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青禾猛地拉開門,沒想到父母和妹妹竟然站在門外。
看見兒子,高父一掌往他臉上揭去。「看你做的好事!沈惜若有什麼好,值得你心心念念,不管女兒、不要妻子?」
高青禾低頭,卻梗著脖子,半句不回。
高母氣道︰「你有沒有良心?你瞎了嗎?沒看到慧槿為咱們這個家做多少?沒有她,你能不能參加科考都難說,更無法過今天這樣的生活,但凡你有一點點良知都不會這樣待她。」
高青秋說︰「這些年為了嫂嫂懷不上孩子,爹娘給嫂嫂多少壓力?我們都以為是她把太多的心思放在生意上,疏忽哥哥,沒想到竟是……哥哥,你到底有沒有把嫂嫂當成妻子?」
高父苦澀一笑。「我們把菁兒的死全怪到媳婦頭上,沒想到當中還有這麼一出!你說,我們高家欠沈惜若多少,非要連孫女的命都填進去?」
高青禾一听不依了,急吼吼道︰「不是惜若的錯,她什麼事都沒做,何況她已經死了,能不能不要事事怪罪于她?至于慧槿,爹娘放心,我不會同意和離的。」
「哥,把婉兒送走吧,當時我就說過,遲早要出事的。」高青秋勸起哥哥。
「不可以!婉兒沒錯,她不該遭禍。」
「所以是媳婦的錯?不管她心里有多痛,都要被迫面對婉兒?」高母問。
「她是大人,自該有此雅量。」
高青秋錯愕,哥哥怎麼能夠說出這種誅心話。「哥,嫂嫂嫁給你真倒霉。」
目光從家人身上逐一掃去,這個家竟然沒有人站在他這邊?沒有人替他著想?天曉得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決定收拾過去,與慧槿好好過日子的,可他們偏偏一個個都要來逼迫他。
為什麼沒人能體貼他的苦悶、理解他的哀傷?惜若死了呀!此生他再也見不著她,听不著她,他們已經被無情的陰陽相隔了呀。
猛地深吸一口氣,他怒道︰「閔慧槿再倒霉,這輩子她都只能受著。」
目光轉開,他看見站在一旁的郁兒和婉兒,他們不知道父母發生什麼事,只知道娘不要婉兒了。
兄妹倆的手緊緊牽著,目光充滿不解。
郁兒拉起婉兒,穿過人群,走進書房,看見母親雙眼空洞地望向前方,他們跑上前,輕拉慧槿的手,低喚道︰「娘,你怎麼了?」
她下意識避開婉兒的拉扯,下意識避開她的目光。
敏感的婉兒發現了,哽咽道︰「娘不要婉兒了嗎?是不是婉兒不乖?娘不要氣我,不要討厭我,我改好不好?」
眼淚從兩張臉上刷下,慧槿倔強地逼自己把臉別開。
她知道的,不是婉兒不好,是她不好,是她心胸狹隘,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無法再愛她疼她,無法不把菁兒的死遷怒到婉兒身上。
是她不好!
