,悶頭踏進那座幾乎被舊腳踏車、二手缺損家具和破輪胎掩埋,當中卻奇異地豎立一棵聳天玉蘭樹的小庭院。

臉未抬,她細瘦的右臂膀被用力拽起往上扯,屬于中年婦人尖銳的責備聲在上方響起,「你又死到哪里去了?放學多久了現在才回來!害人家一直等——」

蘇非亞想開口解釋,那只鐵箝似的掌卻不由分說,捉著她穿過庭院,拉開紗門,往客廳快步前進。

「阿嬤很痛耶……」她原本使勁扭月兌著手臂,幾次後知道掙扎徒勞無益,認命地隨其拖拉。

站定在客廳中央,阿嬤立即朝窗口方向客氣地欠個身,操起少用的台灣國語道︰「任先生,拍謝,阿非來了啦。」

蘇非亞這才意識到家中來了客人,她隨之回頭張看。

正值日落時分,整個家位在邊間老公寓的一樓,僅有的遮蔭就是屋前那棵碩高的玉蘭樹。此際,夕陽傾盡它隱沒前的萬丈輝芒,散射于地表,穿越層疊的枝椏和葉隙,透過窗玻璃,灑落在男子身上,在他周身瓖上一層炫目的光暈。男子背著余暉,靜靜觀察蘇非亞,兩手盤在胸前,上身微傾,背抵窗框,一腿伸張,一腿屈靠于牆面,那隨興姿態,讓蘇非亞瞬間憶起了他的名字。

「大哥。」她以直覺叫喚和她有一段歲數差距的年輕男子。

任以瀟穿了件長袖白襯衫,卡其布休閑長褲,缺乏表情的面容依舊悅目,他微蹙眉心,低下腰,專注打量著她,像在打量奇異的生物。

半晌,任以瀟向她遞出了右手,「手都好了?」

蘇非亞交出行動自如的左手,讓他掌握兩秒,直接給了答案。

借著交握的手勢,蘇非亞聞到了他身上的鮮冽氣味,她只分辨得出松針與檸檬薄荷的成分,那是她生活環境里難得接觸到的特殊氣味,充滿了距離感,卻又令人回味再三。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感覺如此新奇,內心涌現了一股無以名之的快樂。

「大哥怎麼來了?」她看了眼表現不尋常的阿嬤,警覺心使寒毛直豎。

「我是你新的認養人啊。」

她愣了一瞬,領會了什麼,又感到納悶——認養人是從不到家中探訪的。

對望一陣,任以瀟想起了什麼,「來,這給你。」伸手從腳邊的提袋中取出一只包裝可愛的精致紙屋型盒子,遞到她眼前,她雙眼霎時一亮,身子定住不動。

「還不說謝謝?」阿嬤高聲提醒。

「謝謝。」她接過手,隨即拉開其上的金色緞帶,掀開盒蓋。

盒內的有限空間技巧地置放著三種迷你蛋糕,造型、口味各異,大小有若手心,每一種都令人垂涎,她咧嘴笑了。

「生日快樂。」任以瀟對她道。

「……」她怔住,不知所措。

生日?多稀有的名目,只有尊貴的小孩或幸運的小孩才過生日,這個人不但知道她的生日還遠道而來為她慶生?

想必是基金會社工將她的檔案資料都告訴了任以瀟,他特別為她捎來蛋糕。

頭也不抬,她目不轉楮盯著盒子里的小蛋糕——好可愛,應該先吃哪一種好呢?她全都舍不得吃進肚子里。

她經常在學校附近一家高貴的烘焙坊里見識過相似的產品,透過玻璃櫥窗,可以清楚看見美麗的燈光打在有著夢幻品名的一排誘人蛋糕上。近在眼前,每一次都熱切想象著女乃油滑過味蕾,融化在舌尖上的滋味。此際,她實實在在擁有了它們,而且一次三種,不太真實的幸福感瞬間充塞了小小心房。

