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雪了。
半開的拉門外,片片的白雪,輕飄飄的落下。
這雪,停停下下,已有數日,教大地都披上了一層白衣。
她在恍惚中醒來,看著眼前安靜平和的景色,有那麼好一會兒,她就這樣躺著,望著門窗外的雪花,那樣徐徐緩緩的無聲飄落。
眨眼間,來到這兒,已一月有余。
隱隱約約的,她能听見那狗官和那男人說話的聲音。
惱怒無端又上心,教她擰起了眉,不想再待在屋里,她掀被起身,朝外走去。
一出了門,月兌離了地爐的溫暖,寒氣便迎面而來,屋外很冷,了一地的白雪。
她不在乎。
赤著腳,她走在寒凍刺骨的雪地上,眨眼就入了林。
沒有人來攔她,沒有人來阻她。
她知是為何,卻還是忍不住要試。
竹林深深,出了竹林,便是雜木林,就連那兒,也已積了滿地白雪,她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前方再次開闊起來,她走出林子,看見一塊滿是白雪的空地,雪地中央,立著同一棟屋。
明明她頭也不回的往前直走,卻回到了同一處所在,雖然不是她剛剛踏出的房門,但這兒卻是在屋子的另一側。
屋里拉門也敞開著,兩個男人坐在其中,隔著矮幾,下著棋。
屋舍東北角的那一室,有飲煙裊裊,傳來飯菜香,被窗桿撐起的窗內,那蠢女人正在廚房里,洗手做羹湯。
她瞪著那兩個正說笑下棋的男人,只覺得惱。
那阻她逃跑的將吏姓蘇,叫蘇小魅,他說他是來抓殺人犯的,他以為宋應天是犯人,可白露卻說人是她殺的。
那女人說謊,在揚的每個人都知道。
蘇小魅本來走了,被白露氣跑的。
可前些日子卻又跑了回來,姓宋的也不攔他,竟也就讓他住下了。
那日蘇小魅闖進來,一陣混亂之後,姓宋的混蛋又拿銀針扎她,讓她昏了過去,等她再醒來,才發現那王八蛋替她戴上了一串刻著咒文的玉珠子。
鎮魔珠壓制著她體內的妖力,教她不能使用闇之書的黑暗之力。
只要她試圖使用那些她從魔人的闇之書里學來的妖術,頸上這玉珠的法咒就會灼傷她。
那法咒,就如這被設在屋外的迷魂陣一般,都不是她所熟悉的。
在那之後,她就不再使用闇之書里的法術。
那天晚上,她只是一時失去了理智,才會意氣用事。
她不是笨蛋,在讀過他的心之後,她清楚和這男人硬踫硬是沒用的,他早已吃了秤砣鐵了心,但她能和那些想吃她的妖魔周旋千年,靠的也不是她的臭脾氣。
識時務者為俊杰,面子不值半文錢。
當她發現自己無法輕易離開這里之後,她收起了脾氣與惱怒,有得吃就吃,有得用就用。他若要檢查她的身體,她就讓他檢查,他要為她把脈,她就讓他把脈。
為了讓他放下戒心,她甚至試過陪笑討好,可不知為何,這男人卻總是教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譏。
好不容易,在她諸多隱忍退讓之下,他才不再拿銀針限制她的行動。
她曉得,他很清楚靠她自己,是走不出外圍的迷魂陣,所以才敢這般放她自由行動。
只是那時,她真的以為她可以。
誰知一個多月過去,她卻還是被困在這里。
她跟蹤過出入這兒的白露和蘇小魅,但每每走沒幾步就迷失了方向。
她偷讀過白露和蘇小魅的心,可這法陣可惡之處就在會因人而異的變動,她照著宋應天教白露、蘇小魅的法子走,竟沒用。
後來,她試圖利用過白露,也試著誘惑蘇小魅,想讓他倆帶她出去。
可白露對姓宋的萬般忠心,那姓蘇的不是簡單角色,他知她能迷惑人心,總能輕易識破她的意圖。
宋應天那王八蛋知她會讀心,能惑人,曾警告過蘇小魅和白露,教他倆不要和她對眼,那讓她更難有所施為。
用言語勸說迷惑人心,並不需要用到闇之書上的黑暗之術,若能對眼,她能做得更輕易。
那男人說的沒錯。
她能讀心。
人很蠢、很貪,總有所求。
讀心,是她與生來的能力,要知道人們渴求的事物,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她其實很痛恨這能力,與到不得已,她從來就不想去觸踫他人。
她不想了解人們的七情六欲,只覺得髒。
很骯髒。
久遠之前那些黑暗過去再次襲來,讓她更惱更怒,她憤恨將其甩開,掉頭轉身再走,明知走不出這里,依然忍不住再試。
陣法會變動,可就算這法陣有千萬種變化,她一個一個試,總能試出個究竟。
天地乾坤,陰陽無極。
無極?!
