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一直跟著我。」和人說人話,跟鬼……半句不通,這是哪來的鬼,陰魂不散。
「霍小姐,本官初來乍到,對渡江縣不熟,勞煩妳帶路。」
眼下的謝漪竹又變得彬彬有禮,恍若謙謙君子,一咬牙,她忍氣吞聲。「本縣的百姓十之八九都很熱心,只要不遇到拐子,大多會好心的指點你如何回縣衙。」
「要是遇到拐子呢?」他虛心請教。
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瞧你細皮女敕肉,很適合小倌樓,如果你不當官了大可倚門賣笑。」
「專侍候妳一人?」他倒是樂意,她時嗔時怒的模樣太逗了,像只被激怒的河豚,總是鼓起腮幫子。
「我不需要。」霍青梅始終冷顏以待,希望他知難而退,不要像個登徒子一樣糾纏她。
「我不必花銀子,就能把妳服侍得有如身在仙宮。」他亦步亦趨,步伐不緊不慢,似在賞花看景,尾隨其後。
「別跟著我!」她低喝。
謝漪竹不知從哪模出一把折扇,故作風流的打開後輕輕搖扇,「才子佳人春日游,欲上陌頭訴情衷,蒙蒙寒霜西窗霧,再見寒鴉枝頭棲,嗯,我真是高才,吟了一首好詩。」
「大人,你不用回縣衙嗎?」他這樣寸步不離讓她做事很是不便,更別說引起不少百姓的側目。
「多謝霍小姐的關心,本官是好官,要好好看看轄下的百姓們是否安分守己,安居樂業。」他說得冠冕堂皇,可做的卻是小人行徑。
「自個兒身不正如何治民,梁歪了是蓋不好屋子的。」
霍青梅本以為下了馬車就能擺月兌他,沒想到這人比想象中更無恥,她前腳一落地,他後腳馬上跟上,維持一步的距離,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完全看不出正在對她死纏爛打。
「妳是指本官上梁不正下梁歪嗎?這般的贊揚令人深感惶恐。」他倒想做一根撐不住的朽木,可是有人對他期望甚高,讓他狠不下心腐朽,無奈繼續當個中流砥柱。
「你真是縣令大人?」不會是她認錯人了吧?
「妳很懷疑?」他笑著說。
「是懷疑。」沒有這麼不知羞恥的父母官。
「要看我的任命書嗎?」以茲證明。
「有可能做假。」古人的面部描述太不真實,若有人喬裝打扮又偽造文書,還是能夠瞞天過海。
天高皇帝遠,誰有閑心一一核實是否本人,一旦就任了便是三年,三年內可以做很多事,不然怎麼會有那句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不管來者是真貨假貨,只要心不正,身處高位即可隨手搜括民脂民膏,用百姓身上刮下的油來點燈。
「說得也是,有空我寫封奏折給皇上,讓皇上選拔官吏時要看清楚新任官員的長相,免得張冠李戴,兒子變孫子。」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調侃,說起皇上時的口氣不太正經。
這是只有熟人才有的隨興,一般的臣子不敢尊卑不分,提起皇帝只會戰戰兢兢的垂手恭立、目不斜視。
「你一向都這樣口無遮攔嗎?科舉考試沒找人代筆?」她暗指有黑幕,他是走後門進的官場。
聞言,他低聲笑道︰「高官厚祿我唾手可得,只要我開口,一品、兩品的官位任我挑選,妳信嗎?」
霍青梅暗暗一驚,暗忖他話中虛實,但是對于他的無賴行徑,她真的有點忍無可忍了,不再細想,直接道︰「信不信無關緊要,你我各行其道,恕不奉陪。」
話一說完,她迅速地鑽進一條小巷,九彎十八拐、穿巷過街,行動敏捷地快步走進一間布莊,繞過後堂走入一處小院子,小院子右手邊有道矮門,她迅速穿門而出,又繼續個三拐八彎,眼看四下無人,她推開福來酒樓送菜的後門,熟門熟路的穿過廚房上了二樓。
「東家,您來了。」
霍青梅微喘的看了一眼福來酒樓的掌櫃。「嗯,店里沒什麼事吧?」
「一如往常,生意好到一桌難求。」
鄭掌櫃堆滿肥肉的臉笑起來非常有喜感,讓人忍不住回他一笑。
「那就好,下個月初三我再出一道新菜,頭一個月先一天只出十盤,限量供給,第二個月加倍出菜,到了第三個月隨點隨有,不用限制。」先要讓人嘗嘗鮮,吊足胃口,而後才有人聞香而至,品嘗美味,名氣一打開就不用藏著掖著,包君滿意。
