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沒啥風,但雪真的不小,他撐開傘,提了門外的燈籠,走下階梯,踏上雪地,朝那女人所待的方向去。
白雪無聲無息的飄落。
早在開始下雪之前,島上林子的樹葉就已落光,只剩光禿禿的枝干在夜空里交錯著,此刻那些枝干上早堆積了白雪,甚至有些還垂掛著一根根的冰柱。
這還沒到最冷的時節呢,平常這兒是沒這麼冷的。
看來,今年是個寒冬啊。
雪夜里,燈火映照著前方雪地和林木。
白雪反射著燈火,讓周圍看來更亮,他一步步踩在雪地里,沒有多久,就看見了那個蜷縮在大樹下的身影。
她曲起一腳,將手擱在膝頭上,小臉再枕在雪白的藕臂上。
那原本被咬斷的右手,已完全長好,再不見丁點傷痕。可她的發上、身上,因為在原地待了一陣子,都積了雪。
察覺到他的來到,她抬首睜眼,身上的積雪因此滑落,露出那薄透的單衣。
看見他,她眼里浮現一抹惱恨。
忽然一陣風來,讓她的長發和衣袖都在風雪中飛揚。
明明下著雪,這女人卻僅著那件衣,非但如此,她連襪也未穿,鞋也未套,就這樣赤著雙足跑出來了。
他知她用這雙luo足,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整天。
她的身體復原極快,若只是小傷,眨眼便好,可那不代表她不會痛,也不代表她不會累,幾次下來,他知她的身體修復了自己之後,反而會更疲倦,直到進食之後才會好一點。
今日她沒穿鞋走了一日,腳上這般反復受傷再痊愈,只會讓她消耗更多體力。
他撐著傘,提著燈,走到她身前,垂眼看著她,微笑開口。
「說真的,你不冷嗎?」
她仰頭看著他,然後露出了笑容,反問。
「你想知道?」
「想啊。」他眼也不眨的說。
她張嘴才要說話,他卻沒給她機會,只瞅著她,噙著笑說︰「照理說,你沒皮毛,沒鱗片,應該是會怕冷的,可這天寒地凍的,你穿這樣就跑出來,是想折磨自己,還是折騰我啊。」
聞言,她眼一冷,他幾乎看見她黑眸里竄出火來,可這一回,不知是氣過了頭,還是又再打什麼鬼主意,她沒發火,反而起了身,拍去了身上的殘雪,笑著說。
「阿澪哪敢折騰少爺,若有什麼萬一,給白露姊姊發現了,還不讓蘇爺把我往死里整。」
「蘇爺是挺有本事的,可他能明辨是非,你倒不用擔心他會因循私情就整你。」他將傘挪到了她頭頂上,替她遮擋持續落下的白雪,只問︰「白露年紀大嗎?」
這人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她微微一僵,火氣又冒,好不容易才又壓下,甜甜一笑。
「白露姊姊不也是少爺你幾年前撿回來的嗎?我稱她一聲姊姊,也不為過吧?」
「也是。」他微笑點頭,順手把燈籠遞給了她。
阿澪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手。
他手一得空,就抬手替她拍去了腦袋瓜上的殘雪。
「這還有雪呢。」他說著,隨口問道︰「是說你這體質會受風寒嗎?」
她楞了一楞,還沒答,他已自問自答了。
「我想應該是會的吧。」他笑看著她,道︰「頭頂百會是諸陽首穴,百會穴若受了涼,便易受風寒,你還是注意點好。」
她瞪著他,莫名的惱又上頭,可那男人在她甩頭走開之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大手很熱、很暖,一雙帶笑的眼在溫暖的燈火下,看來更暖。
她本想甩開他手的,可這男人滿腦子全是香噴噴的臘肉飯,熱騰騰的白菜雞湯炖豆腐,還有那暖呼呼的地爐與被窩,教原本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她,瞬間更是饞到口水直冒。
「天冷得緊,咱們還是快點回屋喝點熱湯去去寒吧。」
他說著,撐著傘,牽著她,轉身就往來時方向走去。
她在心里掙扎了一下,可臘肉飯和炖豆腐的味道在腦海里清楚浮現,之前她只聞其味,還能說服自己聞起來好吃,不代表嘗起來也好吃,但這男人嘗過了,還吃掉了大半鍋,甚至不斷在腦中回味再三,那味道真的是好,臘肉咸香,白飯清甜,白菜豆腐更是香滑可口,害她恨不得也扒上三大碗飯。
可惡,算了,這地方冰天雪地的,她就算不爽這家伙,也不需要餓自己。
心念電轉,她沒掙開他的手,只讓他牽握著,提著燈籠,舉步跟著走。
先前幾回已讓她知,自個兒要出這陣,只能教他牽握著手,才能走得出去,若只是用跟的,沒兩步就會跟丟了。
雖然走來走去她也是能走回那屋,只是要多走上好幾步才成,今兒個走了一天,她早餓到發虛,還是讓他帶路,早點吃飯喝湯才是真的。
啊,一會兒把白菜雞湯淋到臘肉飯上,稍稍炖煮一下,做成臘肉粥,味道應該也會不錯吧?