「娘說過,要我們一起照顧婉兒的,為什麼改變主意了?」郁兒把她的臉扳正,母子四目相望。
她不知道要怎麼訴說哀傷,孩子太小,她不舍得在他們心上烙下傷痕,但是她的傷怎麼辦?她無法承受了呀。「對不起,娘食言了。」
「為什麼食言?婉兒哪里不好?娘告訴我,我教她改。」
非戰之罪,無法改。她道︰「郁兒,娘要走了,你想跟娘離開嗎?」
「為什麼?因為婉兒嗎?還是爹惹娘生氣?娘不是常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娘原諒爹爹這回好不?」
原諒?搖頭……她沒辦法,她可以傾盡一切努力,卻得不到丈夫的回眸,但現在她賠上的是菁兒的性命呀,對不起,她真的做不到以德報怨。
無法回答兒子,她只能問︰「郁兒喜歡爺爺女乃女乃、父親和姑姑對不?」
「對,也喜歡婉兒。」
也喜歡婉兒啊……閉了閉眼,她明白了,輕撫兒子的臉,她道︰「好,郁兒留下。」
「那娘呢?」
她笑著搖頭,聲音輕道︰「你要好好念書啊,要明辨是非,要學好處世待人……」
「娘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郁兒搖頭,隱約不安。
「娘不管到哪里,都會想你念你,都會盼著你好。」
「不要!菁兒走了,娘也要走,那我怎麼辦?」郁兒急了,眼淚嘩啦啦流下。
她無法回答,只能抱緊兒子,不斷訴說歉意。
婉兒急了,害怕了,從來不耍賴的她耍賴了,她上前一把抱住慧槿,哭道︰「娘,你不要丟掉我好不好,你可不可以要婉兒……我只有娘了,娘要我好不好……」
怎麼能夠不傷不痛?那是疼了愛了一年的孩子啊,她在她身上用過多少心思,現在就有多心疼,她用力別開臉,可是婉兒不依,她非要湊上前去親娘、抱娘、不讓娘走……
慧槿一急,把婉兒推倒在地。
郁兒受驚,婉兒也懵了……娘推她?娘再溫柔不過的呀……
只見母子三人哭成一團,令人聞之鼻酸。
看著被推倒的婉兒,原本要離開的高青禾轉身進屋,抱起婉兒,輕聲道︰「放心,娘不會走的,爹爹保證。」
聞言,慧槿偏過頭望他,似笑非笑,雙頰掛滿淚痕,然目光微寒。
高父嘆道︰「郁兒,你帶婉兒回房。」
郁兒看一眼大人,懂事地拉起婉兒往外。
門關上,高母和高青秋上前扶起慧槿,勸道︰「你都看見了,如果你堅持和離,郁兒怎麼辦?孩子還小,需要你照顧。」
高青秋也說︰「嫂嫂,這個家是你一手打造,為什麼要退讓?為什麼要讓別人坐享其成?」
因為……心累……她不求丈夫以心相饋,至少別傷她,傷得理所當然。菁兒的死教她痛徹心腑,而他不問己過,卻只心心念念著沈惜若,事到如今……再不放下,她都覺得自己傻到無可救藥。
高父道︰「把婉兒送走吧,這件事我作主了。」
高青禾一听,怒道︰「連父親也要逼我?」
「本就是你不厚道,菁兒的死,你口口聲聲與沈惜若無關,但真的無關嗎?你敢模著良心回答?如果你不丟下熟睡的母子三人,如果你離開前喚醒慧槿,現在菁兒還會活蹦亂跳地喊我爺爺。」
「可你做了什麼?不思己過,反把過錯推給媳婦,不虧心嗎?前錯已定,你竟還把婉兒帶回來,你有沒有想過,媳婦知道她的身世時要怎麼面對她?總之,明天我就找人把婉兒帶走。」
「父親,你這是在逼我選擇?」
「錯!誰給你機會選擇了,是我來選,我要媳婦、要孫子,其余閑雜人等通通給我滾出高家。」高父斬釘截鐵。
「如果父親非要如此,我寧可……」怒目望向慧槿,他一步步朝她走近,寒聲道︰「不是和離,是休棄,如果你非要堅持,那就淨身出戶吧!」
血液全成了冰渣子,凍得她失去知覺,風呼呼吹過,把心口那個空洞吹出陣陣哀鳴……
目光迎上,她望著眼前的男人,呵呵……她真的笑了,瞧瞧,她為這個男人努力啥啊?
她的心、她的感情全成了驢肝肺,往水里一拋,連點聲音都听不見。
呵呵,真是徹頭徹尾白忙一場,回心轉意?守得雲開見月明?以後少拿這種話糊弄人。
算了,她輸,輸得徹底,輸給他的白月光,輸給他的愛情。天底下像他這麼專情的男子少了,她恭喜沈惜若,就算無法白頭偕老,至少得他一世情意。
至于自己,早點認賠,早點收場,早點月兌離困局,逃出生天吧……
目光膠著間,高青禾以為她會敗下陣,會願意退讓妥協,那麼他會用實際行動向她證明,她選擇留下是正確的。
沒想到她竟然點頭,道︰「好吧,就休棄,就淨身出戶。」
她的回答讓所有人訝異,她寧可被休也不願意留下?
