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調整好攝影機,拿著吉他,面對鏡頭笑咪咪的說︰「嗨,各位阿粉們好,今天有沒有撞到什麼好事情?什麼?誰說七月半只能撞到鬼,不能撞到好事?你們看,七月分陽光燦爛,最適合出游,七月有最浪漫的七夕情人節,七月是草木瘋長,準備進入豐收的好月分。所以,七月非常非常好,現在,讓我來為你們獻唱一首,我的新創作〈七月半〉。」
再調整一次麥克風,他撥動吉他弦,開始唱歌,「他們說七月半不要一個人走,他們說七月半不要隨便回頭……」
男子本名張文昌,在網路上用的名字是蟀哥,因為他們家很靠近文昌帝君廟,他阿嬤相信孫子有文昌帝君的加持,肯定會變成世界第一,所以取名文昌。
但可能是文昌帝君要照顧的學子多如過江之鯽,也可能是因為燈塔底下往往黑暗,所以張文昌並沒有得到太多庇佑,他書讀得很爛,最大的豐功偉業是天天跑給老師追,他的國小、國中老師,之所以沒有得脂肪肝,最該感激張文昌帶給他們足夠的運動量。
後來勉強考上一間高中,前幾年听說那間高中收不到學生、倒了,所以他現在是沒有母校的狀態。
不過張文昌很有表演才華,有副好歌聲,還彈得一手好吉他,只可惜長得不夠帥,又沒有足夠的金錢送進整型醫師的口袋,因此從十五歲開始作的明星夢,直到現在,快三十五歲了,還沒有下文。
不過拜網路發達之賜,幾年經營下來,他累積幾十萬的粉絲,他拍影片、說故事,也在影片里彈唱自己創作的歌曲,這兩年他開始賣出歌曲版權,存款簿數字才漸漸增加。
現在他在直播影片,一面唱歌、一面看著網路留言。
「好听ㄟ!」
「我喜歡!」
「蟀哥最有才!」
粉絲們不吝嗇給他好評,讓張文昌對自己越來越有自信。
「咦,那是什麼?」有粉絲留下一行字。
「什麼什麼啊?」有人跟著留言。
「在鏡頭左上角,靠近門邊的地方。」
「我看見了,那是一個小孩子,蟀哥,那是你兒子嗎?呵呵!」
剛開始張文昌並不在意,他認為是網友的惡作劇,但越來越多人留言說看到了,他開始發慌,不會……真的有小孩子吧?屋子里,明明只有他一個人。
勉強把歌唱完,和粉絲打屁幾句、做完End,關掉直播後,張文昌立刻轉頭看房門,粉絲沒騙他,門真的是打開的,可是他很確定,在做直播前,他有把門鎖起來啊,既然如此……是鎖壞掉嗎?吉他放好,走到門邊,他把門扣上、鎖起,同樣的動作做好幾次,確定沒壞,門卡得很緊,鎖也很好用。
那剛才為什麼門會打開?他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走到電腦前,把直播影片拉到最前面。
「嗨,各位阿粉們好,今天有沒有撞到什麼好事情?」影片里的他正在說話,他的視線死盯在房門上,房門沒有動靜,直到三分零八秒時……他用力捏緊了鼠標,因為他看見門把緩緩旋轉。
他全身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往外冒,時間軸來到三分二十一秒時,沒有听見聲音,但門確實被推開,三分二十七秒時,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從門後探出頭來。
他的臉和牆壁一樣,是灰白色的,眼窩很黑,手扶著門,只……是半透明的,張文昌可以透過他的手掌看見貼在門上的海報。
影片里,小男孩一直看著唱歌的他,頭還隨著音樂輕點。
張文昌嚇得心髒怦怦亂跳,血壓飆升,呼吸速率加快,他沒辦法動,目光定在螢幕上,直到影片結束,仍然轉不開。
他不懂,怎麼會這樣?那是什麼鬼?他又沒有去哪里亂晃,怎麼會……鈴……刺耳聲音響起,他像被刺到一樣,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回頭確定只是手機鈴聲,他才松口氣,接起電話。