這念頭,忽地在腦海中冒出,還帶畫面的,雖然是他想象出來的,卻還是害她肚子都要叫起來,腳下不由得走得更快了些。
是不是最後再撒點蔥花會更好呢?
他又想。
飯後再來碗冰糖燒秋梨甜甜嘴好了,幸好白露今天多煮了些,應該還夠兩人吃——
「你可不可以不要滿腦子都是食物啊?」
宋應天一楞,回頭看她,只見她怒目瞪著自己。
啊,忘了這女人能讀心了。
「抱歉。」他笑了起來,「擾了你嗎?就快到了,炖豆腐還在爐上熱著呢,一會兒就能吃了。」
他說著,腦海里還浮現那鍋滾豆腐,更讓她無言的是,他還想著旁邊尚有一板女敕豆腐能加進去再煮呢。
雷家豆腐最好吃了,拿來淋點野蜜,那也是一道上好的甜品啊。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還是沒松開他的手。
哼,不過是塊豆腐,是能有多好吃?
陶鍋里,熱粥已見底。
屋外,大雪仍紛飛,夜越深,風越漸強。
可這屋,蓋得萬般結實,連晃也沒晃一下。
坐在散發著溫暖的地爐邊,听著窗外的風雪,她非但吃了三大碗的臘肉飯,還吃掉了將近半鍋的白菜雞湯炖豆腐,在她吃冰糖炖秋梨時,他把最後的臘肉飯煮成了臘肉粥,害她咸的吃完吃甜的,甜的吃完又忍不住吃了咸的臘肉粥,整個人吃得熱呼呼的,再不覺得半點冷。
她在吃那用白菜雞湯炖得又軟又香的借肉粥時,他還真的又搞了一碗野蜜豆腐,金黃的野蜜淋在白女敕女敕的豆腐上,豈止一個誘人。
更別提,那豆腐她才吃過炖煮的,她知做豆腐的人手藝極好,萬般用心,豆子與水都是精心挑過的,才有辦法做出這般純粹的味道。
于是,忍不住在他遞來時,伸手又接。
她拿竹匙連豆腐帶野蜜舀了一口,放進嘴里。
沒有煮過的女敕豆腐冰冰涼涼的,十分水滑柔女敕,同那濃郁如琥珀的野蜜,一起在口中化開,那甜甜軟軟的滋味,莫名好吃,教她吃了一口,忍不住再吃一口。
「怎麼樣?」坐在矮桌對面的男人微笑問︰「好吃吧?」
她不置可否的冷哼一聲。
「不好吃你也不用勉強。」說著,他就朝她伸手。
她迅速半轉身子護著碗,不讓他拿走,只瞪著他道。
「我說了不好吃嗎?」
「是沒,可我看你好像也沒很愛。」他噙著笑,大手還攤在她面前,討要著︰「天下那麼大,口味天南地北,南方人愛的,方人不一定愛,你若不喜歡,可以還我,別浪費了,我肚子里還有位的。」
瞧他饞的,這家伙根本就一貪吃鬼。
她見了,甜甜一笑,「放心,豆腐北方也有的,我也挺愛吃的,沒有什麼口味的問題。」
說著,她當著他面舀了一匙蜜豆腐,送入小嘴,吃給他看。
「北方雖然也有,但沒洞庭這兒滑女敕,通常更結實些。」他看著她,大手仍在桌上攤著,微笑再道︰「說真的,你若吃不下,真不用勉強自己。」
「一點也不勉強。」她笑看著他,再送一匙入嘴,「這麼好吃的東西,怎會勉強?」
聞言,他這方依依不舍的收回了手。
「這豆腐今兒個早上才做的,雷大哥是個很認真的人,就連做豆腐的水都是特別上山去運回來的。」他看著她,以手支著下巴,道︰「他還有個女兒叫冬冬,冬冬前兩年得了風寒,耳朵听不見,但她很乖巧孝順,小小年紀已經會幫忙挑豆子、做豆腐了。」
她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只把視線移開,低頭垂眼又吃一口豆腐,免得讓他誤會她很有與趣听這種閑事,可那男人卻仍自顧自的繼續道。
「冬冬她娘也是個做豆腐的好手,她特別懂得分辨水質的好壞。我還記得當年,她和雷大哥可是走遍了附近的山頭,嘗遍了大小山泉,才找到最適合做這豆腐的山泉水呢。雷大哥和她感情極好,所以即便冬冬她娘過世兩年有余,雷大哥至今仍未續弦。」
她真的對這做豆腐的家伙一點興趣也沒有,可那男人仍在叨念。
「是有媒婆找上門來,畢竟雷大哥雖然沒有家財萬貫,個性也悶了些,可他老實,還有一手好手藝,不少人同他說親,要他再娶,找個賢內助來幫忙帶孩子,趁還年輕時多生幾個,還可以幫忙做生意——」
她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月兌口就道︰「這是要娶老婆還是找下人啊?」
