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的大廳里坐著大房二房的兩個妯娌,正在談話。
「弟妹怎可這樣說,盛哥兒不能斷藥,大夫說過了,這藥得連吃一年,現今才吃了幾個月,正是不能斷的時候。」
「我說嫂子呀,不當家不知米貴,這一家老小要吃要喝,偏偏妳又養了兩個藥罐子雙姐兒與盛哥兒,今日要人參,明日要燕窩,說真的,妳這一房光是一個月的藥銀,就抵過我二房一個月開銷了。」
張氏低頭抹淚,「弟妹,想當初我丈夫也是留下不少金銀給家里,也對二弟多有提拔,好不容易萬歲免了罪,夫君卻沒等到回京這天,否則我們大房一家子怎會淪落至此?」
陳氏怪叫一聲,「哎喲,嫂子啊,妳這話可不能亂說,這是有怨憤之意,是對皇上的不敬,怪就怪當初大伯站錯了隊,被抄家流放。
「是以往的寧王、現今的德隆帝皇恩浩蕩,登基後大赦天下,免了大伯的罪,讓他從流放地回京。只可惜大伯沒有這個福氣,想當初若是大伯站在德隆帝這邊,咱們鄭家早就飛黃騰達了。」
陳氏陰陽怪氣的話讓張氏一陣氣苦,看來二房是打定主意不肯給銀子了,所以才拿話刺她。
張氏用帕子掩住臉哭喊起來,「妳這是逼著盛哥兒死!我不管,若是不給盛哥兒調養身子的銀錢,我就用白綾掛著死在門前,讓街坊鄰居評評理,這是二房要害死大房孤兒寡母啊!」
什麼孤兒寡母什麼死不死的,盛哥兒還有個姊姊雙姐兒呢,更別說他們認的養子元哥兒了!
陳氏對張氏的胡攪蠻纏也頭疼起來,不是她不給錢,是大房真的要得太多了。
「天地良心,從我手里出去的公中都是偏向嫂子妳的,但妳的開銷實在太大,說句實話,嫂子也不是官太太了,大房又因為被抄家沒有存銀,更沒有來錢的路子,開支都從公中出。若是母親問起這些開支,我也回答不了,要不,妳自個兒去跟母親哭窮吧,妳也知曉公中多少,母親心里是有數的。」
張氏的哭聲一時止了,婆母偏心得沒邊,哭到她面前哪討得著好,恐怕還要被她唾得滿面,拿話來訓她。
她用帕子抹了抹淚,心里又恨又痛,以前夫君當官時陳氏對她說話多巴結,如今人走茶涼,才幾年的光景,現在竟告訴她連盛哥兒調養的銀錢都得減少。
他們鄭家不是沒有銀兩,不缺吃也不缺喝,銀錢卻是防得滴水不漏。婆母偏心,她夫君都走了,竟還不讓她夫君的子嗣調養,哪個當祖母像她這般狠心?
盛哥兒可是她的命,她的心肝兒,可憐懷他時動了胎氣,才會讓盛哥兒先天不足,加上在流放地受苦,更是傷了他的身子。
「盛哥兒調養銀錢不能斷,但其余銀錢可以節省些。」
張氏的話讓陳氏頗感為難,這是要從哪兒節省啊?
「這元哥兒近來成為太子伴讀,又要裁新衣,又得做出個體面樣子,他前幾日還對我說買書,不然跟不上御書房師傅說的—— 」
還未說完,張氏便打斷她的話,眸子還隱隱約約浮現一點點憎惡,「反正元哥兒上不了台面,新衣不用裁了,再省下買書錢,買什麼書,去借來抄就行了,這樣雙姐兒跟盛哥兒的藥錢便有了。」
陳氏心中算盤撥得嗄崩響,書多貴啊,若是元哥兒省了買書錢,那的確能省下不少銀兩,只是畢竟是太子伴讀,鄭家出去的孩子沒體面,不就是鄭家沒體面嗎?