「嫂嫂,你在想什麼啊,憑什麼你要淨身出戶,憑什麼你要放棄一切,你會後悔的,一定一定會。」高青秋急得跳腳。
「對,我一定會後悔,但……我是寧願後悔的。」搖頭,她認了,就算用盡一世辛勤是為了造就別人的快樂,但至少那個「別人」要懂得珍惜、感激,而非理所當然地利用她的努力來成就自己,對吧?
寧願後悔嗎?所以是心寒得徹底了?
但,怎麼能不心寒?為婉兒,哥哥可以輕易拋棄結發妻子,如果惜若姊姊在呢,哪還有嫂嫂的位置?
高父萬萬沒想到兒子會這般堅持,他與沈惜若之間的感情到底有多深?當年出家不成,如今又鬧成這樣……他後悔了,當初就算自己在沈先生面前下跪,都該為兒子將沈惜若求回來。
高母也懵了,她不知道兒子的心這麼硬,能對慧槿無視到這等程度,這是多好的媳婦呀,他怎就豬油蒙心,半點都看不見?
視線掃過,慧槿看見公婆和小姑的詫異,她更想笑……看清楚了吧,這些年在高清禾心底,她是個怎樣的存在?
她彎下腰,撿回被砸掉一角的硯台與折斷的毛筆,重新磨起墨……
高母回神,急道︰「慧槿,我把婉兒帶到身邊養,我保證不會讓你看到她,保證不會讓她影響你……」
慧槿搖頭,不是養不養的問題,而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婆婆,面對一個無心的丈夫,我好累。」
高母紅了眼。是啊,一路走來,媳婦有多累,她看得清清楚楚,她氣急敗壞揄起拳頭捶打兒子。「你怎麼這麼壞、這麼可惡!你怎麼……」
高青禾被打急了,惱羞成怒道︰「很好,都這樣了你還是非走不可,行!我成全你。」
他搶過半截毛筆,刷刷刷地在紙上寫下兩份休書,蓋上指印。
慧槿面無表情地蓋上指印,收妥休書後,她走到公婆面前,跪地三磕頭。「慧槿感謝公婆多年厚待,今日一別,願兩老身體康健。」
再起身時,她連看一眼高青禾都沒有,推開門,走出高家宅院。
看著媳婦的背影,高母痛心疾首,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她疼得捶胸,疼得狠狠捶打兒子,從小到大她不曾打過兒子,青禾那麼好、那麼乖巧、那麼敦厚,可為什麼偏偏會在上頭犯胡涂?
「等著看吧,你早晚會後悔。」高父寒聲道。
當初一身衣服進高家,如今也一身衣裳走出高家,只是懷里多揣了張休書。
七年過去了,她埋頭苦干,汲汲營營,卻不知道自己留下什麼?夜了,城門已關,她出不去。
城里,每個能讓人歇腳的地方都需要銀子幫襯,她不知道自己能夠在哪里暫停,只能走著,不停地埋頭往前走……
直到一個高大黑影擋在前方,她抬頭,遇見一張憂心面容。
她不曾告過狀,不管是家變前後或成親前後,她已經習慣遇事強吞,嫡母說的對,這世間能為自己作主的人,只有自己。
但是看到眼前這個男人,突然間好想告狀,她不確定是因為他明擺著的擔心,還是因為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承擔傷心。
她停下腳步,他上前一步。
她說︰「我被休了。」
他眼底隱隱升起怒火。一語不發。
她在哭,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但嘴角卻淒著微笑,好像在告訴旁人,她其實沒有那麼慘,可是……她好慘的呀!
憋不住、繃不住,她搖搖頭,又沖動了,她不理智地投入他的懷中,不理智地環住他的腰,現在的她,需要很多溫暖才能支撐她不跌倒。
被她一抱,衛晟傻了,他很久沒傻過了,但此時此刻傻得忒嚴重,不曾無措過的他,此時此刻手顫心抖,瞬間襲擊的欣喜若狂竟讓他喜極而目潤。
他不是齊天大聖,但筋斗雲來到腳邊,把他帶上天空,嘗了一回飄飄欲仙……
他自問,究竟有多在乎這個女子,才會讓她一個小小的動作,瞬間就讓自己如同一個痴人?