「寶貝,你什麼時候要來接我?」說話的是他的女朋友,第幾任?數不清了。
張文昌不算帥,卻很有女人緣,從國中時代,女朋友就沒斷過,最高峰時期曾經同時跟五個女生交往,如果戀愛也能當成豐功偉業,他肯定能夠名留青史。
暫且把剛發生的事拋到腦後,他猶豫地說︰「八點好嗎?」
「好,我馬上化妝打扮,不會讓你等太久。」
掛掉電話,張文昌又愣愣地對著電腦發呆片刻,才輕吁一口氣,拿起大毛巾和內褲進浴室。
洗完澡,換好衣服張文昌就出門了,這段時間都沒什麼異狀,讓他漸漸放下心。
寶貝的家在深坑,從市區到郊區要花一段時間,他的駕車技術優秀,開進彎彎曲曲的山路時並不緊張,還跟著CD唱歌,心想,今晚要不要帶寶貝回家過夜?突然,音樂停下來。
怎麼會這樣?他連續壓幾次Play,還是沒有聲音出現。
壞掉了嗎?張文昌關掉CD,換成收音機,但音響一樣沒聲音。
不會吧,早上開車出門時還好好的啊,沒道理突然壞掉啊!沒有音樂,車廂瑞安靜得嚇人,又開在沒有人的山間小路,讓人感覺毛毛的,張文昌清清喉嚨,準備開口唱自己的作品,卻听見後座傳來小孩的笑聲……不會吧,哪來的小孩……
張文昌才這麼想著,影片里的小男鬼的模樣浮上腦袋,天,他跟來了?手在發抖,張文昌深吸氣,強迫自己打開車內燈,調整後視鏡,直到確定後座沒有人時,他緊繃的心情終于放松,不怕,只是幻听。
對,不怕,是他壓力太大,自律神經失調,是恐懼與聯想讓他產生幻覺。
可是他在反駁自己的同時,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
「呵呵……哈哈……咯咯咯……」他很認真、很確定,確定自己沒有听錯,真的有個孩子……直播影片三分零八秒的場景再度浮現,他的呼吸越來越快,安靜的車廂里,只剩下他強烈的喘息。
「爸爸!」突然間一句明亮清晰的叫喚聲出現,他倒吸氣,直覺轉頭向後張望。
沒有人,但笑聲、歌聲、喊爸爸的稚女敕童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試著說服自己,那只是精神過度緊張導致的幻听,然而在听見聲音之後,他聞到小孩身上特有的女乃香味……他揉揉鼻子,想確定那是不存在的感覺,但女乃香味久久不散。
他試著反駁自己的听覺、嗅覺,他還想說服自己,通通是錯覺,可是他越這麼想,小孩的笑聲越響亮,女乃香味越濃烈。
他不行了!張文昌按下鈕,打開車窗,車外的風迎面襲來,獵獵風聲,擋去他的幻听,清冽的山風,散去濃濃的女乃香味。
這時,啪的一聲,一只飛鳥撞上擋風玻璃,撞擊力道太大,瞬間變成一團爛泥,它的鮮血飛濺,噴得整個擋風玻璃一片模糊,甚至噴在他臉上。
張文昌受到嚴重驚嚇,方向盤不受控地狠狠扭轉,眼看車就要撞上山壁。
「啊——」他用力抓緊方向盤,放聲大喊,瀕死的恐懼讓他無法做出正確反應。
嘎吱!尖銳的煞車聲響起,在最後一刻,車子煞住,他趴在方向盤上,心髒狂跳,急促的喘息著,他腦袋一片混亂,任由恐懼掌控自己。
他哭了,無聲地掉著淚水,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才突然間想起一件事,讓他打開車內燈,低頭往下張望。
對,他沒記錯,他的腳根本就沒有踩在剎車上,只是……剎車板為什麼會往下壓著?張文昌看不見那里有個小男孩,蜷縮著身體,使盡全力將剎車板往下壓,他定定地看著剎車板,倏地恐懼像藤蔓、像荊棘,密密麻麻地將他纏繞,刺痛他每根神經。
快瘋了!他恐懼、他憤怒,他咬緊牙根,想發泄什麼似的,拳頭重重朝方向盤捶下,喇叭聲在空無一人的山區小路響起,他埋首在臂彎中,吸氣、吐氣,再吸氣、吐氣,他莫名狂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為什麼要踫到這種事。
恨恨打開車門,走到路邊,燃起一根香煙,大力吸幾口,香煙前端的火明明滅滅,在吐出幾個煙圈之後,他心底的怒氣好像跟著被吐出,心情漸漸平定。