「那正好,已有客人問有沒有新菜,嘴饞得很呢!」他可以向客人交代了,讓客人酒足飯飽的離開。
她勾唇一笑。「看來識貨的人真不少,咱們福來酒樓可要更用心,你叫師傅們多開發一些新菜色,只要得到我的認同,一道菜十兩銀子,每上一盤菜取一成分紅。」
有獎勵才有動力,底下干活的人要實惠,而非空口說白話,他們也要養家活口,賺取銀兩孝敬父母。
鄭掌櫃一听笑得開心。「多謝東家了,大廚一听到這事準會笑歪嘴,卯起勁做出新菜色。」
「若你督促他們做出更好的菜肴,一樣一道菜賞一兩,十道菜便是十兩,菜色越多你手中的銀子便越沉,鄭掌櫃,我可不會厚此薄彼。」該出手時就出手,有時銀子比疾言厲色好用。
「什麼,我也有?」鄭掌櫃笑得眼楮都瞇了,看得出比剛才更開懷,是真心的打心底笑出來。
「你是我最看重的掌櫃,怎麼可能少了你,我忘了別人也不會忘了你的勞苦功高。」適時的稱贊讓听的人更歡喜。
听著東家的贊許,鄭掌櫃眉飛色舞,好不快樂。「東家,您放心,我老鄭一定盡心盡力管好酒樓,絕不會讓『煙雨閣』、『百香軒』搶了我們的風頭,福來酒樓的酒菜無人能及。」
「好,我信你。」不信他怎麼會將酒樓交給他掌理呢!開了這些年也回本了,再有虧損也傷不了底。
霍青梅是比照「福記餐館」的菜色來安排,除了擺設全然不同外,其他照本宣科,那些老菜譜她牢記腦海中,信手便能寫出一份,再用美食家的舌頭試菜,務必要達到她的要求。
若是在「福記餐館」做上十年的老員工一嘗味道,定會吃出這是出自張東福的老菜譜,但沒人看過菜譜,只有她。
不過她還是有依照古人的口味稍做調整,不一定全是原先的味道,大致來說相差無幾,唯有吃過的人才能吃出其中的不同,淡淡的咸香、微微的嗆辣、少許的酸、一點的甜。
「東家,您真是好人。」雖然年紀不大,可行事果斷、為人爽快、成熟世故得不下經商十數年的老手。
她故作惱怒的板起臉。「不用夸我,帳還是要查,快把賬簿取來,若有一筆差錯,小心我切你一塊肉下鍋油炸。」
「別呀!別,好不容易養出的一身肥油,東家別打它的主意,這就給您取賬簿來。」鄭掌櫃也陪她起哄,假意害怕,他就胖臉,身體倒是不胖,顫了兩下臉肉表示害怕。
一會兒,厚厚的賬簿取至,鄭掌櫃退下,只留霍青梅核帳。
她算得又快又準確,不一會兒功夫已算到最後一頁,就只剩下抄寫了,她習慣先用阿拉伯數字,再填上國字。
她有兩本帳,一本自己存檔,用著自己看得懂的文字,以防他人仿冒,另一本是對外的賬簿,書寫著最標準的正楷,識字的人都能一目了然。
「原來妳的字挺好看的。」
突然冒出的男音近在耳畔,讓換了一本賬簿書寫的霍青梅差點把膽嚇破,斗大的墨汁滴在賬簿上,暈開一片,把寫好的數字全染黑了,連著數頁都被墨沁透。
快做好的賬簿完了。
但她另一只手緊緊壓著底下的另一本賬簿,不讓人瞧見,她略微心慌,以怒氣做為掩飾,不假辭色。
「大人是否真的很閑,拿平頭百姓的生計當樂子,你一時的心血來潮卻毀了我一個月的收支記錄!」可惡,她不是擺月兌他了嗎?怎麼又出現了,難道他還能踩著她影子而來。
「妳生氣了?」看到被墨汁暈透的賬簿,謝漪竹干笑的模模鼻子,有些愧疚。
「換成是你氣不氣,這本賬簿上不只記載著這個月的賬目,還有前半年已結算的出入賬,你說我還能回復原狀?」她盡量做出氣憤不已的樣子,轉移他的目光。
「這……要不,我幫妳重做一本?」他不是有意的,只是看她的字似曾相識,好像在哪看過。
毛筆字和硬筆字的字跡不盡相同,霍青梅下了一番功夫練字才寫出一番別有風骨的柳體,但是人的習慣很難更改,她有些字體還是有硬筆字的痕跡。
謝漪竹一時認不出來,可讓他再多看幾眼,以他當過國際刑警的敏銳,必能看出其中的蹊蹺,進而發現這是竇青青的筆跡。
畢竟兩人相識十余年,說不了解對方那絕對是騙人的,他們親近卻也疏離,比朋友更親近,無限趨近于情人,卻偏偏不是,就差一層薄膜未掀開,看不見彼此跳動的真心,才會時遠時近,始終無法靠在一起。
「你認為可能嗎?」她指著完全看不見的墨字,不是一頁,而是十數張糊在一起,一掀開紙就破了。