她有些遲疑道︰「這樣行嗎?元哥兒可是太子伴讀,若是出去與一眾公子相比,也不能在打扮上失了面子。」
張氏卻不以為然,「說是太子伴讀,不過是自己往臉上貼金,我們鄭家又無高官厚爵,多少高門子弟要攀太子都攀不上,哪輪得到咱們這小門小戶,這名頭就是說得好听,不過就是給老臣的補償,是要安我們的心。
「而先夫那個老友說費了許多勁兒,才勻出一個太子伴讀的位置給我們家,這不是笑話嗎?先夫在世時他未曾伸出援手,現今看我們家被赦免回京,加上知道盛哥兒天賦奇高,這才來巴結。這位置本來就有我們家一份,若不是盛哥兒太小了,哪輪得到元哥兒?等盛哥兒再長幾年,就換他過去當太子伴讀。」
反正「元哥兒」不過是個假身分,就是讓雙姐兒先去替盛哥兒佔住位置。
陳氏听她一說才知道來龍去脈,怪不得平日那鄭無元靜悄悄的,在家就似幽靈一般,見了人都是垂下眼神低聲問好。
她若多問他幾句,他就像要被黑白無常索了老命似的,話回得沒頭沒尾,還一副深受煎熬的模樣,好像她這二嬸是妖魔鬼怪,恨不得當場逃跑,張氏說他上不了台面還真沒瞎說。
當初這太子伴讀砸到頭上時,最懵的不是鄭無元,而是鄭家其他人,就鄭無元那德性也能當太子伴讀,是不是哪兒搞錯了?
現今她才知這「太子伴讀」只是名頭響亮,其實是濫竽充數,要不然這大好機會也不會落在鄭無元頭上,況且其他伴讀也多是些斗雞走狗的高門公子哥,看起來的確是皇上拿來安撫老臣心的。
「那暫且這樣,就是委屈元哥兒了。」
「沒什麼好委屈,他當哥哥的,自然要讓讓弟弟的。」
剛說到一半,鄭無元就抱了只白色的狗進門,那狗遠看像團雪,近看更是潔白嬌小,眼也不睜的窩在鄭無元懷里,乖巧極了,讓人更添一股憐意。
「我餓了。」無雙覺得自己餓就說了。
張氏嫌惡的看她一眼,「回來就喊餓像什麼德性,先下去,沒看見娘跟二嬸在說話?」
無雙沒理這沒好氣的責罵,她進了內室,桌上早就備好一桌飯菜,五菜一湯,有雞有魚有菜,可說是豐盛至極。
聞到食物香味,余子奇也幽幽轉醒,他與僕役大戰三百回合,現在正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除了過去帶著余慶余逃亡時有挨餓過,其余時間都金尊玉貴,哪有這麼餓過。
他汪的一聲想掙扎跳下地,無雙也沒拘著他,等他完美落地後,興沖沖的跑到椅子邊,但是再怎麼伸長自己的雙手也構不著椅面。
他傻了,舉起一只手,看著自己毛茸茸的毛毛爪,再低下頭,費力的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毛毛腳,他的手跟腳都好短呀……他忘了自己變成狗,還是一只廢柴無比的狗。
正生無可戀時,被人長手一撈,無雙已坐在椅上,把他也抱上另一張椅子就瘋狂大吃大喝起來,還不忘撈了根雞腿給他。
太瘦了,得養肥點,下次吃時才好吃!無雙心中盤算。
余子奇終于給了無雙一個好臉色,這小泵娘挺上道的,知道孝敬王爺,還不算太笨。
兩人都不知對方真心話,但吃起東西來一模一樣,都是風卷殘雲、餓狗搶食,直吃得肚子圓滾,才捧著肚子心滿意足的吁了口氣。
無雙雙手伸過去,放在圓滾滾自帶香氣的狗肚子上,手指略動了動。
余子奇本想大聲斥責她無禮,身體卻很老實的翻身露出肚皮,任憑靈巧的手給他輕輕揉弄吃得太多的肚子。
舒服,再用點勁,對,就是那兒!
無雙揉弄這軟綿綿、熱騰騰、飽乎乎的肚皮,一股香氣散發得更濃更香。
這塊香香肉吃了肉才增加那麼一點點肚子,得快點消化,然後再多喂點,再變肥點,增點油脂,大家都知道,有點油花的肉比較好吃啊!
余子奇覺得這小泵娘手上功夫倒也不錯,若想找個會揉手捏腳的小婢女,她倒是挺合適的。
一人一狗在吃飽喝足的好心情下相對一笑,笑意融融,各自活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中。
突然一聲尖叫,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闖進來,見桌上的飯菜被吃得七七八八,怒火中燒的對著無雙怒罵起來——
「妳這賤蹄子也敢先偷吃我的飯,妳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要跟娘說妳偷吃我的飯,妳看娘要怎麼罰妳,到時候可沒妳好果子吃!」
這男童眼楮上吊,舉止蠻橫,更是口里不干不淨,罵不夠竟然過來想動手打人。
無雙吃完飯,心情非常好,人類的身體真不錯,以前不論她吃再多,饑餓的感覺卻從來沒有消退過,現今才吃了點以前絕對不夠她塞牙縫的分量,竟然肚子飽得好幸福。
這種脹,就是飽足的感覺吧?