他听了一笑︰「人也是好意,畢竟冬冬耳朵听不見了,不是普通的孩子,一個粗手粗腳的大男人要顧這樣的孩子真的不容易,而且雷大哥還年輕,身強力壯的,就這樣因喪妻而孤老一生,倒也大可不必。更別提,冬冬她娘死前再三交代,希望雷大哥能再娶,就是怕他會孤身一人到老,沒人照顧,可媒人幾次同他提起,都被他以仍在守喪婉拒了——」
「說真的,白露知道你這麼多嘴多舌嗎?」
「當然知道啊。」他支著頤,笑看著她說︰「我撿到她時,她全身是傷,肋骨斷了兩根,斷掉的骨頭都戳出皮肉了。不像你,她傷好得極慢,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才能下地呢。」
「幾個月?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她是傻的,原來不傻嘛。」
「啥意思?」他挑眉。
阿澪將最後一口蜜豆腐送入嘴,這才慢條斯理的說。
「自古以來,救命之恩不都以身相許?我還想說她這般死心眼,怎沒把自己許了你,到頭來還便宜了那姓蘇的,原來是因為早知你表里不一,這張嘴比三姑六婆還要長舌,真要嫁你,她這輩子耳根還能不能清淨幾天?」
「阿澪姑娘真愛說笑。」听了她的譏諷,他也不氣,只又笑︰「救命之恩若都要以身相許,那今日你不就也得把身子許了我?」
她臉一沉,抬眼朝他瞪去,卻見那男人伸了個懶腰,然後像是想起什麼,又道︰「啊,說起來,雷大哥當年好像也是意外傷著被冬冬的娘所救,當年他還真是以身相許啊。」
他笑著一挽衣袖,抬眼卻沒看她,只拿起鐵鉗,替地爐加了更多煤炭。
「雷風是個痴情種,別說是兩年,我看就是到老死,他都不會再娶的吧。」
她白眼再翻,終于忍不住講白。
「你知道,我對這做豆腐的究竟想不想續弦再娶,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頭也不抬的,只仔細將煤炭攤平︰「欸,我知道你沒興趣。」
「那你干嘛一直說個不停?」
「因為我想說啊。」
她瞠目看著那家伙,只見他笑咪咪的放下了鐵鉗,起身拍了拍**,隨口道︰「晚了,我回房睡了,飯是我煮的,碗盤就麻煩你洗了。」
啥?!
她捧著手中的空碗,還沒來得及反應,那男人已唰地拉開通往後方天井的門,又唰地把門給拉上了。
「什麼你煮的?明明就白露煮的!」
她慢半拍的月兌口,那不要臉的男人竟隔著門揚聲回她。
「臘肉粥是我煮的啊,蜜豆腐也是,你吃都吃了,可別賴啊——」
這話他也說得出口?不就把東西加在一起,也能算他煮的?這人是要不要臉啊?
只差那麼一點,她就要把手上空碗又砸過去,但上回她朝他砸了一個碗,這家伙竟然把破掉的碗,一塊不落的用陶土給粘好,一邊修還一邊來碎念上一回「我燒陶碗學習史」,當然同樣是用銀針將她給釘住,讓她無處可逃。
想到這碗要是扔出去,就得被迫再听他重新來上一回,如何制作修補陶碗,她的頭就一陣抽痛。
她就是不洗,他能拿她怎麼著?
砰地擱下白碗與竹匙,阿澪起身拉開門就往自個兒的房里走。
中庭天並里,飛雪處處,他那頭的門早拉上了,門窗里點了燈,燈火將他活動的影子映照在其上。
她沒再多看一眼,回房就把門拉上。
房間里的地爐已熄,可白露那女人在走前已為她拿來了新的煤炭擱在一旁,她甚至為她把被褥都重新鋪好了。
這女人真的是讓人看了就生氣。
如果白露真是傻的就算了,偏偏她讀過她的心,知道她不傻,還挺聰明的,就是蠢到明明被男人那樣傷害過,竟還願意再次相信蘇小魅。
另一張過往的容顏浮現腦海,和白露堅毅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阿澪抿著唇,一瞬間幾乎想拉開門,將那整齊的被褥給扔出去。
可白露不是那女人。
她知道。
她親自下的咒,用她的血,用她的口,以她的手,下的咒。
冷笑,在唇邊浮現。
那女人只能永遠重復那一個月夜,她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重復背叛那個男人,如她當年背叛她一般,而她會一直確保這件事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