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把臉別開,再次看向門外。
冬雪已停,屋外到處都是雪,屋檐下卻結著一根根的冰晶,它們應該是白色的,但她看出去卻是一片被血染紅的世界。
她瞪著前方那寒凍且靜默的腥紅大地,久久沒有眨眼。
一個又一個血紅的幽魂身影,密密麻麻的佇立在染血的雪地里,注視著她。
他們與她們不是真的,她知道。
她沒有見魂的靈視能力,那不是屬于她的天賦。眼前這些冤死的魂魄,只是幻覺,所以才沒有任何一個,上前來索求討要她的命。
就算這些冤魂都是真的,就算人人都來要她賠上一條命,她也死不了。
不是沒有試過自尋死路。
她試過的。
可她從來沒有成功過,從來沒有。
就算他們真要前來索命討魂又如何?她還真希望哪天真的能就此一死了之。
所以,她只是看著眼前血紅的世界,看著那些被她害死的人們。
但無論她看再久,那些透明的冤魂都沒有上前,一個都沒有。
藥香輕輕,從身後傳來,包圍著她。
在這寂靜的冬日里,她可以听見他徐徐翻頁的聲音。
一頁,一頁,又一頁……
一頁,一頁,再一頁……
天地很靜,只有他翻書的聲在輕響。
天光漸暗,更暗。
身後傳來的暖卻更暖,她能看見自己的身影,被地爐的火光映在前方雪地上,那男人持扇看書的影子,就在她身旁,仿佛同她坐在一起那般。
在她還未及察覺時,她已倚靠著門,閉上了淚眼。
日光輕輕,在地板上,悄悄迤邐挪移。
流不停的血淚,不知在何時,停了。
惡夢仍在,不散的冤魂依然回蕩腦海,但她不再時時刻刻見著那些安靜無聲的影。
她在床上又躺了好些時日,那男人依然陪著她一起睡。
冬日很冷、很凍,可他的身體很暖。
她沒有抗拒他提供的溫暖,她很累,身很累,心也很累。
和他一起,每當午夜夢回,她總能活在他的回憶過往中,那些日子是如此安適溫暖,那些風景是那般絢爛。
湛藍無邊的大海,翠綠的山林,蒼茫的草原——
五彩的煙花,蕩漾在水面上的月,在風中旋轉的紙風車——
沾了糖蜜的糖葫蘆,鯨香美味的小酥餅,清甜爽口的香蜜瓜——
這男人就連吃根芭蕉,那味都特別的不同,特別的香甜好吃,讓她都懷疑這些全是他編造出來的,不是真的。
可她知道是真的,在他眼中,那些風景就是那樣恬靜美好,那些食物就是這般豐富好吃。
她走過萬里江山,吃過山珍海味,可她從沒有那空去看,去品嘗。
他有。
他也走過萬里江山,也吃過山珍海味,而且他深深記得。
他想念那些風景,想念那大千世界。
她知道,感覺得到。
他想出島的心,幾乎如她一般,偶爾午夜驚醒,她會看見他在看書,或在試圖解咒,自她戳破他這事之後,他也懶得瞞她了。
每回看見,莫名的煩躁總會上心。
她不曾再開口說過些什麼,他解不開的,她試了上千年都沒成功過,他若能解開就真是神人了。
她想恨他,卻很難真的痛恨這總是對她伸出雙手的男人。
不是為了她。
從來就不是為了她。
看著那在眼前陷入熟睡的男人,她這般譏誚的想著,視線卻無法閃避他敞開的衣襟下的胸膛,
無法不看見那如蛇一般,纏繞在他頸上與胸口猙獰扭曲的疤痕。
那是他年少時,戴著鎮魔珠施行黑暗之術造成的傷口。
他是人。
受了傷,會留疤。
他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袓師爺和他說過,可他依然試了。
更別提,即便她不能使用黑暗之術,她仍能輕易取他性命。
但他卻在這里,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讓她偷看他的心。
這男人就是個蠢蛋。
只是個白痴。
她想著,閉上了眼,卻仍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溫暖著她,听見他的心髒就在耳邊跳。
夢又來,帶著大海、藍天,食物的香氣,還有滿滿的歡笑。
可惡,那條現撈的海魚也太好吃了……
待回過神,屋外的雪已融。
光充充的樹枝,長出了鮮綠的女敕芽。
這一日,她才剛醒,就听見他與另一人爭執的聲音。
「——是真的嗎?」
「你冷靜點。」
這句話,不是否認,幾乎和默認差不多了,讓男人瞬間暴怒。
「你這王八蛋,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她以死相逼,我能怎麼著?只能順著她了,她說她是為你好。」
「所以你就幫她瞞著我?」
「瞞著,這話就不對了,我從來沒說她……」
起初,阿澪沒認出那是誰,然後靠天井那兒的門外出現了半張小臉,用一雙怯生生的烏黑大眼偷看她。
雷冬冬。
能上島的孩子,就只她而已。
那表示在前面同宋應天說話的人,只可能是雷風。
他倆一度拉高的音是,又降了下來,她听不清,可她知事情同這丫頭有關。