他干笑連連,畢竟只能笑了,對于自己的無心之過還真是沒法彌補。「我把我的馬車送給妳以做補償。」
「你的馬車?」看著是不錯。
「對,宮廷工匠特意打造的,天底下僅此一輛,再顛簸的路也不會感覺到上下起伏的震動。」他受夠忽高忽低的馬車,路面一不平就彈來彈去,因此逼著工部尚書那老頭領著底下人打造出他自個兒設計的馬車。
「裝了避震器?」她想都沒想就月兌口而出。
驀地,謝漪竹的眸光閃過一絲光采。「什麼避震器?」
「避震器是一種……呃!我說了什麼,最近腦子進水了,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說到一半忽地打住,她看到他的黑眸亮如星辰,心里一咯 ,想著還是說多了,不該說的話要三緘其口。
「霍小姐,青梅妹妹,妳腦子進不進水我不曉得,不過妳的確隱瞞了一些事,要不要跟大哥哥聊一聊?」避震器不是這時代的產物,她卻能隨口說出……
她,有問題。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真的怒了。
謝漪竹露出八顆白牙,標準的笑容。「這有什麼難的,青梅妹妹也是縣里的名人,我只要向人一問剛剛鑽進酒樓後門的姑娘是誰,自有人熱情的向我大說特說,還把妳的生平說個大半。」
「你跟蹤我?」原來她鬧了個大笑話,自以為已把人甩開,其實仍在他眼皮底下做著可笑的舉動。
「我以為妳在玩躲貓貓,妳跑、我找,妳看,我不是找到妳了?」他一臉無辜,好似真在玩游戲。
「你!」霍青梅氣到失控,抓起桌上的硯台往他身上一砸……
月兒彎彎掛天上。
微涼的風帶來一絲濕氣,傍晚時分下了一場小雨,不大,像是霧,濕不了身卻發絲染露。
到了夜里,雨歇雲散,微微的暈黃照耀大地,也照出窗欞內夜未眠的人兒,正望著窗外的月牙興嘆。
憑著十畝沙地的西瓜,霍家因此徹底翻身,她先用賺來的銀兩幫已有功名的父親找了個好學堂及好先生,順利中舉後又用銀子開道,運作一番讓他當上縣丞,有了官身庇蔭全家。
銀子很好用,不管在何處都是敲門磚,為了讓一家人過得更好,她沒有半絲吝惜的撒出去,這世道本就靠銀子做人,有錢沒什麼好難為情,只要用在對的地方,它便是開路功臣。
父親當上縣丞後成了縣衙的二把手,又與前任縣令交好,有了這兩座穩妥的靠山,霍青梅才決定開間像「福記餐館」一般的福來酒樓,那畢竟是她擅長的部分,十幾年的經驗對她而言得心應手。
酒樓一開,果然如預料中熱火朝天、一位難求,在銀錢如潮水涌進的同時也替她賺來名聲,成為縣里的名人。
可是人怕出名豬怕肥,一旦有了名氣也多了不少困擾,讓她不勝其擾,去酒樓里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除了每個月固定去看帳,她已經不出門,待在府里當個大家閨秀,學學女紅、刺刺繡……才怪,她耐不住性子,又弄起城外的莊子,兩百畝的土地,她又養雞又種菜,還讓人養了上百頭羊,專供酒樓飯菜所需。
自產自銷,不讓人從她手中賺一文錢,要不是殺牛犯法,她還打算養幾十頭肉牛宰殺做牛肉料理,光是使用牛肉的食譜她就能順口說出上百道,卻英雄無用武之地。
不過目前最讓她煩心的不是酒樓,而是新來的縣令大人,他的語氣、神態和言行舉止太像她認識的某人,若非身形、長相沒一點相似,她都要以為他也來了。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比被雷劈中的機率還低,一個她已是不可思議了,哪有一次來兩個,老天爺又不是瘋了。
其實另一世的事她已漸漸淡忘了,爺爺女乃女乃的面貌也有些模糊了,成了回憶,要不是突然冒出個狗皮膏藥般的謝大人,她也不會想起過往的種種,忽然很想念前世對她好的人。
「唉!做人難、難做人。」
她另一個苦惱是婚事,不論她說了幾回不想太早嫁人、過兩年再說,她娘表面敷衍,背地里卻十分積極的物色,連人選都有了,只等著和她「不期而遇」。
煩,真煩。
事兒一樁一樁的來,煩得她輾轉難眠。
「睡不著?」
「是呀!睡不……」
見鬼了,深更半夜怎麼會有男人的聲音,她還順口回話!