她什麼沒有,最多的就是時間。
區區一個人類,想困住她,
就憑他?
呸!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
她一路往前走,繼續往前走,這回踩著七星步,可走沒兩步,前方林子景物就變得完全不一樣,等她好不容易走出林子,就發現自己又回到原地。
只是這一回,她在屋前大門外。
她試了又試,試了再試,走到腳都快斷掉,滿林子都是她的足印,卻還是走不出這里。
然後,天黑了;跟著,燈亮了。
當她再次看見同一棟屋舍,她氣得只想直接放一把火燒了這座林子。
可她其實一個月前就試過放火這招,在她放火之後,法陣里立刻風雲變色,下起大雨,非但熄了火,還將她淋成了落湯雞。
想起那回,她更惱。
發現她放火,他又拿銀針制住了她。
這般反復受制于人,真的讓她很怒,偏生他武功高強,她幾次試圖攻擊他都反被制服,跟著而來的就是他那些該死的銀針。
光只是被限制行動就算了,那男人還會掛著笑臉,在旁幸災樂禍。
「說真的,我這麼做,也是為你好。」
他慵懶的側躺在她軟榻旁,一手支著腦袋,一手百般無聊的翻著書,一邊對她叨念。
「我還以為你挺聰明的,該知道放火燒林,也不可能破陣,既然你不懂,那我就只能苦口婆心的和你說明清楚了。你知這島為何叫鬼島嗎?」
她沒興趣,拜托不要和她細說從頭。
可惜這王八蛋完全沒意識到她的不想听,只懶洋洋的看著書,一心二用的說︰「那是因為啊,當年這島,是我外公的島,我外公在江湖上,有個小小的名號,人們稱他鬼醫,都說閻王要人三更死,鬼醫留魂至天明,這天下只有鬼醫能在閻王手下活人性命。當然啦,傳說多有夸大,不過我外公雖不能同閻王搶命,可他確實有在和鬼怪打交道。」
說著,他抬眼揪她,揚起嘴角。
「這鬼島上的迷魂陣,就是他同鬼差交換來的,別說是一般小表,換做大羅金仙,那也是走不出去的。再說了,出了這島,那些妖魔鬼怪就會找上你,在我這待著,有吃有住,你還可以趁此安養休息,豈不挺好,」
她怒瞪他,那男人卻已垂下眼,翻看著他手邊的書,繼續道。
「雖然我是不知道那些妖物為何要追殺你,但成天打打殺殺的,不是挺累的嗎?話說回來,你該不是獸人吧?若是獸人,你是哪種呢?狐狸?貓?鹿?野豬?應該不是狼吧?听說狼女很凶悍的。啊,該不會是老虎?」
說著,他好奇的抬眼看她,見她怒目不語,又再挑眉試探的問。
「還是豹子?山貓?不是嗎?那難道是——」
他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湊得更近了些,黑瞳晶亮的問。
「熊嗎?」
她氣得七竅生煙,他卻彈了指,一副恍然大悟,一臉認真的道。
「等等,我知道了,是熊貓!」
說著,他還對著他自個兒的雙眼,畫了兩個圈,邊道︰「你知道,就川地特有,兩黑眼圈,體胖毛白,手腳都黑,四肢粗短,愛吃竹子的。」
熊貓?熊貓?!