當然是有關的,那日她讀了這孩子的心,意外得知了一個被藏起來的秘密,才知宋應天明明拘著她這得戴著鎮魔珠的惡女,卻仍是讓冬冬這孩子上島的真正原因。
不過秘密這種事,總是紙包不住火,總有見天日的時候。
顯然今日便是那時候。
可這當事人,卻啥也不知,反而溜到了這來。
那丫頭看見她發現了自己,迅速躲回門後,但不一會兒,她又忍不住探頭偷看。
阿澪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好奇的丫頭,不知她到底想干什麼。
見她沒有反應,也沒凶她,那丫頭歪著的頭露得更多了些,長長的辮子從她腦袋後垂落下來,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那雙偷瞅她的眼黑得發亮,不知為何卻透著莫名的擔憂。
懶得理她,阿澪閉上了眼,誰知沒多久,卻听見那孩子往前移動的腳步聲。
她睜眼瞪她,誰知那丫頭已轉身跑了,而她睡鋪前,被擱下了一碗蜜豆腐。
一時間,有些無言。
她抬眼看去,只看見拉門後,仍有一小小身影躲在那里,那垂地的長辮子如貓尾巴一般就在門廊上,讓她露了餡。
雷風和宋應天仍在前頭爭執,沒發現這丫頭已不見。
蜜豆腐很香甜,帶著桂花的香味,金黃的桂花蜜在雪白的豆腐上,誘人口齒生津。
她真的是餓了。
所以她爬坐起身,把那碗蜜豆腐拿了過來,慢慢送入嘴里。
讓她訝異的,是這豆腐不是冰的,還帶著些許的溫熱,這才剛入春,即便豆腐一做好便送來,一路上也被風吹冷了,還這麼暖,定是有人特地在廚房又加熱過。
這麼做的人,想來也不會是前面那兩個。
她再抬眼,只見門後的小影子又探出半張臉在偷看她。
見她吃了蜜豆腐,那雙烏溜溜的眼,張得好大好大,然後彎了起來,透著害羞又開心的情緒。
不用看到那整張小臉,阿澪都知她正在傻笑。
「蠢丫頭。」
她故意看著那孩子說,她知雷冬冬雖然听不見,卻能讀唇語,可那丫頭明明看見了,一雙眼卻依然帶笑。
阿澪一調羹、一調羹的吃著那溫熱的桂花蜜豆腐,一邊冷冷看著她,一邊听著前頭又高揚的對話,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想開口同這丫頭說出真相。
但那瞅著她的雙眼,看來那般純淨,那樣開心。
先前那眼里沒有說出口的擔憂,與如今這樣的歡喜,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見過。
在阿絲藍眼中見過。
每當她過度勞累,病倒在床時,阿絲藍總也這樣瞅著她。
心口,莫名一抽。
她閉上了嘴,啥也沒說,只突兀的放下碗,重新躺下,翻過身去,閉上雙眼,不再看著那雙漾著歡喜的眼。
那落寞的情緒,在空氣中擴散。
她听見那不知死活的丫頭再次靠近她,收走了碗。
阿澪原以為她不會再回來,可她爹是個蠢蛋,那姓雷的仍在前頭和宋應天算帳,沒有來顧他那應該顧好的女兒。
而這丫頭很會看人臉色,即便不知那兩人在說什麼,也知不該在這時靠近。
所以沒多久,那蠢丫頭又回到了她的門外,她听見了她小小的腳步聲,听見她坐了下來,靠坐在門邊。
她翻身看去,只見那女孩坐在門廊上,看著天空發呆。
春風悄悄穿門而來,又穿門而過。
那丫頭累了,不多時,就靠在門上睡著了。
原本那傻丫頭還斜倚著門,到後來那小小的身子不斷下滑再下滑,眼看就要往旁歪倒,一頭撞上地板。
等她回神,阿澪已來到門邊,伸手及時接住了那顆倒地的小腦袋。
幾乎在同時,她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溫暖,另一只手和她的重疊在一起,
她一怔,猛地抬眼朝前方看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門廊上除了這丫頭沒有別人,可那只無形的手仍在,同她一起托著那顆小小的腦袋。
那無形的人松了口氣,擔憂、感謝、歡喜、憐愛……
無數強烈的情緒從那只無形的手沖刷而來,但在那之中,沒有一個懷抱著惡意,只充滿了無盡的溫暖。
那是她之所以沒有立刻抽手的原因。
謝謝……
輕柔的語音,在腦海中響起。
她瞪視著那空無一人的地方,有些啞口。
然後,那看不見的女人,不舍的抽了手。
雷風在這時拉開門沖了出來,看見她和冬冬在一起,自家女兒還一副昏迷的樣子,他立刻變了臉,如箭一般疾射而來,抬手就朝她打出一掌。
阿澪冷冷的看著那男人,沒有動。
她沒那個力氣,也懶得解釋,這男人早已先定了她的罪。
眨眼間,那帶著殺意的大掌已至身前,就要擊中她胸口,卻在只離半尺之際,突兀的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