抬起手臂,他不是沖動,而是理智,他很確定自己想要做什麼,所以將她結結實實地鎖在懷中,把她的啜泣哽咽全數收入胸口。
「我心寒。」她說。
「我懂。」踫到高青禾那個混蛋,誰的心都會涼透。
「我自以為的幸福只是鏡花水月,一踫就消失無蹤,我為自己編織的謊言被戳出千瘡百孔,我的人生被砍上一刀又一刀,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要活著。」
原本她以為自己會當一輩子的貴夫人,誰知轉眼淪為階下囚。她死扛著傷口,穩穩地一步步往前走,正當她覺得自己正走入佳境,沒想到又是轉眼,方知「佳境」不過是她想象出來的幻境。
「累嗎?」方才他就坐在高家屋頂,好幾次想跳下去為她撐腰,但他強忍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出現將會成為高青禾鞭笞她的理由,他不會給高青禾這個機會。
「累。」
「找個地方休息?」
「好。」
「還走得動嗎?」
過去的她,就算走不動也會咬緊牙根,強硬點頭,但是今晚……請容許她虛弱,她在他懷里搖頭。「走不動。」
「好。」他輕輕推開她,走到她面前,轉身,彎下膝。
她沒有太多考慮,直接趴上他的背,繼續貪戀著難得的溫暖,她此刻沒辦法想太多,只知道自己信任這個人,且她急需這樣的溫度,讓胸口的痛略略模糊。
他背起她,闊步往前行,每一步都踩得穩實,不教她受到一分震動。
他走得很慢,因為需要時間想通某些事情,也想要她在自己背上停留,再久,更久……
在他背上,無人的安靜街道不再讓她感到害怕,屋檐下的燈籠透出的光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的影子疊著她的影子,疊出讓人說不出口的安心。
他剛走回將軍府,隱衛早已回來安排妥一切。
泡進溫暖的浴桶里,身後丫頭拿著皂角細細為她洗滌長發,緩緩地,慧槿吐口長氣……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當她還是閔府姑娘時,教養嬤嬤對父親說︰「想讓姑娘們力爭上游,當個上得了台面的妃子,就不能眼皮子淺,小家子氣。」
閔府旁的沒有,金山銀山多得很,因此父親對她和三姊姊無比慷慨,為讓她們對生活產生野心,所有吃的喝的用的,全按妃子的規制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著雲裳,踩珠鞋,出入僕婢成群……那樣的生活,讓多少人羨慕不已。
然成為高家婦後,她得溫良恭儉、賢德淑慧,一個不得夫心的妻子,她只能想盡辦法讓公婆疼入心。
因此她小心翼翼、謹言慎行,一步都不敢踏錯,一刻都不敢休息,更別說家里的情況不容她奢侈,她早已忘記被人伺候是什麼感覺。
閉上眼楮,感受婢女按摩頭皮的力道,忍不住地遙想當年……
衛晟進屋洗漱沐浴,廚娘添了灶火,本想整治一桌大餐,沒想主子下令,旁的不要,就要一碗清湯面,上頭放一顆荷包蛋。
那蛋要怎麼煎,用什麼油煎,交代得一清二楚。
可是,真能讓主子吃清湯面?這種事,打死將軍府廚娘她都不敢做。
但主子規定只要清湯面,那麼她就在湯頭上作文章,無論如何都得讓主子有垂涎三尺、意猶未盡之感才成。
「先吃面。」衛晟親自把面端過來。
沐浴過後,精神好了幾分,穿著婢女服飾,藍色衣裳加上微濕的發瀑,襯出她臉上略顯蒼白。
慧槿安靜入座,心底卻充滿感激,感激他……半句都不問。
現在的她,沒有精力去應付一個男人的好奇心。
「夜了,先填填肚子,喝過安神湯,睡吧!」
「多謝將軍。」
他將筷子塞進她手里,再用自己的筷子挑破雞蛋,未熟蛋黃流出的同時,麻油和姜的味道也沖了出來。
低頭,她的眼角微澀……
那些年,夜里字練得晚了,不好讓大廚房生火,她只能讓丫頭去廚房里找些面條、蔥花,隨意下碗清湯面墊墊胃。
丫頭心疼主子,常常多帶個雞蛋,用麻油、姜給煎了,放在清湯面上頭,但她手藝不行,蛋黃總沒煎熟,然而一次兩次之後,慧槿愛上這一味,未熟蛋成了她的最愛菜品。
他怎麼會知道的?是湊巧……吧?