他無法忍受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他想要追根究底、想要找出原因,他于是拿起手機,撥出號碼,鈴聲響過二十聲,對方才接起。
「蟀哥?干麼打電話給我啊,有這麼想我?再過……三十六分鐘,我們就要踫面啦。」
阿志拿起手機,劈里啪啦地說著。
張文昌听見他身邊震天響的音樂聲,他已經到了?「我踫到很奇怪的事。」
「你指的是直播嗎?我有看見,是你搞的特效對吧?不錯嘛,很有創意,歌曲〈七月半〉,就配上幾個靈異畫面,很契合主題。
網路上已經有話題開始在發酵,這年頭只要有話題,不管好的壞的,都會替你累積知名度,你要不要上去看看點閱率,保準嚇死你。」
「那不是我搞的特效。」
張文昌沉聲回答,山風從後背吹過,全身冷汗被風一吹,他開始發冷,一陣顫栗,他搓搓**在外的手臂。
「不是你?啊不然咧,誰幫你做的?」
「沒有人。」
「沒有人怎麼會……啊?你真的踫到鬼了?」
深呼吸後張文昌沉聲道︰「過去幾天,我常覺得有人跟蹤,連睡覺都覺得有人在偷窺,但根本就沒有,我快被自己的疑神疑鬼弄瘋,你知道我是無神論者,我更崇尚科學,昨天晚上我上網去查評價比較好的精神科醫師,本想找時間去掛號,誰知道就發生直播那件事,然後剛剛……」
他鉅細靡遺地描述幾分鐘前發生的事,阿志一句話都沒插,認真听他講話。
「你說,我這是怎麼了?」
「我想你需要的不是醫師。
既然靈異畫面不是你搞出來的,那就代表真的有什麼東西。
你想想,粉絲都看見了,我也看見了,你要掛精神科的話,那我們是不是也要集體掛號?」
「那你建議……」
「去廟里拜拜吧。」
「拜拜有用?」張文昌皺著眉。
「不確定,但你有沒有听過,有拜有保庇,沒拜出代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既然事情都發生了,還是去拜一下比較好,廟里都有廟公,你可以請教他們,這種事他們才是專業的。」
「然後呢?讓他借口抓鬼,狠敲我一筆?我賺的是辛苦錢。」
也對,現在神棍超多,打著鬼神名號斂財的更多。
阿志想了想,低呼一聲,「等等,上次我外婆在山區迷路,警察搜山、整整一星期都沒找到,我們快要放棄的時候,阿姨去一間宮廟問事,那個師父很厲害,他說我外婆是被魔神仔帶走,人沒事,很快就能找到。
「警察听完覺得很荒謬,一個八十幾歲的老阿嬤獨自在山上待一個星期,沒吃的、沒喝的,怎麼可能沒事,結果師父帶我舅舅、阿姨和我老媽一起上山,不到兩個鐘頭就找到人,重點是,我阿嬤還真的沒事欸,除了有點月兌水之外。
我媽想送外婆去醫院急診,外婆打死不要,最後硬把她送去。
「這個不屌,屌的是什麼知道嗎?我外婆說,在山上有個囝仔喂她吃很多好東西,她一點都不覺得餓。
X光拍出來,她的胃里真的塞滿東西,醫師趕緊幫她催吐,你猜,我外婆吃進什麼?」
「野果?野菜?兔肉猴肉?」
「不對,全是泥巴蚯蚓,光想就超恐怖的,直到現在我們還不敢讓外婆知道咧。
我外婆肯定是踫到紅衣小女孩了。」
張文昌沉吟片刻後,問︰「那個師父住在哪里?」
「你等等,我給我媽打個電話,把電話地址問清楚再告訴你。」
「好。」
「那你等一下還要不要過來?」張文昌看一眼手表,已經八點多,「晚一點吧,九點半見。」
「OK。」
手機掛掉,看著自己的車子,張文昌心里有抹不去的沉重壓力。
猶豫片刻後,他打開後車箱,拿出塑膠袋和衛生紙,把擋風玻璃上面的鳥尸處理掉,再鼓足勇氣,坐進駕駛座。
江珂還沒停好車子,就听見手機鈴響。
今天有門診,門診過後、巡完病房,回到家已經快下午三點。
早上起得太晚,她來不及吃早餐,中午工作太趕,也錯過午飯,饑餓讓她的胃有點痛,長期忙碌三餐不定,胃痛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