蘇非亞尚未到考慮形象的年紀,遲疑了幾秒,五指伸進盒子里抓了一塊蛋糕在手上,張口就咬,觸口那一瞬,外層的女乃油僅僅擦過她的上唇,糕體陡然消失在手上,莫名失了蹤。

眼一掃,前方有道影子飛快地竄至客廳另一端,顯然就是禍首。她了然于胸,盒子往旁一放,迅速繞到沙發後,攔截住那道比她高上大半個頭的身影。

但已太遲,她目睹蛋糕兩三下消失在前方一張敞開的大嘴中,內心又驚又怒,顧不得有外人在場,手腳並用,使勁一推一絆,把未及防備的對方撂摔在地,接著直撲向前,朝對方臉上胡亂抓扯,嘴里直嚷︰「……還我!還我——」

蛋糕進了嘴自然就出不來了,對方吃了痛,也不甘示弱,開始揮臂反擊,才一會兒工夫,兩人在地上滾作一團,打得難分難解。

任以瀟在一側目瞪口呆,那名發育良好的少年一身孔武有力,不可小覷,蘇非亞無懼少年體能上的優勢,即使被壓制在地,仍奮力抽出雙手反擊;少年蠻性徹底大發,使勁掐住妹妹的脖子。怒火攻心的阿嬤大步向前,一掌推開孫子,拎起蘇非亞領子朝上一拽,順勢甩了她勁道十足的一個耳光,把瘦小的她甩飛兩步遠,斷然結束這場沒頭沒腦的家庭糾紛。

「沖啥小?客人在你嘛敢亂來,呷你一點東西是會少一層皮?嘎我動手動腳!」阿嬤一面叱責孫女,一面檢視滿臉指甲抓痕,狼狽不已的少年。

蘇非亞馬尾全散了,襯衫下擺扯出了裙頭,她一手捧著熱辣辣的左頰不吭聲,回身拿起剩下的兩小塊蛋糕塞進書包。

阿嬤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向面色不豫的任以瀟解釋︰「不好意思啦任先生,讓你看笑話,他們平常就這樣打打鬧鬧,我很習慣了,你千萬不要介意,他們好的時候很好啦——」

「鬼才跟他好——」蘇非亞搶白。

「你還講?」阿嬤轉頭厲罵。

任以瀟忍耐地閉了閉眼,揮揮手,緩頰道︰「阿嬤別罵了,犯不著生氣傷身,這年紀的小孩不就是這樣?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間嗎?」

「可以、可以,不嫌棄請盡量看。」阿嬤一面陪笑,一面走到客廳左側角落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再對孫女使個眼色,「動作還不快一點!」

蘇非亞瞥了任以瀟一眼,低下臉,極不情願地走過來,不明白他為何有興趣參觀自己的房間。她領著任以瀟進入房間,回身把房門關上,還順手按下不牢靠的喇叭鎖,把蛋糕取出放在書桌上,放心地大快朵頤。

所謂的房間其實是雜物間闢出來的斗室,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空間堆滿了紙箱和棄用的椅子,剩余的地方勉強擺了一張窄小的單人床,一張陳舊斑駁的書桌,一具歪扭的塑膠衣,在瓦數不足的日光燈照射下散發出積累已久的頹敗氣息;唯一可以透露出小女生心性的對象,就在灰白牆面上張貼的兩張漫畫海報上。

室內空氣悶窒,任以瀟皺緊眉頭,站在床尾打量全室。他走近窗台,推開玻璃窗,一股氣流霎時灌進屋里,為空氣注入不少鮮氧。

兩塊小蛋糕終于安全下肚,蘇非亞舌忝舌忝唇緣,然後離開椅子,沒理會任以瀟,轉身走到床頭和牆角間的一小塊空間,趴跪在地,開始動起雙手撥弄東西。

從任以瀟站立的角度看不見小女生在忙碌什麼,他好奇地移步過去,赫然發現那里存在著一方天地——在一具木造箱子上,竟搭建出一座繁復的木制軌道網絡城市,層層疊疊極富巧思,間中點綴著模型迷你房舍、樹林、人偶、交通號志,應有盡有。蘇非亞手里抓著一截火車廂,在起伏環繞的軌道上任意滑行,游走在她打造的夢幻城市里。