她猜錯了,衛晟當然知道,因為經常蹲在屋頂、蹲在樹梢頭看她,不只半熟蛋,他還知道她所有怪癖,比方不愛束發,喜好果足,比方經常在夜半驚醒,一坐到天明……年紀輕輕就難以入眠,不是好事啊。
誰讓她膽小呢?先生、嬤嬤嚴厲個兩聲,說幾句糊弄人的話,她就嚇得作惡夢。
「快吃。」他把湯匙塞進她另一只手里。
她吃了,用雞架子熬上幾個時辰的乳白色湯汁,味道自然比丫頭做的好上數倍,熱熱的湯汁下肚︰心更暖了。
他三兩下把面吃干淨,她還在一小口一小口把面條擺進嘴里,她細細咀嚼著,好像非要把面條的滋味給品足了,才肯放任它們滑進肚子里。
他喜歡她吃東西的模樣,好像這樣吃,方不辜負食物般。
當然,他明白這是規矩,是她從小到大日復一日學習的規矩,旁的女子也學、也會,可不知道為啥,他就是看她的規矩特別順眼。
把安神湯放在她面前,他道︰「喝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明天……好啊,明天再說。
她毫不猶豫地將碗拿起來,這次一點都不俊秀斯文,像賭氣似的一口氣把藥汁喝光了,皺著眉、忍著苦,但下一刻,他捻著一顆蜜餞貼在她唇角。
她微怔……又是很久、很久沒有過的待遇。
「張嘴。」
她乖乖照做,蜜餞入口,甘甜抑制了苦澀,就像他用一桶溫水抑制了她從高家帶出門的哀愁。
在丫頭的伺候下,她上床了。
這時候他應該離開的,但是他沒走,拿了把椅子坐在她床邊。這時候她應該叫他走的,但是她沒開口,直接閉上眼楮。他不走,是為了想多看她幾眼。
她不教他走,是為了安心……
聞著他身上傳來的淡淡薄荷香,她的呼吸漸漸沉穩……
是藥好還是心放下了?慧槿不確定,但這個晚上,她睡得相當安穩,是自從閔家被抄家以來難得的一覺到天亮。
清醒時,她精神抖擻,彷佛所有的難關通通留在昨日。
坐起身,卻意外發現衛晟躺在窗前的小榻上。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于禮不合,但是打從昨晚遇見他,他們之間不合禮數的事做得太多了,多到她想……于禮不合又如何,連被休這種大事她都做了,何必在乎旁枝末節。
他很高,擠在榻上很不舒服,她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感激。
慧槿下床,只是些微的聲響他就醒來,坐起身,眼底沒有剛睡醒的惺松,所以他並未熟睡?他守了她一夜?不會吧……是她自作多情吧?