霍青梅背上一涼,真當自己遇到不干淨的東西。
「我也睡不著,我們是同病相憐,不妨來聊聊。」明月當前,少了花兒陪襯。
「聊什麼?」她最想做的是關上窗,然後跳上床用棉被蒙頭,當做什麼都沒听見,強迫自己入睡。
因為擁有來自現代的靈魂,所以她不讓人值夜,海棠、木棉一入夜便回自個兒的屋子休息,隔天早上再來服侍送水、淨面、梳妝和送早膳,重復日復一日的瑣事。
「聊聊妳為何失眠,以及準備如何道歉,賠我一件雲錦做的衣服。」低低的嗓音中帶了絲絲笑意。
「道歉?」她蛾眉一顰,感覺不對勁,這鬼在說什麼?
「是呀,妳潑了我一身墨不用感到愧疚嗎?一寸錦來一寸金,這可是江南織造局的貢品,宮里的妃子都不見得有一匹,妳的手一滑就毀了,洗了也沒法救了。」他也不穿髒衣服,直接叫人給扔了。
潑了他一身墨,潑了……「你是縣令大人!」
她先是松了口氣,只因是人不是鬼,但隨即一股怒氣油然而生,夜半時分,他怎麼會出現在她的窗口,難道是要偷香竊玉,行不軌之事?
「叫我謝大哥。」他輕笑。
隱隱約約的身影來到窗前,將半關的窗推開,他將手肘倚靠在窗口,一張無害的笑臉顯得誠懇非常,像是走訪親戚、來串門子的,大方自然的態度彷佛幾個閑來無事的婆子搬了凳子準備談談是非。
如果不看外面的夜色深沉以及他的不請自來,他與她之間還真有幾分鄰里間閑話家常的樣子,隨興而不拘小節,彷佛天南地北都能聊。
「你好像走錯地方了吧!要不要順著原路回去?」她言下之意是送客,請他懂得男女大防,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有誰會夜半三更去爬鄰居的牆,還找到人家姑娘的閨房,旁若無人的聊起來,彷佛在自個兒府中般愜意。
謝漪竹笑著伸手擋住她打算關上的窗,臉皮厚得當听不懂她的話。「想到身為縣令的任重道遠,必須時刻為百姓謀福祉,責任重大的我沒法安心入眠,便上了屋頂賞月,理理我腦中的千頭萬絮,不巧看到隔壁還有燈光,我以為霍縣丞也跟我一樣憂心縣里事務,故而拎了一壇酒準備和他秉燭夜談,沒想到竟是青梅妹妹。」
鬼話連篇,他說得自己都要相信了,似乎他真與縣丞大人一見如故,交情好到把酒言歡的地步。
睡不著是真,縣衙的床鋪太硬,這些年的養尊處優都把他養嬌了,不夠柔軟的褥子磕著骨頭,他睡到一半想叫人換床,趕路中就算了,到達目的地後他實在難以忍受,還是想到深夜沒鋪子開門做生意才作罷。
他翻來覆去沒睡意,索性起身打打拳、練練武,讓身體疲憊了才能好好睡上一覺。
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很虛弱,為了把這具身軀養壯,成了謝漪竹的他送走原主所有的女人,從此不近,專心調養,還請來宮中高手教他武功,他一邊食療一邊練武,把篩子似的破爛身體補好。
等他確定一切無礙後,才靠著去國子監就學的關系,刻意考了個不上不下的進士排名,然後直接找皇上「談判」,給他一個不好不壞的縣城窩著,讓他從小縣令做起。
國子監的學生不再經過秀才、舉人的層層應試,只要平日成績及格,又有夫子的推薦,便可直接考進士。
謝漪竹便是走了這路子,考了個三甲同進士出身,原本他可以考得更好,名次再往前挪,當個狀元、探花郎綽綽有余,偏偏他不想留京做官,便故意考差,連閱卷官員都幫不了,只好讓他外放。
為此皇上氣得吹胡子瞪眼楮,哼了好幾聲,他早就安排好朝堂的位置要重用定遠侯世子,可他沒出息,前途似錦的京官等著他卻要屈就小縣令,還大言不慚說這是磨練,讓皇上都不知道說他什麼才好,只好順著他的性子。