從包包里找出手機的同時,她把胃藥拿出來,就著半瓶礦泉水,把藥吞下,瞄一眼來電顯示,看到是媽媽,她突然覺得胃更痛了。
她皺眉,準備按下通話時,電話掛掉,她松口氣、舒展眉心,把剩下的礦泉水喝光,仰頭靠在椅背上。
只是過沒多久,手機再度響起,江珂嘆氣把電話接起。
「你在哪里啊?你不是只有早上的門診嗎?」
「看完門診,我還要巡房,有幾個開刀病患需要換藥。」
「好啦,別羅唆,你什麼時候回家?」
「在半路上了。」
「快點回來,我在家里等你。」
話說完,不等江珂回應,她就掛掉電話。
低著頭,江珂用力吐氣,像泄恨似的,把手機丟回包包里。
她的媽媽有強烈控制欲,總是要掌握身邊的人的行蹤,即使染上賭癮,這方面的能力依舊存續。
因為媽媽的控制欲,從小到大,她每天都在看父母親吵架,她想過,如果媽媽嫁給一個軟弱的男人,對方會不會戰戰兢兢,低頭妥協,讓家庭氣氛變得平和一點?
可惜她爸爸不是這種人,他是那種你越想控制他,他就越想反抗、越想躲避的男人,于是漸漸的,爸爸不愛回家,就算在外面沒事,他也要拖到最後一分鐘才肯回來。
他對江珂說過,「待在這個家,我沒辦法呼吸。」
江珂沒有怨恨父親,因為她也有相同感覺,只是因為年紀小、躲不掉。
然後父母之間的爭執越來越嚴重,有一次,爸爸還被飛過來的盤子劃傷眉尾。
媽媽不只是控制狂,還是偏執狂,認定的事,就非要做到底。
正常人看家庭氣氛變得這麼糟,要不是反省自己有沒有做錯,需不需要改變,要不就是索性放棄控制對方,試圖追求自己的生活,但她媽媽不但不這麼做,反而放棄工作回家當專職的家庭主婦,她非要把所有的精力用來控制老公、控制女兒,控制所有能夠掌握的一切。
她不只帶給爸爸壓力,也帶給江珂沉重負擔。
在江珂考上醫學院的那個月,爸媽沒有為她的成績感到驕傲光榮,因為爸爸有小三,小三為他生下兒子的事爆發了。
她被迫成天听媽媽的哭鬧埋怨,媽媽打死不肯離婚,非要和爸爸僵持到底。
她很自私,到最後也和爸爸一樣選擇逃避,她努力讀書,得到教授賞識,最後申請到美國念書。
她的離開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媽媽認為自己被拋棄了,她頹喪萎靡,終于簽字離婚。
她知道媽媽過得很辛苦,不是經濟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離婚讓她從爸爸身上得到很大的好處。
那段時間媽媽在電話中總是哭鬧、崩潰,像個瘋子似的指天罵地,詛咒整個世界,這讓江珂很害怕接到媽媽的電話,但另一方面,她也深感罪惡,因為明白媽媽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她的冷眼旁觀要負一點責任。
計劃回台灣時,她就曉得自己避不開媽媽,所以她猶豫掙扎了很久。
為什麼打算回來?盡避她有一份好學歷、一個好職業,在業界有不錯的名聲,她還是無法融入美國社會,再好的生活條件,終究敵不過寂寞的威脅,所以當有人高薪挖角時,她還是選擇回台灣。
她企圖找到一份好歸宿,一個精神上可以依靠的港灣。
只是回台灣之後,江珂沒有很快地找回歸屬感,她爸爸已經再婚,生活過得平定安穩,回來後父女只見過一次面,那生疏的感覺讓她發現原來時間、距離,連親情都可以消滅。
而她媽媽把生活過得非常糟糕,已經失婚多年,她始終無法重新找到生活重心,她迷上賭博,花光身上每一分錢,她賺錢、賭光,再賺、再賭,無法改變這樣的惡性循環。
江珂返國,讓母親的控制欲找到新目標。
她嚴重痛恨,卻無法阻止,因為再不高興,那個人都是她的媽媽,她們血脈相連,並且媽媽還能夠借由她的罪惡感掌控她。
知道媽媽在樓上,江珂有股沖動,想把車子開出去,在外面繞幾個鐘頭,但想到媽媽的奪命連環叩,她終究是算了。
