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馬監回鄉約莫半個月後的某個傍晚,鳶鳶發現牝馬已經出現要生產的跡象——它自行躺下了。
鳶鳶急著要找鳴兒來看,這也是個教育他的好機會;她一邊在營里到處尋找,一邊大聲喊著鳴兒。
這舉動惹得兵士們一個個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也幫著她開始找鳴兒,連將軍都被驚動了。
「怎麼了?」穆舜竹隨便抓來一個兵士問。
「報告將軍大人,不曉得,鳶鳶姑娘十萬火急地要找她弟弟。」
穆舜竹循著她的喊聲找到了她,還沒能問清楚發生什麼事,就看見鳴兒從茅廁跑出來,一邊綁著褲帶,一邊跟著鳶鳶往馬廄方向跑去。
于是以將軍為首,一長串人跟在鳶鳶他們後頭狂奔,不明就里的彼此互相探問情況︰「到底是怎麼了?馬廄燒起來了嗎?」
到了馬廄前,鳶鳶才發現後頭怎麼來了這麼多人,連忙阻止他們進馬廄。「不要進來,牝馬要生了,太多人進來吵雜會嚇到它。」
「統統回去做自己的事!」將軍凜然下令,一群人瞬間又跑得沒個影兒。
鳶鳶領著鳴兒,後面跟著穆舜竹,小心翼翼地進了馬廄,來到牝馬的身邊 …的呼吸很重,鳶鳶知道它快生了,她要鳴兒好好看著。
沒多久,就先看到兩只小小蹄子,是前腳,然後是小馬頭滑了出來;但是胞衣沒破,鳶鳶連忙跨進柵欄內,徒手把胞衣弄破,好讓小馬能夠呼吸。
她毫不在意自己身上被弄髒,一心一意幫忙照顧小馬與牝馬,看到牝馬舌忝著小馬,她露出非常溫暖的笑容。
鳴兒趴在欄桿上,露出非常驚奇的表情,興奮不已,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生小馬,好特別的經驗。
而穆舜竹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鳶鳶身上,他胸口熱熱的,非常感動。明明生產的是牝馬,她卻全身散發出母性的光輝,耀眼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暗暗相信,她將來一定會是個很稱職的娘親。
「你經手過很多小馬嗎?」穆舜竹問。
「還滿多的。像我這次帶來的其中一匹額心與鼻頭上都有著一塊圓形白色斑紋的就是 …喚作『小圓』,我特別疼愛它。」
「疼愛它,還舍得賣掉它?」
「馬不像豬,豬賣了肯定是要被宰了吃的;但馬是賣去干活兒的,不是要去送死的,所以即便舍不得也不會太難過。」
「賣到邊防來,將來上了戰場,運氣不好也是可能死的。」
「是這樣沒錯。但不只是馬,每個人不也都是看運氣的不是嗎?誰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呢。」
穆舜竹听她這麼一說,反倒苦笑了。是啊,他們這些過戎馬生涯的,不也是一樣嗎,生死看天。
牝馬生產後過了約一刻鐘左右,就見小馬開始搖搖晃晃地試圖要站起來,好不容易站起來了又立刻摔倒,磕磕踫踫的,讓鳴兒緊張得驚呼不已。
「不要緊,通常牡馬比較快站起來,牝馬會晚一些。這頭小馬是牡馬,應該很快的。」她的話讓鳴兒安心了一些。
「男兒頂天立地,它當然站得起來。這頭是野馬的崽子,沒道理弱的。」穆舜竹得意地說。
鳶鳶看鳴兒一頭霧水,于是幫著說明︰「野馬是將軍大人那匹馬的名字。」
「將軍大人怎麼知道小馬兒的爹爹是您的馬呢?」鳴兒疑問。
「那是因為這營區里除了我的馬以外,其它牡馬的家伙都頂不了用——」
「將軍大人!」鳶鳶怒瞪著打斷他,暗示他不要對小孩子亂說話。
于是穆舜竹做了修正︰「……嗯,因為這匹牝馬是我那匹野馬的妻子,這里所有的牝馬都是野馬的妻子。」
「野馬有很多妻子?」鳴兒再問。
「那當然,大丈夫三妻四妾——」
「將軍大人!」她更怒,更大聲了,目光簡直可以殺人了。
「哈哈哈哈!」後頭不遠處傳來蕭英紹的狂笑聲。
「英紹,你為何老是偷偷模模的出現?做人不能光明正大一點嗎?」穆舜竹不悅。這家伙最擅長的就是一聲不響出現在人家後頭嚇人一跳。
「卑職一直都很光明正大呀。」太有趣了!蕭英紹覺得自從鳶鳶姑娘來了以後,穆將軍頭頂上好像多了一位將軍娘娘坐鎮了。
「可以請兩位大人都出去嗎?這里沒什麼熱鬧可看了,牝馬要喂乳汁了。」鳶鳶擺出送客的晚娘臉孔。
「我覺得可以看的熱鬧還挺多的啊。」蕭英紹不怕死地道。
「蕭大人!」她怒。
「欸,說好了要喚我蕭大哥的。听說你喚將軍大人——」蕭英紹那找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穆舜竹一把摀住嘴,快速拖出馬廄。
小馬出生後,鳶鳶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對御馬監有了交代。
其實他們這次要做的活兒已經都完成了,但是因御馬監之托,她暫時還不能離開。于是她開始找些事情做,檢查營里的馬具類,鞍、轡、腳鐙等,壞的就修理,好的就保養。
這天,她一時心血來潮,幫小圓的馬鞍上油抹亮後,便騎上它,想跑遠一些去看看風景。
她騎到營區外接近邊界的地方,大草原一望無際,她想,再過去的話,應該就是胡夷國的領地了吧。
這天上一片藍,地上一片綠,藍與綠的交界像是看不見終點的一條線。藍天下白雲朵朵浮動,耳邊只听得微微風聲,還有遠處那不知是鷹還是隼的啼叫聲。
她就這樣停佇在那兒,感受著這塊土地的氣味、風的觸感、陽光的燦爛,任風吹得她青絲飄動飛揚……
不一會兒,後方傳來馬蹄聲,還有喊聲︰「不許再過去了!不可以越境!」
她回頭一看,是穆將軍,他駕著野馬狂奔過來,神色著急,就怕她再往前踏一步。
她一動也不動地等他騎到她身邊。
「你在做什麼?!」他怒吼。
他到馬廄找不到她,听其他人說她騎著馬出去時,整顆心就懸在半空中,不知她會跑到哪兒去,要是一不小心越了境,踫到胡夷人該怎麼辦!
