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谷家桌上難得出現非常豐盛的菜肴,多到十個人都吃不完。
就在穆舜竹與谷當家暢談天下大事、買賣經、養馬經、練武經時,谷夫人與鳶鳶在灶房忙得不可開交;谷夫人恨不得把她所有的拿手好菜都端上桌,鳶鳶也被逼著親手做了幾道。
穆舜竹吃到一道菜,大為贊賞。「這是什麼?我從來沒吃過,真好吃。」
「那是腐皮雞絲卷。這些菜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家常小菜,還望您不見笑呢。」谷夫人滿心喜悅,表面上還是要自謙一下。
「這又是什麼?」穆舜竹夾起一個炸豆腐皮包著的東西,咬了一口,大為驚艷。這也是他從未吃過的,比方才的腐皮雞絲卷還要美味。
「那是雞蛋布袋,是鳶鳶做的哩,我們家鳶鳶也是很會作菜的。」谷夫人趁機哄抬女兒。
「將來娶到你的男人一定很好命。」穆舜竹真心這麼覺得,他輕嘆了一口氣。「真希望能夠常常吃到——」
「我不當伙夫的。」鳶鳶眼也沒抬,直接打斷他的話。
「我意思是希望能常常吃到家常菜。」他的確是有那麼想過,讓她到邊防來當他的專屬廚子,沒想到被她搶了個白,害得他也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將軍大人府上想必也有家常菜吧,將軍夫人的手藝肯定比我們好上幾百倍。」谷夫人故意丟個話梗,想借此套出將軍是否已有妻室。
「……內人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她不作菜的。」穆舜竹雖有所猶豫,但還是坦白說出來了,反正早晚要被知道的事,瞞有何用。
語畢,他目光悄悄瞥向鳶鳶,內心復雜。他希望看到她的不悅,卻又怕她不悅。如果她不悅,即表示她對他有意;但若她氣他有妻室,從此劃下楚河漢界的話,那又非他所願。
這句話一說出來,整個飯桌瞬間沒了聲響。谷家二老內心大為扼腕,女兒當不上將軍正夫人了,現在只能把希望放在將軍大人是否願意收鳶鳶做側室了。
鳶鳶臉上的表情文風不動,只專心一意地用膳,即便心中已經掀起了萬丈波瀾,也絕不能表現出來,她也是有自尊心的。
穆將軍已經娶親了,這一點也不意外,不是嗎!他是何許人也,如此人中豪杰,怎麼可能會至今尚未娶親呢。
自己打一開始就不應該有任何企盼的,明明告訴自己千百遍了,為何要對早已死心放棄的事感到揪心?鳶鳶恨自己心志不夠強韌、信念不夠堅定。
『我不需要男人,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我不需要感情,沒有男人會喜歡如男人般強悍的我。不要動情,就不會傷心。』她再次在心里反覆提醒自己。
看不出鳶鳶有任何反應,穆舜竹心中大感失落,默默地繼續扒飯,細細品嘗鳶鳶作的菜,怕往後再也沒有機會吃到她作的菜。
「將軍大人,他們姊弟倆兒去邊防時,有沒有給您添什麼麻煩?他們做事還牢靠吧?」谷當家起了個頭。
「鳶鳶姑娘非常優秀,無可挑剔,鳴兒也聰慧,她把弟弟教得很好。」穆舜竹的夸贊完全出自肺腑。
「我听鳴兒說,您還請鳶鳶到您的營寨里用膳呢。」谷夫人點題了,「我們家鳶鳶做男人粗活兒慣了,可能少了點姑娘家的溫柔婉約,若是有服侍您不夠周到的地方,還請您多包涵。」
「娘!你在說什麼!」鳶鳶勃然大怒地站起身。
谷夫人無視女兒的憤怒,她一心只想著女兒的終身大事,已經失了清白的閨女,若不將她嫁出去,將來怎生是好?