背起包包,走到電梯門前,按下上樓鍵時,她再度猶豫,真的要回家嗎?想到媽媽的緊迫盯人,她又出現窒息的感覺。
電梯門打開,里面有人,且對方似乎沒打算出電梯,這讓江珂覺得有點奇怪。
是搭錯電梯?想上樓卻跟著電梯往下?沒有多管,江珂禮貌地朝對方一點頭,走進電梯,按下樓層。
她買的是大坪數華廈,每層樓只有三到四戶,雖然總共有八層樓,這樣算下來住戶並不多,當初買這里,是醫院同事介紹的,他們說這里的住戶水準很高,不是醫師就是教授、律師,大家都很注重形象,踫到惡鄰居的機率很低,可是……
江珂悄悄瞄一眼對方,他很高大、身材壯碩,目測年齡約四、五十歲,眼楮炯炯有神,他的長相看起來有點凶、胡子很亂,因為流汗的關系,頭發油油的黏在一起,他穿著髒髒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腳上是一雙夾腳拖,指縫滿是污垢,怎麼看都不像是這里的住戶……
江珂已經靠在電梯最邊邊角落,還是抵擋不了對方身上香煙、酒和汗水融合在一起的臭味,她不禁皺眉頭,目光盯著跳動的樓層燈。
「你是住在八樓的江醫師?」男人問。
他認得她?所以真的是這里的住戶?不是說住戶都是高社經地位的人,都很注重形象?她突然有被騙的感覺,但還是客氣微笑,對他點點頭,「對。」
「你剛搬進來,大家就注意到你了。」
她客氣而疏離地點點頭,不想和對方多交談,但他的熱情不減,繼續說。
「你年輕美麗,又听說是從美國學成歸國的醫師,換心手術很厲害,大家當然都會注意到你。」
「謝謝。」
男人不介意她的冷漠,又問︰「為什麼想回台灣?」
她不耐煩地敷衍道︰「親人都在台灣。」
「這樣哦,我還以為是周董高薪聘你回來的。」
他……認識周董?江珂忍不住看向他,目光中帶著疑問。
他咯咯笑開,沒有替她解答的意思,自顧自地說︰「江醫師是個完美的女人,只要是見過你的男人都會愛上你,我也很喜歡你,可惜沒有機會跟你多認識,不過我很喜歡江醫師的手,輕輕的、溫柔地模著我的心髒,那感覺……」
他陶醉的表情,讓江珂頭皮發麻,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已經很久了,電梯怎麼還沒到八樓?轉頭看樓層燈,她發現電梯竟然五、六、七;七、六、五……不斷重復地在這三層上上下下,電梯壞掉了嗎?心一急,她再按一次熄滅的八樓按鍵,可是剛按亮,下一刻就變暗,再按、再亮,又暗掉……怎麼會這樣?突如其來的詭異情況讓江珂感覺寒毛直豎。
男人嘴巴張張合合,叨叨絮絮地說著話,但她一句都沒听進去,恐懼感越來越盛,她用力按下求救鈴、用力拍打電梯門,然後……電梯燈終于停止跳動,八樓的燈亮起,電梯上升。
她緊張地等著電梯門打開,忽然,男人說︰「江醫師要記住哦,我叫李龍忠。」
見鬼了,誰要記住他啊!當,電梯門終于打開,江珂匆匆走出電梯,她一點都不想回頭,只是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背後噴到她腿上,讓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只見電梯門徐徐關上,一股一股的血從男人的前胸噴射著,轉眼地上積出一座血池,她甚至看見血噴往她臉上、身上,她驚恐至極,伸手抹臉,可是沒有啊……什麼都沒有,她的手跟衣服都干干淨淨,偏偏她還能聞到血腥味。
怎麼會這樣?是看錯了嗎?還是幻覺……可是怎麼會出現這麼奇怪的幻覺。
李龍忠是誰……突地心髒一縮,江珂雙眼暴突,她想起來了,李龍忠是……急促喘息,全身不自覺地顫抖,她看著停在八樓的電梯,雙腳發軟無法挪開。
那是鬼……是嗎?她的目光死死盯著電梯門,顫抖的手一寸一寸緩慢靠近電梯按鈕,她用力吸氣、用力按下,瞬間,電梯門打開。