他陪著屈蹲下來,大為意外道︰「你喜歡玩這種東西?」

蘇非亞點頭。「我爸過世前送我的。」

「你蓋得不錯。」他由衷贊美,小女孩擁有良好的空間概念。

「……本來更漂亮的。」彷佛被戳中痛處,她咬牙切齒地從床底下拉出一個沉重的紙箱,任以瀟湊前一看,驚見里面堆滿不計其數的斷裂軌道和車頭殘片,以及被分尸的人偶。

「你哥真是你克星。」

她十分不以為然,「根本是胖虎。」

任以瀟笑︰「胖虎不算什麼,別隨便招惹你阿嬤。」

「她不是我阿嬤。」斬釘截鐵說著。「她是巫婆。」

「……」任以瀟沉吟,過一會兒道︰「你們倆看來常打架?」

「他經常找我麻煩。」一臉不滿道︰「老師說,這叫活得不耐煩。」

任以瀟直起身,朝身上拍了拍,像要拍去沾附上的不潔物,蘇非亞發現,從今天第一眼見到他,他已經做了三次這項動作,彷佛這屋里充滿了致病的細菌。

蘇非亞見怪不怪,阿嬤向來懶怠做家中清潔工作,課本里類似窗明幾淨的形容詞和這個家可是一點關聯也沒有,但只要上門來的外人露出一絲絲嫌惡或閃避,好強的她不是不自卑。

任以瀟在逼窄的空間內來回踱步,回頭對她道︰「這樣打架不是辦法。」抬抬下巴,「他塊頭可不小,你總有一天會倒霉的。」

「我不怕他。」她小臉神色果決,「我會拜師學武功。」

「武功?」他啼笑皆非,「哪來的師父?」

「我同學的哥哥,他答應要教我武功,不過我得先籌到一千塊。」

任以瀟嗤笑一聲,「你同學的哥哥多大年紀?」

「八年級啊。」

「你哪來的錢?」

「……」她不說話了,回頭繼續滑動她的火車頭。

「小孩,用偷的可不行。」他睨視她,輕扯唇角。「你那位阿嬤不簡單。」

「我沒要偷。」她立刻紅了臉。

「你應該去拜正式的老師,學正式的防身術,比方說像跆拳道或柔道之類的,那會比較妥當。」

「……」

「不過,照這情況,還沒籌到錢你可能就被揍死了,埋在前院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從身上取出皮夾,抽出數張千元鈔,遞給她,「來,拿去,給我一張空白的紙和一枝筆。」

如假包換的鈔票就在眼前,小女生驚異不已,她順從地接過鈔票,從來沒有踫觸過這麼多錢,紙鈔的專屬氣味竄進鼻腔,緊緊捏握在手,感覺真是奇妙。

她興奮地眨了眨眼,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紙筆拿出來,給我。」他朝書桌前坐下。

她動作迅速,撕了一張作業簿紙平放在桌上,乖巧地遞上一枝原子筆。「大哥,要寫什麼?」

「借據。」正色看著她。

她愣住,對一個毫無金錢支配權的小女孩而言,那是相當陌生的詞匯。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錢是我借給你的,借據就是證明,不能耍賴。」看出小女孩的疑惑,任以瀟扼要解釋,「明白了嗎?」

听懂了一半,可一知半解的事總是隱藏著陷阱,蘇非亞不似同齡的孩子那般天真,這是自幼吃多了虧的結果;雖說這個男人的行徑到目前為止算是友善,理當不會害她才是,但她還是坦白供認︰「我沒錢還。」

「沒要你還,但有條件。」

她滿臉問號,任以瀟眉一揚,不再多言,回頭提筆。只見他稍思索片刻,快速寫了幾行字,然後交給她過目,「念出來。」

字體奔放率性,辨識有些困難,幸好任以瀟體貼地在某些生字旁附加了注音,蘇非亞瞪大眼端詳了好半晌才念出所有內容。

「借款人蘇非啞于*年*月*日,茲向任某人借款伍仟元,約定用以支付學習跆拳道學費,並以學費收據為憑證,日後如學習有成,無須還款,倘若不實花用,本人同意連本帶利歸還任某人一萬元整,不得反悔,口說無憑,特立此據為證——」結結巴巴念完文謅謅一串文字,雖非平日熟悉的遣詞用字,蘇非亞仍可猜測個大概——眼前這個年輕人是怕她拿了錢胡花而擬了一條制約她的辦法,她大約了解了整張借據的用意,但還有不解︰「可是,什麼叫學習有成?」