「你還好嗎?」他口氣很急,眼神更急,急著想知道她好或不好。
「很好……吧……」
「胡扯,任何女人踫到這種事都好不了!你不只驕傲,還愛逞強。」
她吸氣,點頭。「對啊,我既驕傲又逞強,不過我應該會一路逞強到底。」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她凝眉道︰「先去衙門里將休書給錄冊了,然後去桂花村尋找家姊。」
「閔三姑娘?」再重逢,他將她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打听別人的妻子?無聊?多事?都對,但他就是想這麼做。
當年閔府男丁殺頭流放,他讓人去找過,幾乎都死了,至于打入賤籍和沒入教司坊的女子多數不堪凌辱選擇自裁,她與三姑娘、七姑娘算是相當幸運的。
「是。」
他道︰「用過飯後,我送你過去。」
「衛將軍沒有別的事要忙嗎?」
這是嫌棄他太閑?無所謂,被嫌棄又怎樣,他天生任性,他就是個紈褲,想怎麼做沒人能阻止。
「沒有。」他回答飛快。
她皺眉道︰「昨晚已經麻煩將軍,接下來的事——」
「你有錢雇馬車?還是打算一路走到桂花村?」他把她「接下來的事」給頂回去。
這話真傷人,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她不是英雄漢,卻也真要被逼死了。
「你知不知道,送休書去府衙登記錄冊也要塞銀子的,要不,府衙書記拖上個十天半個月,讓你時不時跑上一回,也夠累人的。」
慧槿咬牙,「我知道了,今兒個還是再麻煩將軍一回,欠下的,我會想辦法盡快還清。」
還清?他笑出一臉紈褲樣。哪有那麼容易,他會讓她怎麼都還不完。「可以,不過你確定嗎?」
「確定什麼?」
「與高青禾恩斷義絕。」
「是,確定。」
「不後悔嗎?高青禾的前途雖然有限,但不失為一個好男人。」
慧槿苦笑,他善良寬容,體貼細心,待她從來都是溫言細語,從不限制她想做的事情,能嫁給這種男人,多數女子都會認為自己是三生有幸,她無法否認他的好。
她也想過,人生哪有事事如意的,只要不介意他心中沒有自己……不就是生活嘛,湊和著總能過下去,至少他是個好父親呀,至少她可以透過努力改變他的心,一輩子很長的,她可以慢慢來……
如果不是菁兒的死因太令她痛心,不是婉兒的到來太讓她委屈,她可以繼續下去。
「你想為你的朋友說項?」她反問。
「沒有,我只是不希望你後悔。」
她應該早點後悔的,在被下藥隔天,在高青禾抵死不願意娶她時,她後悔沒有當機立斷離開高家,要是當時再勇敢一點就好了,那麼經過多年努力,現在郁兒、菁兒會在身邊,自己不至于落魄到身無分文。
「我不會後悔。」
「很好。」他點頭,嘴角不禁透出一抹笑意。「先洗漱,吃飽後我們立刻出門。」
有宣威將軍出面,去衙門登記錄冊的事自然順利完成。
衛晟已經很久沒有坐馬車了,但為了慧槿,他讓車夫將府中閑置已久的馬車拉出來。可他終究是個糙男子,于小事不上心,而將軍府沒有一個能當家主事的,因此馬車就是馬車,里頭沒水沒點心,連打發時間的棋盤都沒布置上。
「我們說說話吧。」他開口。
慧槿同意,兩人光是呆坐著,氣氛很尷尬,只是……「要說什麼?」
「閔府有七位姑娘,為何閔夫人只將你與三姑娘記在名下?」
話說當年,眼角出現一抹淡淡笑意。
為什麼是她和三姊姊?因為僥幸嗎,當然不是。「我們是通過層層篩選,才有這番際遇的。」
「層層篩選?」這種事不是對仕子做的嗎?連家中女兒也能這麼處理?