不過謝漪竹這一路行來也不太平靜,遭遇好幾波的刺殺和下毒,幸好身邊有護衛保護,他這些年為了強身健體練的武功也幫了他不少,可說是千辛萬苦才來到任職地。
到了地頭反而風平浪靜,想殺他的人一瞬間全消失,雖說只是第一晚,卻也難得清閑,沒人過招又睡不好的謝漪竹著實煩悶,所以打完拳後仍然了無睡意,便拎了一壇酒,輕功一施躍上屋頂與清風明月為伴。
不料酒還沒喝就看見霍縣丞的府中還亮著燈,他腦海中忽然浮現霍青梅剽悍的樣子,鬼迷心竅的下了屋頂、翻牆而入,循著亮光找到一臉愁容的嬌姑娘。
看著他手中拎高的酒壇子,霍青梅眼角一抽。「我爹睡了,你的好意他消受不了。」
老實人沒有睡眠困擾吧,她爹一向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失眠對他而言像遙遠的天際,構不著,永遠也不會發生。
她娘常抱怨她爹像頭豬,一躺下就呼呼大睡,打雷閃電都驚不醒他,即便潑他一臉水也是翻身繼續睡。
所以秉燭夜談什麼的說說罷了,她爹已經不是當年懸梁刺股的讀書人,為求取寶名夙夜匪懈,當上縣丞後他整個人放松了,沒什麼野心的他當個八品小闢就滿足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既然令尊沒了那福氣,不如妳我對飲,良辰美景莫辜負了。」他連酒杯都備上了,兩只夜光杯。
霍青梅一听臉黑了一半。「沒听過男女授受不親嗎?」
他想喝酒是他的事,憑什麼當她也是酒鬼一個?更何況半夜孤男寡女相對飲酒,她的名聲還要不要?
霍青梅不飲酒,飲酒誤事,她最多在天寒時喝兩口青梅酒活絡活絡血脈,暖暖身子。
「妳別當我是男的,我是妳的閨中密友。」簡稱閨蜜。
她眼皮連抽三下,臉皮都僵硬了。「我不需要像謝大人你這樣的閨中密友,太受寵若驚了。」
她的意思是—— 謝大人,請你行行好,別造成我太大的陰影,你的話驚嚇到我了,我怕作惡夢。
「不驚、不驚,其實我內心是女的,妳看我長得也挺嫵媚。」他勾起蓮花指,拋了個媚眼。
一陣反胃的霍青梅差點吐了,他的嬌態……好驚悚。「你饒過我吧!」
看她臉色一變,謝漪竹收起戲謔神色,正色道︰「不捉弄妳了,喝一杯吧!當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不喝。」什麼緣,孽緣吧!她在心里回道。
「妳不覺得我們之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嗎?」京里矯揉造作、搔首弄姿的女子他一見就生厭,不許她們靠近自己,可是一遇見她便有著活過來的感覺,不自覺想多看她幾眼。
這種感覺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自從他成為謝漪竹之後,七情六欲像是被封住了,心如古井水,波瀾不生。
但她彷佛涌出的泉水攪亂他平靜的心,讓他心口起了陣陣波瀾,彷佛那一年的夏天,他看見站在盛開的鳳凰花樹下那長發披肩的白衣少女,回頭對他嫣然一笑的模樣。
他的心狠狠撞了一下,怦然心動。
經他一說,霍青梅也心有戚戚焉,但她不會說出口。「大人想多了,我們素不相識。」
「真的嗎?難道不是妳口是心非。」越和她相處,他心里的疑惑就越深,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可能「她」也遭遇了嗎?