「就是——」任以瀟起身俯望她,用只有兩人才听得見的耳語道︰「不費吹灰之力撂倒那些招惹你的人啊,就像——你家那只胖虎。」

錯愕萬分,蘇非亞瞪著年輕男子。

從未有長輩以這種奇異的方式教導她,他們要不是不痛不癢地打發掉告狀的蘇非亞,就是進行冠冕堂皇的道德勸說,當然不管出自何種動機,比起阿嬤不分青紅皂白的飛來一掌都要好上千百倍。

「同意的話就簽名,簽了名就要做到,做不到就還錢,還不了錢我就找你的巫婆阿嬤要。怎麼樣?劃算吧!」不似玩笑,這個男人一派正經。

對視良久,蘇非亞驚奇地發覺,任以瀟正偷渡一種非正規的方式幫她對抗這個世界,他待她如同對等的友輩,這稀有的態度讓她獲得了難得的尊嚴,她打從心底滋生出莫名的氣概,全身頓時熱血沸騰。

老師說得對,一個善良的人倒霉透頂的時候就會有好運降臨,任以瀟一定是為她帶來好運的使者,她當然願意守約,沒有什麼比這份看重來得珍貴。

有模有樣地簽上稚氣十足的姓名後,蘇非亞開心地露出了童真的笑容,由衷道出感激︰「大哥,你真好心。」

「這倒說不上,」任以瀟將借據折好放進口袋,聳聳肩,俊秀的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只挑了一下濃眉,「我今天不過是心情好。」

「不過是心情好。」蘇非亞說完淡淡笑開,「他喜歡這樣,把一切都輕描淡寫。」

子薇听得呆了,回過神後問道︰「你不奇怪嗎?你阿嬤讓一個陌生人進出家里,全沒防範,不過是二十歲的年輕人,有什麼好買帳的啊?」

蘇非亞不是不懷疑,尤其她漸漸成長到了婷婷少女的年紀,褪去了更多的天真,懂得世間沒有太多偶然的相逢,奇跡般的幸運很少無故降臨。

她發現,基金會的社工自任以瀟出現後即很少再造訪蘇家,見面會成了遙遠的記憶,楊姐姐的稱謂不再出現在話題里。最明顯的是,阿嬤手頭似乎更寬松了,至少每一餐在胖虎哥大胃口的掃盤後,她都還吃得飽,要零用錢也沒那麼困難了,三次中有一次會勉強答應,問題是家里可沒有多出工作人口。她千方百計想從阿嬤口中套問出答案不成,想了想,只好用了險招。

「老師說我們家是低收入戶學費可以減免,我說我們不是啊,我有大哥照顧,沒餓肚子過,老師說哪來的大哥?要請區公所訪查,如果是真的就要取消資格——」

話沒說完,後勁強大的一巴掌已甩上左頰,蘇非亞仰跌在地,在眼冒金星中听見一串氣急敗壞的斥罵︰「你這帶衰囡仔,亂講話,沒氣死我不甘願厚?靠低收入戶那一點補助有啥路用?沒任先生的錢你呷蝦米?」

嘴角滲進了一絲甜腥味,蘇非亞第一次挨揍不感到難過,第一次確知任以瀟不再透過基金會認養她,而是以秘而不宣的方式接濟了蘇家,金額若干不得而知,理應比基金會大方,阿嬤懂得權衡利害,一段時間後干脆拒絕了社工的訪視和後續的認養申請。

但是為什麼?蘇非亞不懂。

再次見面時,她吞吞吐吐問任以瀟︰「大哥給阿嬤錢是覺得我可憐嗎?」

「可憐?」身形出月兌得更挺拔的他听聞後笑了,「你哪里可憐了?」他煞有其事地端詳她,因為前所未有的挨近,她發現他的睫毛長且密,「你有潛力啊,明白嗎?那點錢算得了什麼?我可是在開發你的潛力。」