「對,打三歲起,我便曉得何謂競爭,書背熟了,才能吃上一頓飽飯,舞練好了,才能得一套新衣,食衣住行想得到最好的,就必須比其他姊妹更出色。」
「閔家女兒從小就是在爭奪當中打滾過來的?」
「對,不爭就什麼都沒有,因此姊妹之間親情淡薄,倒是為了爭奪利益,心機城府、各種手段日日不歇。」
「那麼成為嫡女的你與閔三姑娘日子肯定不好過。」
「是呀,成為嫡女等同于將我們推到風口浪尖,我和三姊姊成了其他姊妹們的主要敵人。有一回三姊姊被幾個姊妹圍起來推擠下水,她大病一場,卻半句話都不說,我氣不過,跑到母親跟前告狀。」
「閔夫人主持公道了?」
「並沒有,相反地,嫡母認真告誡我︰『後宮哪有公道可言,勝為王,敗作寇,不想死,就好好學著吧!』在那之後我恍然大悟,父親和母親在盤算什麼,也是在那時候,我很清楚自己與三姊姊不過是兩枚有用的棋子。」
「你父親的野心相當大。」
「是,若非如此,閔家也不會遭遇橫禍。」
「那你知道,你父親曾經拋棄發妻嗎?」
有這種事?慧槿搖頭。
「閔家原是商戶,生意做得很大,到你父親那一代,族中鼓勵子弟出仕,你父親考上進士後被榜下捉婿,你的嫡母出身恭毅伯府,為結下這門親事,以求仕途精進,你父親一紙休書將正室拋棄。」
「竟有此事?我從未听人提起。」
「這種不光榮的事,遺忘都來不及,誰敢提?你父親太功利、太冒進,才會死在皇帝的釧刀下。」否則先帝相當樂意重用他們這種沒有背景的布衣臣子。
猶豫片刻後,她問︰「四皇子當真謀逆篡位嗎?」
她印象中四皇子飽讀詩書,喜好做學問,閑雲野鶴似的人,很難想象他會為權勢謀殺先帝。
「不是,他是落人圈套。」衛晟對她無半點隱瞞。
先帝遲遲不立太子,奪嫡之爭越演越烈,幸好七皇子生母位分太低,人又遠在南地,無法與朝臣建立關系,若非如此他哪有那個命坐上龍椅。
七皇子是匹黑馬,一匹運氣好到誰都沒想過能夠出線的黑馬。
至于四皇子則完全相反,他是個委屈人,先帝並未屬意他入主東宮,就因為他博學多聞、生母位高,素有天才之譽,便成了木秀于林,必得摧之的倒霉貨。
「換言之,閔家是無辜遭殃?」慧槿忙問。
「不對,雖說四皇子無心帝位,但閔家為了他,背後可做了不少壞事,雖說罪不及抄家,但當時皇帝必須表態。」
「于是閔家成了鋤刀下的亡魂。」慧槿嘆息,野心這種東西呀……
「閔三姑娘怎會住在桂花村?她成親了嗎?」見她眉目黯然,衛晟連忙換話題,雖然他早已把閔慧榕查得一清二楚。
「姊姊被賣進土坡村吳家,吳家有子自小體弱,道士說需要沖喜方能保住一命,買下姊姊之後,才過幾天,吳家大郎還是藥石罔效,吳家非要賴姊姊命硬克夫,竟想著讓姊姊殉葬,幸好姊姊多番周旋,才說動對方,逃過一劫,之後她便遷居桂花村。」
「一個獨身女子,能夠獨立生活不容易。」
「是,姊姊很能耐的,知道為什麼她會被挑選為四皇子妃,而不是我?」
「為什麼?」
「四皇子喜好琴藝、讀書,並且下了一手好棋,而姊姊琴棋書畫的造詣都遠勝于我,姊姊配四皇子才叫志趣相合。」
這點衛晟很清楚,當年閔慧榕是京城里數一數二的才女。「換言之,你父親認為我是個膚淺紈褲,只重外貌,不在乎才藝,便將你配了我。」
慧槿覷他一眼,這是在夸獎她容貌更勝一籌還是在嘲笑她本事不行?