沒有血、沒有人,始終停在八樓的電梯里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不斷往外冒出的冷氣,一陣陣白煙籠罩了江珂。
好冷……冷得像停尸間……強忍眼淚,她怔怔地看著電梯在眼前再度關上,只是,在門關上那刻,她通過層層白煙、又看見了,看見李龍忠在鏡子里對她微笑招手。
一個踉蹌,她沒站穩,往後摔坐在地上,她開始發抖,從指尖到腳趾、到頭頂,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眼淚啪答啪答一顆顆往下掉,恐懼與脆弱襲擊了她……進屋的時候,江珂虛弱得像行將就木的老人,佝僂著背,腳步沉重。
「你不是說已經在半路上?醫院離家就十幾分鐘的路,你居然花整整二十五分鐘才到,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不想看見我,故意拖時間……」看到女兒,孫美鳳哇啦哇啦說個不停,江珂沒有力氣吵架,她走到廚房倒一杯熱水,一口一口慢慢喝下肚,溫熱的水從里到外溫暖了她,讓她有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你那是什麼態度?難道你跟你那個沒良心的爸一樣,也想要拋棄我?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要生下你,當年為了生你,我的子宮大出血,差點丟掉性命,要不是這樣,我就能夠生兒子,就不必忍受你阿嬤的尖酸刻薄,你爸也不會在外面找女人……」
又來了,所有的事通通是她的錯,她不應該出生、不應該長大,媽媽的一輩子都是她害的……江珂听而不聞,走進房間,重重關上房門。
她千百個後悔,不應該讓媽媽知道備用鑰匙放在哪里。
拿衣服,進浴室,她把水開到最大,水流沖刷著她每寸肌膚,溫熱的感覺松弛了她緊繃的神經,緩緩吸氣、緩緩吐氣,她試著為自己踫到的事找到合理解釋。
張開眼,她想拿沐浴乳,卻發現往自己身上沖的,竟然不是水、是血!是剛從人體里面流出來的,帶著溫度的血。
她用力摀住嘴巴,壓抑即將出口的尖叫。
她閉上眼楮,快速地念著佛號,半晌後張眼,吁……是水……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是干淨的清水。
關掉蓮蓬頭,擦干身體,換上舒服的家居服,江珂走出浴室,卻發現媽媽竟然在翻她的皮夾。
以前對這種事,她是可以忍受的,但今天她受到驚嚇,情緒激動,讓她再也忍受不了的大吼一聲,「媽,你在做什麼?」
被女兒大喊,孫美鳳既尷尬又惱怒,她回罵道︰「還能做什麼?你現在住豪宅、開大車,當了名醫,一個月賺那麼多錢,卻半毛錢都不孝敬父母親,這種行為說得過去嗎?你沒有听過百善孝為先嗎?我從小把你養大,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把整個青春都賠進去了,你連半點感恩都沒……」
她沖上前,把自己的皮包搶回來,「夠了、不要廢話,你要多少錢?」
孫美鳳被女兒的惡劣態度嚇到,以前她不會這樣的,頂多是冷漠,頂多是沉默,頂多……是因為現在身分不一樣了?女兒看不起她了?這麼一想,滿肚子委屈,她回嗆,「當然是越多越好。」
怒氣升揚,江珂冷眼看著母親,嘴邊浮起一絲譏諷。
她在美國念書,窮到只能靠吐司維生的時候,帶走爸爸大部分積蓄的媽媽,沒給過她半毛錢,現在竟要求她感恩?沒關系,就當還債,就當養一條狗,現在的江醫師養得起。
江珂鄙夷的神色刺激了孫美鳳,她就知道,前夫看不起她,現在連女兒也看不起她了。
「以後你別來找我,我每個月一號、十一號、二十一號會各匯五千塊生活費到你的帳戶。」
「一萬五?你好意思說,我還不好意思听,你是月入數十萬的醫師,如果我說出去,你要不要面子?」
孫美鳳嘴里說著刻薄的話,心卻一點點地發涼,女兒是拿她當乞丐打發嗎?