「打架的潛力嗎?」她自作聰明接腔。

帶著滿腔熱血進了道館學習跆拳道和防身術的蘇非亞,半年後,第一個受試對象自然是恆常將她當沙包練的兄長。前三次雙方均有掛彩,第四次胖虎哥橫遭兩次過肩摔後請了半天假。當然,蘇非亞勝出的次數愈多,被阿嬤甩耳光的次數就愈多,直到阿嬤得了風濕性關節炎才鮮少動手,改為禁足。蘇非亞不到一年就晉升黑帶,小小房間里擺放了大大小小到處征戰比賽的獎杯獎牌,任以瀟見狀笑而不語,蘇非亞認為那是贊許的意思,練得加倍起勁。

「打架?」任以瀟嗤之以鼻,「傻瓜,你想進黑社會?不如叫阿嬤先埋了你比較快。」他接著解釋,是要她努力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優秀的女孩,「所以,下次段考再沒進前十名,我就把借據給阿嬤讓她還錢;還有,我已經請阿嬤這兩天到戶政事務所把你名字最後一個字給改了。看了就煩,人如其名,懂嗎?」

借據?子薇再度從蘇非亞口中听到這名詞陡然抬眉,「這個人挺愛簽借據的,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不是在當鋪工作,就是討債公司成員,你當時怎麼不擔心他賣了你呀?」

所謂的借據當然指的不是十一歲時簽的那一張,後來任以瀟以同樣模式讓蘇非亞簽了數不清的借據,名目繁多,花樣百出——體重增加五公斤(以利飛踢),保持一點零視力(他討厭戴眼鏡的女孩),練習罵人不帶髒字(以胖虎哥與阿嬤為對象),把家里打掃干淨﹙除了胖虎房間以外﹚,阿嬤開打開罵不準抵抗回嘴(磨練精神與耐力),練習烹飪(擺月兌阿嬤可怕的手藝),每天洗頭發(沒有人欣賞邋遢的女生)……一旦她沒有依約兌現承諾,他二話不說把借據讓阿嬤過目討回那筆錢,想當然耳,蘇非亞便領受到阿嬤一頓好打。

一頓好打讓小女孩有一段時間非常困惑,這位一個月左右出現一次的大哥似乎真心待她好,卻又毫不吝惜讓她遭受皮肉之痛,在她簡單的邏輯世界里,沒辦法理解這樣的誤差,有時候她萬分期待見到他,有時候又非常害怕面對他,怕因偷懶而驗收不過彼此的約定而挨揍,而挨揍前他總是面無表情揚長而去。

「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耶。」形容不出中肯字眼,子薇索性這樣下評語。

「是啊莫名其妙。」蘇非亞點頭接腔,又頓了頓,「但是,有時候又覺得,他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少艾歲月,任以瀟同時參予了她生命中一些重要的轉折,以致她分不清他扮演的角色,她該以怎樣的心情想起這個人。

比方說那一天,滿十三歲前一個月的那一天,他承諾親自帶她看場電影、吃頓飯,作為跆拳道比賽冠軍的獎賞,所以她可以名正言順在外頭玩上一天,美中不足之處是胖虎哥也在受邀之列,任以瀟這樣解釋︰「這樣你回到家會好過一點。」

因應胖虎哥超乎常人的胃口,任以瀟主張選擇德州大牛排饗宴,胖虎哥大喜過望,有一個星期停止找妹妹的麻煩。當天現烤黑麥面包一上桌,他大掌一抓,全不顧燙,一口一個,眨眼間一籃全下肚,蘇非亞只搶得一個,狠瞪著前方那張胖敦敦的臉,任以瀟輕咳一聲道︰「在吃的事上斗氣就太孩子氣了,你是這樣的女生嗎?」她低頭不說話,心里盤算著明天給哥哥一個過肩摔。