所以對這個一臉「我要打死妳」的小孩,她也忍不住露出「慈愛」的表情。
瞧,這麼弱也敢對她這個大神動手動腳,她一腳就能踹斷他全身的骨頭,用點勁就能把他擰成肉泥,這還真是個自找死路的小屁孩。
腦袋里浮出原主的記憶,這就是她的親弟弟鄭宗盛,他吃肉,原主連湯也喝不上。平日這些飯菜都是為他準備的,他吃剩的才是鄭無雙的分。
但是本大神都是吃人家上供的上品珍品,哪有可能吃剩食?她對喊打喊殺的鄭宗盛咧嘴一笑,一只手伸出,就把撲過來的他給擋在一臂之外。
見她竟敢仗著年紀大,手又長,把他的頭頂著,自己用盡吃女乃的力氣,雙手在空中亂揮,就是不能往前,鄭宗盛口里罵得更難听,這臭娘們鄭無雙,什麼時候力氣這麼大了?而且還用這麼大的力氣來對付他,真是找死!
「妳這破家的災星,凶煞倒霉催的白虎星下凡,就是個敗家的臭娘們,克死爹後又想克死我是不是?竟敢吃我的飯菜,妳是不是存心想餓死我?」
無雙輕輕松松一手擋著他的頭,又拿了一根雞脖子啃起來。
余子奇聞到味兒,他平日也沒這麼貪嘴,但看她吃得香就又覺得餓了,探爪拍了拍她的衣角,于是一塊雞肉被放到他身前。
余子奇大喜,這姑娘真的挺上道的。
一人一狗再度悠閑啃肉,然後看這熊孩子顛來倒去罵一樣的辭句。
嘖,連辭也不知道改一下,听久了真無聊。余子奇心道,好沒變化,襯出這孩子腦子真的很不行。
此時一陣卡啦卡啦的脆響,鄭宗盛像見了鬼似的停下動作,這聲音是從無雙的嘴里傳出來的,她把雞脖子的骨頭全都嚼碎吞下去,那卡啦卡啦的聲響,听得人渾身不對勁。
鄭宗盛見她臉色如常,但這麼吃東西明顯就不是個正常人!
他剛才顧著罵還沒感覺,現今注意才發現,她把雞脖子吃進嘴里後,就沒看她吐出點渣渣,還邊嚼邊瞧著他笑,像是把他當吃雞脖子時的樂子看待。
他心里一寒,只覺得平日畏縮不起眼的姊姊,忽然氣勢很強,他不知道這是弱者對強者威壓的折服,他有些怕,便也不敢罵了。
他不罵就听見外頭傳來聲響,一個宏亮的聲音對後頭的僕役大吼道︰「快,把東西抬進來,還有不知誰是鄭家主事者?」
陳氏急忙叫僕役去喚二爺鄭世雄回來,來人穿著錦袍,虎背熊腰、昂藏七尺,臉上胡子根根像刺一般,實是個威風八面的男子漢,他帶著一群面相跟他差不多凶惡的僕役闖上門來。
鄭家此時無男人在家,最大的就是鄭無元,卻頂不了事,陳氏硬著頭皮出來招待,那人听了她的身分便口稱鄭家二嫂,又讓她叫張氏出來見面,言語雖然客套,卻頗有說一不二之勢。
「我大嫂守寡,不好見外男。」哪有男子闖進門來就指定要見女眷的,這也太無禮了。
「什麼外男?我素來敬佩世經兄的學識,若不是世經兄短命,大家早已同朝為官、稱兄道弟了,鄭家大嫂就像我親嫂子一樣。
「更何況我兒子與世經兄的兒子皆是太子伴讀,可說是親如兄弟,我兒子就等于是鄭家大嫂的世佷,世佷來拜見,鄭家大嫂怎會推卻?還不快快把人請出來。」
他一說完,就把身邊畏畏縮縮的少年推了出來。
這男人眼大如銅鈴,說話聲又大,像在罵大街似的,內容也挺不得體的。什麼鄭世經短命,又強要張氏出來見面,這流氓般行徑聞所未聞,即便自稱是個官,她看他根本不像官,倒像個土匪頭子,這該不會是張氏哪兒惹來的風流債吧,要不然怎麼偏偏指定要見她?