說她是野豬、熊、狼、虎就算了,竟然說她是熊貓?!
還體胖毛白?四肢粗短?
她是哪體胖毛白了?又是哪四肢粗短了?
她從頭到腳,到底哪里有像那肥軟又懶散的東西啊?
哪像啊?!
阿澪氣得直翻白眼,只想對他咆哮,若眼神能殺人,他大概死八百回了,然後這蠢蛋才忽然領悟過來。
「啊,抱歉,忘了我封了你啞穴,你沒辦法說話,我想說你怎麼不回我呢。」
說著,他朝她伸出手指。
她看著他,才急著要張嘴,他觸到她肌膚上的兩指,忽地又頓住,跟著他將手收了回去。
「欸,還是算了。」
瞅著她,他笑咪咪的說︰「我若解了你穴,你八成又會傷了喉嚨吧?你放火燒林,黑煙嗆了喉,聲都還啞的呢,咱們還是讓你好好休養幾天再說吧。」
這男人根本故意!
那一刻,她要是能動,早伸手掐死這王八蛋了!
可她不能,她動彈不得,只能躺在那里,繼續听他碎念。
「是說,我想你應該也不會同我說,那些妖怪為何要找你麻煩吧?你若肯說,能幫的我定會幫忙,怎麼樣?你想聊聊嗎?」
她死死的瞪著那笑容可掬的家伙,然後果斷閉上雙眼。
「我想也是。」他不怒不惱,也不再追問,只懶洋洋的道︰「也好,都快入冬了呢,這時出門也挺累人的,還是好好過完這冬吧。說到冬天,差不多也是到要做臘肉的節氣了,咱們藥堂里最近在忙秋收的事,等忙完秋收,白露該也會送幾條三嬸她們幾位做的臘肉來。說起臘肉,嘴就有些讒了,臘肉汆燙去鹽後,加點蒜苗,淋些米酒,大火快炒,再配上碗今年秋收新米煮的白飯,那是想來就叫人垂涎三尺啊……」
站在雪地中,她霍地推開那王八蛋那日對食物的雜念,卻還是聞到了臘肉香。
白露今日還真帶了臘肉與臘腸來。
裊裊的歡煙,帶著臘肉的咸香與白飯的清香,當然蒜苗、米酒香更是沒少,還真的教她聞了就嘴饞。
可惡!
握緊了拳,她抿著唇,心知那男人認定了她走不出去就會回去。
思及此,她憤然轉身,遠離了那棟在雪夜中看來無比溫暖的大屋,卻仍听見他貪嘴的聲音在腦海里回響。
啊,要是再來碗白菜雞湯炖豆腐,那就更好啦……
天黑了,夜深了。
蘇爺和白露吃了晚飯,已一塊兒離開,回應天堂去了。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將雪地上踩踏出來的足印都覆去,再無痕跡,可那倔強的女人,還逗留在外,沒有回來。
說真的,他原本還真以為她餓了就會回來。
這臘肉飯這麼香,白菜雞湯炖豆腐更是香滑可口,他都忍不住多吃了幾碗,若不是想起她還沒吃,他就將它們全吞下肚了。
夜越深,雪也下得越大。
換做其他日子,他就任由她在外過夜了。
可看這風雪,一時半刻是停不了的,說不得會下整夜。
他可不想第二天才發現她凍死在林子里。
依她那別扭的性子,還真有可能寧願待在冰天雪地里也不回來。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寫了個宇。
擱在矮桌上,原本裊裊直上的香煙,驀然在前方聚集,浮現島上的地形圈,其中有團煙特別明顯,凝聚成他方才寫的那個字。
澪。
她沒有動,動也不動的待在原地,八成是累了。
是說,這女人明明挺聰明的,就不知為何老愛鬧別扭。
他伸手輕輕一揮,讓煙散去,合上了二師叔讓人送來的書,起身套上外衣,在門邊穿了靴,再拿了把傘,開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