五分熟牛排上桌,胖虎哥兩眼發出精光,在牛排上倒滿醬汁直到看不見肉塊,舉起刀叉,劃大餅般分切了幾大塊,再豪邁地叉起塞進嘴里,兩頰瞬間高高鼓起,他賣力無比地咬嚼,兩側嘴角嚼出了醬汁,像只氣魄萬千的肉食動物。任以瀟以欣賞動物奇觀的神情盯著胖虎一陣後,冷聲對身旁的蘇非亞道︰「你敢有樣學樣,下次別讓我看見你。」原想跟著大快朵頤的她立即縮回了手。

「仔細看,跟著我做。」他親自示範如何從左側叉住牛排,右手拿刀,食指如何按住刀背施力,沿著叉子右側切開,肉塊大小符合一口量即可,不可盲目的傾倒醬汁,肉塊沾適量鹽粒最能嘗出肉質美味,吃完再切,吃是品味,不只是填飽肚子。

在任以瀟的目光制約下,蘇非亞吃完別扭的一餐,內心悄悄欣羨起吃得紅光滿面的胖虎哥,他舒愜地吃完三球冰淇淋後,還意猶未盡問︰「等一下看電影可以吃爆米花嗎?」任以瀟爽快地點頭答應。

等待購票時,蘇非亞坐在戲院附近的長椅上喝著飲料。秋日暖陽灑在身上,偶爾一陣涼風掠過,快樂飛揚的心情難以言喻,即使瞥見胖虎哥在附近一個攤位前排隊買豬血糕的身影,也不感到礙眼了。

喝完最後一口飲料,就在這一刻,一股異樣的濕熱感冷不防出現在**,她不安挪動臀部,不相信自己會失禁,她完全沒有尿意啊。再試著挪動一下,另一股濕熱感來襲,毫無誤解余地,她驚駭莫名,伸手朝裙底一探,看見了指尖上怵目驚心的血色。

她僵坐不動,六神無主,直到胖虎哥擎著一支豬血糕邊吃邊走過來,喚她︰「喂,要開演了,過去找大哥吧?」

她說不出話,直楞楞看著他。胖虎哥困惑地搔搔腦袋,伸手推了她一把,「耍白痴哦?還不走?」她抓緊椅座,不敢移動分毫,胖虎哥見狀,直覺妹妹鬧脾氣,不客氣地再推她一把,「欠揍哦?」她隱忍著不動,兩眼已淚汪汪,大庭廣眾下胖虎哥不便使拳頭,撂下一句︰「你完了,我叫大哥修理你。」

待任以瀟聞訊大步走過來,傾著頭狐疑地審視她,她下巴抖了抖,終于失控潰堤,掩面哭起來。他當機立斷,把一張票交給胖虎哥,打發他先進戲院,接著在蘇非亞身旁坐下,直截了當道︰「不許哭,直接說。」

她抽抽噎噎地說了幾句,口齒糊成一團,也不知他是否听清楚了,只見他立刻起身,月兌下外套,迅速拉起她,兩只袖管在她腰間打結,衣身完整包裹住她沾染到初潮的白短裙。他讓她等著,消失了幾分鐘後,回來時拿了一袋東西交給她,簡短地吩咐︰「走吧,到樓上找洗手間去。」

在洗手間打開那袋東西,她赫然看見了一包衛生用品,一條簇新的少女內褲,一件小洋裝,任以瀟竟為了她買這些女性貼身物?她真想一頭撞昏自己。

那天直到回到家,蘇非亞沒敢再看他一眼。後來那件外套洗淨後,她也沒有特意歸還他,一直掛在衣櫥里,直到多年後她北上讀大學,仍然保管妥貼,放在她的衣箱里,天涼了偶爾披上身,洗濯時只靠雙手搓洗,從不用洗衣機。

回顧起那些往事,蘇非亞臉上自然散放著異彩,聲音不知不覺放軟,她細膩溫柔的描述,帶著低回眷戀,一張病容甚至浮上了暈紅,平日里經常走神的她,顯然是慣性地沉浸于回憶中。

子薇听懂了什麼似的眨眨眼,一會兒嘆口氣,滿臉可惜道︰「真是的,你那天應該建議他買張樂透的,一個男人一輩子難得遇上的事竟讓他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