「嫌太少?那就有點骨氣,半毛錢都別拿,走吧,我累了。」
「我不是說不要一萬五,我是說要多一點。」
孫美鳳不想走,她想弄清楚,女兒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真的不要媽媽了嗎?可是這種話她說不出口,只能東拉西扯,搞得像只在乎錢。
「你以為我是提款機嗎?對不起,我要還房貸車貸。」
「不然我搬來跟你住,我可以幫你打掃家里。」
孫美鳳覺得自己終于找到突破口,如果能夠朝夕相處,她們的母女感情會恢復吧?「可以,但是跟我住的話,你要負擔房租、一半的水電瓦斯,並且,半毛錢我都不給。」
江珂要她死心,故意把一切分得清清楚楚。
意思是不讓她搬?孫美鳳感覺心痛,女兒是真的在嫌棄她。
「不給錢,我吃什麼?」
「你沒上班嗎?難道我在國外的時候,你都沒飯可吃?」失望了、絕望了,孫美鳳冷冷一笑,「你跟你爸一樣沒良心。」
「三分鐘,如果你不消失,每個月減五千。」
孫美鳳搖搖頭,像是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佝僂著背,走到客廳換鞋。
看著媽媽的背影,江珂的罪惡感泛濫,想喚住媽媽,可……她終究沒有開口。
離開最好,媽媽走了,她就不會再有喘不過氣的窒息感。
張文昌終于找到阿志介紹的宮廟,沒有很大,小小的一間,但是有個很大、大到可以讓老人集體打太極拳的院子,而且看起來香火鼎盛,信徒應該不少。
他進門時,有個信徒對喬阿嬤彎腰,嘴里不斷說著感謝的話。
喬阿嬤把對方扶起來,和氣地對他說︰「好了,死者為大、入土為安,這件事到這里告個段落,以後安生過日子,不要再胡思亂想。」
「但是,我覺得阿春還是怨我的。」
男人垂眉道。
「當然有怨,剛結婚的時候,你說得信誓旦旦,結果她生病、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你不照顧她,轉身就去找小三,換了你,你不怨恨嗎?」
「我做錯了……」
「你當然做錯了,人與人相知相交,講究的是感情,更何況你們還是夫妻,你這樣對待她,她在病中百般詛咒,死了心底還在糾結,才會有後來這些事。」
「她真的回陰間了嗎?」
「當然,你現在的太太,身體不是已經好轉?」男人松口氣,點點頭。
喬阿嬤又正色說︰「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你這輩子欠她的,跑不掉,下輩子就算做牛做馬,你都要還她。」
「我知道。」
「知道就回去吧,有空常去給她上上香、陪她說說話,如果能讓她徹底放下怨念,對你比較好。」
「好,謝謝師父。」
男子屈膝,對神明三叩首,起身離去。
喬阿嬤看見張文昌了,她沒說話,只是搖搖頭,拿起三炷香,點燃。
「師父,我想……」喬阿嬤沒等他說完,就截下話,「你想問跟在你身後的小男孩?」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喬阿嬤,真的有這麼神?他什麼都沒有說欸,會不會是阿志把他賣了?喬阿嬤把點燃的線香遞給他,說︰「先去給神明請安。」
張文昌半信半疑地拿香跪到神明桌前,用眼角余光追著喬阿嬤的背影,看她走到宮廟門口,彎著腰,對著……空氣說話?