陳氏被他吼得驚魂未定,又不知眼前土匪似的莽漢到底是何人,只好快步入內去請張氏。
張氏在室內早已听著外頭鬧哄哄的,一听陳氏入內說的話,同樣六神無主。她也曾往外偷覷一眼,這人身後僕役一個個長相凶惡,雖說認識亡夫,她卻從沒听亡夫說過這一號人物。
陳氏勸她出去相見,她又不是傻子,怎麼會去見這個來路不明的漢子,毀了自己的名聲?自是百般推托,死也不出去。
陳氏氣得嘴歪,這禍事是妳惹來的,人家找上門妳倒一推二五六,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妳這是消遣誰呢?
張氏心中慌張,甚至暗中懷疑這是陳氏作的局,要不然自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會有個莫名漢子指名見自己?
兩人正猜疑間,外頭的大漢早就耐不住性子,他使了個眼色,幾名五大三粗的僕婦闖進內間,將兩人強行請出去。
被強行請出,張氏面色如土,那錦袍大漢又幾步上前,將她嚇得幾乎要尖叫出聲。
那大漢卻揪了個孩子往前推,壓著他的頭道︰「還不叫伯母。」
趙祥被爹的大手壓著頭,百般不願的喚了聲伯母。
這大漢開始滔滔不絕,「嫂子的元哥兒與我這不成器的兒子口角了幾句,我家都是粗魯人,就動手推搡上了,元哥兒瘦弱,被推了一把,撞到石頭,不知嚴不嚴重?」
趙重政外表粗糙,內心一點也不糙,德隆帝才剛上位,自己雖為護國將軍,但沒從龍之功,再加上「那位」昏迷不醒,德隆帝就算搶到帝位也心情不順。
那是火里來水里去的主,雷厲風行、手段狠辣,整肅余孽毫不留情,朝廷這幾波清洗看得他膽顫心驚。
當初參與尹縣追捕的全沒好下場,自己奉了戾王詔卻沒去蹚渾水,但也沒幫德隆帝,頂多算是袖手旁觀吧,所以現今夾著尾巴做人,唯恐太過招搖惹出禍事。
德隆帝不全然只是清洗舊臣,不然朝政也不會漸漸穩定,他恩威並濟,也有些安撫老臣的舉措。
鄭世經官聲不錯,因此也被德隆帝從流放地召回,哪知文人體弱,禁不住流放辛苦,人早早就去了,因此德隆帝便給了鄭家大房一個太子伴讀的名額。
與太子年紀差不多的官宦子弟可成為太子伴讀一起讀書,受名師燻陶,這也是德隆帝安撫老臣們的方法之一。自己當初可絞盡腦汁把家里這小霸王給加入太子伴讀的名額,想不到竟出事了。
「元哥兒撞到石頭?」
見張氏渾然不知,趙重政大喜過望,看來元哥兒沒事,要不然張氏應該不會這麼冷靜。
趙祥今日回來臉色不對,深恐兒子在宮里鬧出大事,他就把他叫來詢問,听兒子說是與同窗起口角且動手打了人,甚至連人是死是活都講得不清不楚。
趙重政最怕遇到這種寡婦死了兒子的情況,那是絕對要拚老命告他們將軍府的,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再惹上這種人命官司的大禍事,被德隆帝厭棄怎麼辦?那些新上任的御史可都睜著眼找他們這些老臣碴呢。
這倒霉孩子盡傍家里惹禍,但張氏無知茫然的樣子讓他心安一大半,看來就算受傷,應該也不嚴重,要不然張氏不會是這種神情,不過還是得親眼見見才能真正安心。
「小孩子間打鬧沒有分寸,我素來敬佩世經兄學識淵博,備了些薄禮來見嫂子,都是些用得上的藥材,強身健體,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不管前面的漢子說了什麼,光听到藥材兩個字,張氏就眼楮發光,她的心肝小兒子身子不好,很需要藥材調養,二房卻吝嗇錢財,現今這漢子送了藥材來,剛好送到她的心坎上。
張氏自是對對方的要求無一不遵,馬上要人去喚鄭無元出來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