一個姑娘家要是被擄走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想騎騎馬、看看風景罷了。」她嗔怪他的大驚小敝。
「我不知道你會騎馬,沒防著你能跑這麼遠。」
「我當然會騎馬,我的騎術可不輸男人呢。您不需要把我當弱女子看待,武刀弄槍射箭我樣樣會,駔儈的男人們、家鄉的鄰里父老,個個都說我比男人還強悍,從沒把我當姑娘家看呢。」
「那些人是瞎了眼了?在我眼里,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弱女子!」
「您這麼看不起我?那就來比一場吧,看誰先回到營里。」
說著即掉轉馬頭,雙腿朝小圓的肚子一夾,立即像箭射出去一般,飛奔而去。
穆舜竹豈有認輸的道理,隨即跟上,不一會兒就追到與她只差一個馬身,當她駕著小圓跳躍、跨過營柵的同時,穆舜竹的野馬也躍過去了。
幾乎分不出是誰先入營的。
「你比我先跑,卻與我同時到,所以是你輸了。」他抬起下巴。
「是小圓跑得比較慢,可不是我輸給您。不如來比射箭吧。」她對自己的箭術很有自信。
轉戰射箭場,營里的弓比她想象的還要重,但她還是拉開了,且連續幾箭都準確地射中靶心。當然,穆舜竹也是箭箭中靶心。
「似乎分不出勝負呢。」她笑。
「不可能沒有勝負,我會讓你知道你輸在哪里。」他朝後大喊一聲︰「來人,把靶心往後移百步!」馬上有兩個射箭場的駐兵跑過來抬靶。
穆舜竹舉起弓,瞄準,再次箭中靶心。
但鳶鳶卻射不到靶心了,射不到的原因不是她失了準頭,而是距離太遠,箭還沒飛到靶子前便落地了。
「量你技術再好,女人的力氣終究比不上男人。」他把他慣用的長柄大刀往地上一扔,對她說︰「幫我撿起來。」
雖然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藥,但她還是蹲去拿刀。
只是,握住了長刀柄,卻無法拿起來;改用雙手,微微抬高了一些,仍是舉不起來,這……他用的刀也未免太重了吧!
他彎,單手輕易地拿起,他將長柄往地上一杵。「這就是我與你的差距,男人與女人的差距。」
「怎麼可能……我跟家鄉的一些年輕小伙子比腕力,還贏過幾個人呢。」
「那是他們太不濟事,再不然就是他們假裝輸給你,其實是讓了你。」
「不,他們沒讓我,我是真的贏了他們。我的力氣的確比一般姑娘家大很多。」她不甘心地辯駁。
「那又怎樣?你還是個女人,一個比較強的女人,依然不會變成男人。你的能力或許可以跟男人並駕齊驅,但你還是需要男人保護。」
「我沒有男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人保護。」她倔強地。
「你絕對需要一個比你強的男人。」他逼近她的臉,非常認真地強調,同時暗示她︰比她強的男人,眼前正好就有一個,而且強她非常多。
她被逼得一步一步後退,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什麼可以反駁他的話。
「我現在終于懂了,你至今尚未出嫁,只是因為不夠強的男人在你面前根本抬不起頭。月老公還沒能幫你找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好對象。」
「您錯了。我尚未出嫁是因為我要幫著爹爹管理谷家駔儈、教導鳴兒,等鳴兒長大後,我就會出嫁了。」她挺起胸膛,說出她一直以來的信念。
「嫁給誰?」他皺眉。
「我、我怎麼知道,到時候……爹娘自然會幫我安排親事。」她有點結巴,內心其實也不是很確定。
「爹娘安排了你就嫁?」
「當然。自古以來閨女的親事就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嗎?自己哪有選擇的余地。」說完,心底也泛起一股酸。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這麼認命。你不是很有主見嗎?為何面對自己的人生大事卻反而任人擺布?」他不禁惱火起來。
「您一直在提醒我的,我是個女人,在這世道,身為女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只能為別人而活。等到鳴兒大了,我年紀也老大了,不好嫁了,也可能會嫁給人當偏房小妾,或是續弦。總之,只要能夠生活安穩、衣食無缺,那就算是門好親事了,嫁給誰不都差不多嗎!」
所以,她很珍惜未出嫁前的這些日子,畢竟,等嫁了以後,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在外面跑了。
她牽著小圓回馬廄去了。穆舜竹站在原地,久久無法整理自己的思路,腦子里亂烘烘地直想著……
她剛剛說什麼來著?她要嫁給人當小妾還是續弦?為什麼要這樣蹧蹋自己?
像她這麼好的姑娘,應該是要被四面八方來的說媒給淹沒,家門前的地應該要被媒婆給踩到長不出草來了才對吧!應該是別人來求她點頭,而不是她要去屈就誰、求誰娶她吧!到底是哪里弄錯了?
月老公是還沒睡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