他所指的「她」是心儀已久的竇青青,未能及時告白是他心底的遺憾,她自始至終不曉得有個人深愛她多年,默默守候在她身後,等著她回過頭發現他的存在。
可是他的躊躇不決讓他錯失機會,一次又一次任由她從眼前溜過,害怕被拒絕而猶豫再三,更是用插科打諢、毒舌斗嘴掩蓋真心、最後他才明白自己不夠勇敢,犯了以為還有「以後」的錯,然而還來不及改變,卻沒料到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他們再也沒有以後。
同樣的錯他不想再有第二回,如今又有一個人令他內心悸動,他想接近她,看看她是否是他遺落的缺角,他好找齊了成全自己的圓滿,不再有悵然若失的抑郁。
「不是。」她眼神閃爍了一下,不敢直視他的眼。
說實話,打她穿過來之後,她身邊接觸的人並不多,寥寥可數,男子更是不多,也就勁報的負責人和酒樓掌櫃,以及歲數大她好幾倍的大廚,年輕男子幾乎是無。
所以她真的是心如止水,感受不到任何波動,也因為這時代對女子的束縛,她很少出門,去的地方也不多,過著和上一世差不多的日子,家、酒樓、莊子,三個點,頂多陪娘去廟里燒香。
謝漪竹的出現叫人措手不及,她竟有些慌張,感覺遇上天敵,他會一步步進逼,佔據她的領地。
她咬緊牙根不願承認初見他第一眼時,腦中彷佛有一道白光閃過,令她微微震動,似乎是見到「老鄉」的磁場波動,滋地連成一條線,讓她心里七上八下。
「真不喝一杯嗎?」他再度提起酒壇子左右搖晃,壇子里發出酒液流動的聲響。
「不喝。」她又搖頭。
「很可惜,宮里出的梨花白,一般人喝不到。」
這是專門為皇後釀的,用的是百年生的梨樹開的梨花花瓣釀制而成,酒味醇厚、不辛辣、微甜,後勁十足,小飲一杯養神益氣,不過喝多了也會傷身,過與不及皆不宜。
「听你左一句宮里,右一句宮中,謝大人莫非是朝中勛貴?」唯有得了爵位的人家才與皇室中人來往密切,進宮如同家常便飯,想去就去。
謝漪竹黑眸一閃,面色如常的勾唇。「是認識幾個貴人,但走得不近,不過人情走動倒是不少。」
他沒直接坦白,仍有保留,他想好好做一方縣令,不想因他的身分而造成其他人的胡亂攀扯,送銀子、送女人,連女兒也自薦枕席,想從他身上撈點好處盼著一朝翻身。
在京城,這種情形時有所見,就算他人在府中坐,才離開屋子一會兒,再回屋,床上就多了一名衣衫半褪、媚態橫生的妖嬈女子,半遮半掩的撩腿挑逗,勾引手段盡出。
而這還不是揚州瘦馬、煙花女子,有的是某府的庶女或是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嫡女,買通下人以仰慕為名欲成就好事,再借著雲雨之情論及婚嫁,牢牢地攀住他這個高門。
她們要的真是他這人嗎?若無世子頭餃,只怕一個個躲得老遠,避之唯恐不及,畢竟他在京里的風評不佳,有紈褲世子爺之稱,連他母親都對外宣稱他若非是嫡長子,世子之位不會落在他頭上。
謝漪竹也看得出原主生母的偏心,原主和父親也不親,幸好他不是真正的謝漪竹,不會因他們的冷漠而自我厭惡,他反而慶幸這兩人的不重視,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當初他進國子監時,這對夫婦以為他只是做做樣子鬧著玩,故而也不以為意,只告誡他別闖出大禍,若是事情大到他們壓不下來,他只好自求多福,定遠侯府不能毀在他一人手中。
但是發榜之後,他榜上有名,兩人都驚呆了,不敢相信碌碌無為的長子竟然也能寫一手錦繡文章,他們當是主考官放水,讓皇上高興高興,他的功名是造假的。
若是皇上允許,他們更想讓排行老三的嫡子繼承爵位吧,在兩人眼中他那個三弟才是謙和有禮的貴公子典範,三弟肯上進、有前途,在權貴中名聲頗佳,偏偏晚生了幾年。