「怎不說話?」他笑問,痞痞的壞笑,笑出當年的小霸王味兒。
「話都讓你說了,我說什麼?」
「評評我說的對不對?被挑選嫁進鎮國公府,是因你長得太美,還是因為你同我一樣紈褲?」
噗地一聲笑開,慧槿道︰「都不是,因為我是被挑剩的那一個。」
「就算是被挑剩的那個,在青年才俊多到招牌掉下來會砸中三個的京城里,你父親會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他怎舍得把你嫁給我這個浪蕩子?」
當時王氏知道他得了這門好親時可惱火了,他自己也覺得天底下哪有掉餡餅的事兒,其中必定有詐,這才決定親自會會這位閔五姑娘。
沒想到一面心就沾上了,很有趣、很新鮮的感覺,他旁的不愛就圖新鮮,于是夜探香閨,于是深陷……
「那時將軍行為浪蕩、名聲糟,問題是你的身分並不浪蕩,很符合父親想要的。」
他哈哈大笑幾聲後又問︰「閔三姑娘擅長琴棋書畫,你呢?」
慧槿赧顏道︰「我擅長的本事上不了台面。」
「哦?什麼上不了台面的本事?」他一臉的興趣。
「我會模仿旁人的筆跡,會調制脂粉,以人臉做畫布。」
「難怪我們會被湊成對,原來我們的才藝一樣。」他放聲大笑。
「將軍也會化妝、仿字?」她訝問。
「我擅長打架、斗雞走狗,擅長使壞欺負人……我的本事一樣上不了台面。」
慧槿失笑,他客氣了。今上不是個傻瓜,能混成一品大將軍的衛晟,不會只有一身上不了台面的功夫。
掀開車簾探頭望去,她道︰「桂花村到了。」
桂花村不大,只有七、八十戶人家,離京城不遠,三面環山,有豐富的天然資源,但民風純樸,家家戶戶以種地為生居多,相對之下獵戶的數目就少了。
有人說是因為山上有猛獸,也有人說山上精怪為亂,常常會被迷了眼,再醒來時人已經在數里之外。
猛獸嚇人,但比起猛獸,精怪才是百姓不敢太靠近山林的主因。
眼下不是桂花盛開的季節,入眼處盡是一片耀眼翠綠,遠山近田、茅舍竹籬,讓人一進村里神情便自然而然放松了。
這里的環境好,泉水甘甜,河里的魚蝦毛蟹肥美,連空氣都帶著留客的氣息。
就是這樣,閔慧榕才會一到這里便不想離開。
進入村子,衛晟索性把車簾拉開看個夠,車行轆轆,所經之處,田里插秧的農夫農婦直起腰朝馬車揮手,車夫不曾被這樣熱情對待過,紅了臉卻也揮手同對方打招呼,這里的百姓比起京城里的更親切熱情。
在慧槿的引路下,馬車往村子東邊走去,直走到山腳下方停。
衛晟下車後伸手,慧槿看了一眼,最後把手交疊上去,讓他扶著自己下馬車。
這一下車,慧槿呆了,她才多久沒來,姊姊的房子翻大十倍不止,青瓦白牆,黑亮的門板上還刻著花紋……姊姊發財了?
從圍牆往里望,高聳的桃李正值花季,粉色的花、白色的花,花枝迎風搖曳,而碩大的青梅掛在枝椏間,眼看可以收成了。過去這些樹都是種在門外的,地是里正家的,所以姊姊買地,將之圈入圍牆里?
圍牆外,像多數人家般種滿一圈桂花樹,剛種下不久,只有齊腰高。
衛晟夠高,踮起腳尖就可以從牆頭看向里面,里面是簇新的屋宅,目光所及處約有十來間屋子。
院子很大,種桃、種梅、種李樹,但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屋宅或樹木,而是安置在樹下的石桌。
石桌不大,但上頭有個棋盤,棋子還在,棋局未完,好像下棋人隨時會回到位置上似的。
輕撫牆面,慧槿隱約听見琴聲,那是姊姊彈的鳳求凰,她已經很久不彈了,她道「四郎已死,鳳心凋零」。
是的,姊姊于溫潤似水的四皇子有情意,可惜造化弄人,終是不得善終。
「這麼驚訝?你多久沒來?」衛晟問。
「一年。」
不再往下問了,因為心頭明白,不來,是因為過世的菁兒吧。「需要我敲門嗎?」
衛晟適時地轉移話題,讓慧槿對他心生感激,他是個讓人舒服的主兒,不教人尷尬委屈,不為自己的好奇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見她點頭,他上前敲門,然後站到一旁,耐心等待。
深吸氣,她把背挺得很直。
姊姊曾說︰「如果高家待不下去了,就過來吧,別忘記,你有娘家,你的娘家就是我。」
她把姊姊的話當成笑話,因為再苦也得待呀,她的孩子、丈夫在那里,她便得在那里扎下根基。
只是現在,她笑不出來了。
姊姊看見她會怎樣?先臭罵一頓吧,罵她性子綿軟可欺,罵她從不為自己考慮?但不管罵什麼她都得受,因為姊姊沒說錯。
就在她做好挨罵的準備時,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