她已經顧不得老臉皮了,只求女兒有個好歸宿。
原本是打算等鳴兒可以當家之後再安排鳶鳶出嫁,屆時年紀雖然老大,但以鳶鳶的姿色來看,應是還能謀到一門不錯的親事。
但若鳶鳶已經讓將軍大人收用過了,那將來要嫁肯定是難如登天,恐怕得委屈嫁給一些不入流的,要落到這步田地的話,倒不如現在拼拼看能不能當上將軍側室……
谷夫人再道︰「鳶鳶是肖雞的,比起一般黃花閨女,現在這年紀是稍大了點,但她是我們引以為傲的女兒,斷不會比人差的,若將軍大人不嫌棄,是否願意收了我們家鳶鳶?」
「娘!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嫁的!若你們嫌我在家礙眼,我搬出去便是,不要像在賣有病跛腿的牲畜一樣把我賤嫁掉!」
鳶鳶覺得丟臉至極。將軍已有妻室,為何娘親還要厚著臉皮把她硬送上門呢?她當下羞憤地奔離了家門。穆舜竹見狀,馬上放下碗箸,追著她而去。
夜色茫茫,鳶鳶只是毫無目標地提腳狂奔,直到筋疲力盡,才發現停下來的地方竟是馬牧場。她跪坐在地,放聲大哭,想著自己這一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
穆舜竹追著來到她身後,只是無語地陪著她;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或許他自己此刻也很需要人安慰。
她不願意嫁給他;他猶記得之前她明明說過她會奉父母之命出嫁,如今谷夫人打算把她嫁給他,她卻如此憤怒地拒絕……
鳶鳶哭了好一會兒,哭到累了,才注意到一直默默待在她身後的穆舜竹。
她抹掉眼淚與鼻水,重振心情。「將軍大人,對不起,我娘冒犯了您,還請您別見怪。天下父母心,她只是想讓女兒攀龍附鳳,以為這樣就是為女兒好……求您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就當沒听過這番話吧。」
「既然這樣,你也別跟你娘鬧氣了。」他嘆息。
「看樣子我在這個家是待不下去了。」
「怎麼說?」他訝然。
「說來也不怕您笑話,我就是個老姑娘,放在家里只會讓爹娘丟臉罷了,將來說不準還會有更多的逼嫁。」
「你是為了谷家駔儈才耽誤婚期的,怎麼能說是你讓谷家丟臉呢。」
「沒有誰耽誤了我,是我自己耽誤自己的……我曾經有個鐘意的對象,是青梅竹馬,從小一塊兒長大,兩人感情很好,誰都認為我們長大後一定會結親,連我自己也覺得他對我有情,打算著以後會進他家門,一心一意都在他身上。但是長大以後,他許了別家姑娘的親事。他說,他只是把我當兄弟,並無男女之情。您听出來了嗎?是『兄弟』,不是姊妹、不是友人,而是兄弟。在他眼里,我連女人都算不上。」
她幽幽地說起這段塵封已久的事。
穆舜竹听了只感到怒火高熾,她的青梅竹馬為何要這樣說話蹧蹋她?