「謝大人,你是貴人,就別戲弄小縣丞家的閨女,我奉陪不起。」霍青梅听出他的出身不凡,對人情往來有著上位者的傲慢和不屑,應該有人常常送禮,擾得他十分不痛快。
她猜中十之八九,送禮的人的確多不勝數,他這次不收,下次送更貴重的,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心,可收了又嫌煩,還得找地方擱著,什麼都不缺的他快被這些自以為是的人煩死了,唯有遠遠的避開才省心。
所以他來了,當個七品小闢,遠離京城的紛爭。
「貴人不貴人的,還不都是人,青梅妹妹,妳別和我有隔閡,咱們可要相處好些年呢!」他眉一挑,意味深遠,好像他們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靜待來日方長。
她一惱。「好好說話,什麼叫要相處好些年?你是縣令,我是縣丞家眷,我們八竿子打不著關系,你少胡亂攀關系,我和你是涇渭兩河,離得分明。」不在同一條河道上。
聞言,他擠眉弄眼的揚揚下巴,毫無當官的樣子。「那扇門連著縣衙,不就是讓人來去方便嗎?我孤身一人在外很淒涼,聞著府上的飯菜香,說不定就來討飯吃了。」
他說得眼帶笑意,看不出一點可憐樣,倒是霍青梅被他無上限的厚臉皮驚到全身無力。
「你還來蹭飯?」
「大家圍著一桌吃飯才吃得香,一個人孤零零用膳多悲慘。」他仰頭喝了一口酒,眸底多了一抹落寞,獨在異鄉,他忍不住懷念起過去有戰友與家人相陪伴的熱鬧。
六年來,內芯換了的他幾乎都是一個人,雖然有陳靜文,但做不到交心、生死托付,最多只能算酒肉朋友中好一點的,偶爾斗雞走狗、打發時間,談不上什麼肝膽相照,而他的壞名聲也是因為老跟紈褲們廝混而得來的。
不過他平常就是一副我行我素、吊兒郎當的樣子,看人的眼神猶帶幾分睥睨,和小霸王原主的個性十分相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遇到看不順眼的事便直接開打,把人打得鼻青臉腫,頂著一張豬頭臉大口吐血。
除了不好和仗勢欺人外,他和原主的性子幾乎是一模一樣,都無法無天、沒規沒矩,視禮教于無物,不把高官大戶當一回事,目空一切的神態如出一轍。
謝明朗、謝漪竹如同一人,連身邊人都沒察覺異樣,只是奇怪他為什麼不玩女人了,還改用小廝、隨從服侍左右,干干淨淨的院子只留幾名容貌一般的粗使丫頭灑掃里外,且他的屋子和書房閑人莫進,更看不到紅袖添香。
尤其在幾次遭人擅闖自薦枕席,他的屋子更是防守得滴水不漏。
「大家不包括你,大人,你姓謝,我們姓霍,家小不待客,我想縣里會有不少人樂于邀請你上門做客,有歌有舞,還有美女相伴,相信會令你賓至如歸、樂不思蜀。」有人、有人好財,投其所好,是人都難免有弱點。
不管如何,她不歡迎他。
「狠心的青梅妹妹,心硬如鐵。」她眼中的鄙視太有趣了,如果他不是縣令大人,她大概馬上就用幾上的剪子往他胸口一插,叫他知道什麼叫最毒女人心。
「若是落個浸豬籠的下場,我會更鐵石心腸。」霍青梅明白的指出名節重于性命,請他別害人,知法犯法。
听著她的話,看到她面上不急不躁的漠然,謝漪竹心里笑嘆,是該走了。「夜深了,好好安歇,姑娘家夜里不睡對身子不好。」
「不勞費心。」要不是他一直不走,她會站在窗邊吹冷風嗎?始作俑者毫無自覺。
他一笑,轉身就走,輕功一躍上了牆頭,略一頓往後一看,明亮的燈火已經熄滅,一片黑暗。
霍青梅,他記住了。
一任三年的縣令呀!看來不會無聊了,接下來他會很忙,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
想到這里,他目光一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