他正在猜想是怎麼回事時,就听見喬阿嬤的聲音——
「在神明面前還不誠心?」他一驚,連忙收起念頭,對著神明誠心祈禱,半晌起身準備把香插進香爐里時,就見喬阿嬤拿來一張符紙,用朱砂在上面寫上咒語,就著他手上的香引燃。
他很驚訝,線香上面的火那麼小,符紙那麼厚,怎麼可能一點就著?但事實就在他眼前上演,由不得他不相信。
張文昌眼睜睜看著喬阿嬤拿起著火的符紙走回宮廟大門,一面揮動符紙、嘴里一面念著咒語,在符紙燃盡時,他听到她說「跟我進來吧」,可是那里明明沒有人。
回到神壇桌前,喬阿嬤對著滿頭霧水的張文昌說︰「宮廟有神靈護著,小男孩進不來,我施了咒,他現在就站在你身邊。」
張文昌聞言,嚇得往後彈開,兩只眼楮瞪得比銅鈴還大。
「有什麼好怕,那是你的兒子。」
喬阿嬤不客氣地瞪他一眼,現在年輕人啊,太不負責任,幸好他家阿暫教得好,不像這種亂七八糟的壞家伙。
「不可能,我沒結婚,怎麼會有兒子。」
喬阿嬤沒理他,蹲和小男鬼對話,她的聲音很輕,張文昌听不見。
半晌後,她站起身,對張文昌說︰「沒錯,他是你的兒子,一出生就沒見過你,應該是私生子吧,他說她的媽媽很漂亮,名字叫做Coco,他叫Barry,去世時六歲,他有事想透過你轉告他媽媽,你先回去把狀況弄清楚,下次把他媽媽帶過來,我才能幫你們。」
張文昌一臉懷疑,「他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媽媽?」
「你以為他不想?要不是他媽媽沒辦法感應到他,他不會找上你。」
「不是說母子連心……」
「就是母子連心,他才放不下他媽媽,不要羅唆,快回去找人吧。」
說得輕松,可實際上哪有那麼容易,他交往過的女人數不清,他要到哪里去找一個Coco?張文昌苦著臉問︰「我沒找到人之前,他會一直跟著我嗎?」
喬阿嬤失笑,是親兒子欸,有需要怕成這樣?「他跟不跟著你,對你有妨礙嗎?恐怕他還幫過你一次。」
喬阿嬤的話,讓張文昌聯想到車子差點撞上山壁的那個夜晚,是他幫了自己嗎?見他還是一臉菜色,喬阿嬤拍拍他的肩,柔和了口氣說︰「行了,盡快找到他媽媽,他很著急。」
「我知道了。」
他悶聲答。
「別不當一回事,盡快把事情解決,免得後悔。」
張文昌一嘆再嘆,他也想盡快啊,但他交往過的女人當中,叫做Coco的就有好幾個,最重要的是他未必有她們現在的聯絡方式。
「我會盡力。」
張文昌回答過後,離開宮廟,走到汽車邊時,踫到剛下車、正準備往宮廟走的郁薇和喬暫,他頓時眼楮一亮。
對于美女,他總是有火熱的搭訕念頭,于是對郁薇露出陽光笑容,「嗨,美女。」
郁薇一愣,問︰「我見過你嗎?」她只是客氣,張文昌卻順著往下說︰「不會吧,這麼湊巧,你是我的粉絲?」
「粉絲?」
「我是網紅蟀哥,你應該是在網路上見過我的。」
蟀哥?哦、哦,她知道,郁薇點點頭,隨口回答,「大概吧。」
「你喜歡我的影片嗎?」她笑笑,敷衍地說︰「很高興見到你,再見。」
這是明明白白的拒絕,張文昌也不介意,搭訕這種事本來就不是十拿九穩。
「拜拜,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客套兩句,兩人錯身而過。
郁薇拉著喬暫進宮廟,今天他們有任務在身,要把跳樓女鬼送到喬阿嬤這里修行,等到壽終時,再送她返回陰間。
喬阿嬤說,這是積功德,會給阿暫添福報的。
兩人走進宮廟,喬阿嬤看郁薇一眼,笑問︰「這麼開心,中樂透了?」
「阿嬤和阿暫竟然說同樣的話。」
郁薇笑嘻嘻的。
「你眉中有痣,又叫草里藏珠,這種人本來就常有意外之財,而且你的眼楮黑白分明,鼻頭亮、眼楮亮,最近肯定會有意外之財。」
「阿暫也這麼說,所以……」她從袋子里拿出紅包,交給喬阿嬤。
「給阿嬤吃紅,我中了大樂透,扣掉稅金,還有三十七萬多。」
「為什麼給我吃紅?」
「是阿嬤把阿暫教得好啊,他先看出我會有意外之財,我才去花一百塊。」
喬阿嬤咯咯笑著,把紅包丟進功德箱里,「有意外之財,要記得……」
「知道、要布施,我拿十萬塊捐給慈善機構。」
這種事不必等到阿嬤提醒,阿暫也會耳提面命。
「對,這樣福氣才會綿長。」
喬阿嬤拉起郁薇的手心看了看,又拉過阿暫的,看上半天,將兩人的掌緣接在一起,半晌後笑開,兩個孩子的命數,正在悄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