「我那時勉強笑著跟他道賀,說我也是把他當兄弟。他大笑著對我說︰『你太強了,當女人太可惜了,你根本不需要男人啊,男人想要的是被依靠的感覺。』我想他說得對,所以我嫁不出去,是因為男人不喜歡像我這樣強悍的女人,他們喜歡弱不禁風、小鳥依人的。我爹娘會擔心我嫁不出去也是有道理的。」
鳶鳶屈膝而坐,把下巴放在膝頭上,看上去是那麼的悲傷與脆弱。
穆舜竹很是不舍,看著眼前這個用堅強的假盔甲把自己牢牢包裹住,里頭卻早已被傷得傷痕累累的女人。誰說她強悍來著?她明明就很需要人保護疼愛。
「不是你太強,是他太弱了。弱男人只能找一個比他更弱的女人,免得有損他的自尊,是他沒有足夠的能力讓你依靠他。」
「算了,反正我不需要男人。」
『但是我需要你……』穆舜竹在心里低語。
「話說回來,您真的很閑。怎麼可以沒事就跑來這兒,邊防那邊丟著不管不要緊嗎?」她不想再沉浸于愁緒中,于是試著找別的話題轉換心情。
「我們本來就很閑。應該說你們都該希望我們很閑,因為不閑就表示有戰事了。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泰。先前胡夷國頻頻來犯,都被我們一一擊退,戰事的勞損是很傷國本的,沒有一個國家禁得起長年的征戰,想來他們應該有好一陣子會專心休養生息;但時日久了,難保不會再次來擾……」
所以穆舜竹想,以時間來推算的話,他們能閑的時間想必不會太長了。
鳶鳶想到穆將軍將來可能會再出戰,心中掠過一抹不安,心頭亂紛紛的;又想到現在不知道該怎麼回家去,爹娘這次逼嫁不成,將來肯定會有更多推拒不了的說媒……
以前心中無人,會覺得嫁誰都沒差別;現在看著眼前這個人,她突然無法想像,將來同床共枕的人如果不是他的話,她能接受嗎?
罷了,不要嫁了,就一個人過吧,爹娘不許她不嫁的話,那她就出走吧,找份能餬口的工作,離這兒離得遠遠的地方……
她看著他。「邊防那兒缺伙夫嗎?」
「什麼?」面對她沒頭沒腦的提問,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邊防那兒需要炊飯、洗衣的嬤嬤嗎?或是養馬、打雜的僕役?那兒有差活兒可以讓我做嗎?」
「你想到邊防做事?」他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想去邊防,驚訝得合不攏嘴。
「薪俸不用多,只要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夠了。」
讓她可以逃離這個家,還可以……待在他身邊,什麼都不奢求地,像個友人一般,或是主家與丫鬟的關系那樣就好。
穆舜竹的眼楮發出光芒,他求之不得的事竟然平空從天上掉下來了!老天爺也太眷顧他!他激動地說︰「當然有!大伙兒都很想要你來。」尤其是他。
「那我們明日就動身。」她站起身,準備今晚就先把行李打點好。
翌晨,鳶鳶提著簡單包袱,在閨房里正式向爹娘告別。谷夫人喜上眉梢。「將軍大人要帶你走?他答應要納你做側室了?」
「不,我只是要去邊防做僕婦。」
「他不娶你,卻要帶走你?沒個名分,你要就這樣淪為他的玩物嗎?」谷夫人由喜轉憂。
鳶鳶顯出怒容。「娘,將軍大人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種人,他一根手指也沒踫過我,我那時真的只是去他的營寨用膳而已,什麼事也沒發生,你們別再自己胡思亂想。反正怎麼說你們也不會相信,就隨你們了,你們就當我嫁給將軍大人好了。我會騎走一匹馬,算是我嫁妝的份兒吧。我走了,你們保重身體,鳴兒就拜托你們了。」
不理爹娘的叫喚,鳶鳶已出到廳堂外,從馬廄牽出一匹馬,準備上路了。
反倒是穆舜竹對谷家二老行了個隆重的大禮,好比迎娶時女婿對丈人丈母娘的叩謝禮。「在下會善待鳶鳶的,請別掛心。謝謝你們願意把鳶鳶交給我照顧。」
谷家二老其實很中意穆將軍,盼著他真能成為他們的乘龍快婿。
他們也不是不了解鳶鳶這孩子的拗脾氣,現在只能把希望放在她去邊防後,日子久了,也許會與將軍大人結了連理心也說不定。
他們怎麼看都覺得將軍大人應該是對鳶鳶有意的,否則怎麼會沒事二次造訪呢,那夜追著鳶鳶出去的背影,在在顯示他的在乎啊。
「將軍大人,鳶鳶是個倔孩子,還請您多多包容。她的事就拜托您了。」谷家一家人直送他們到街口,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