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跳著進門的,一進屋,很不大家閨秀地拿起茶壺,對著壺口猛灌水,看得賀巽直皺眉頭。
他搶過茶壺,發現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講究了,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數九寒天,家里沒柴火,井里舀上的水結了凍還得喝吶。」
以前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啊?賀巽凝聲道︰「以前是以前。來人!」
下人很快將舊茶壺撤掉,換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燙,一手捧著熱茶繼續喝,一手不安分地撫上他的濃眉。
「別生氣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過以後我肯定能夠過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歷練。」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問︰「去哪里了?」
她笑盈盈地湊近他,神秘兮兮地說︰「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這樣,一次兩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習慣,習慣她的體溫、她的柔軟、她的甜香。
「什麼重要事?」
她從袖里拿出單子放在桌上,兩人頭靠頭瞧著。
「這是櫃上收來的薰香配方。」
賀巽看不出配方有什麼問題,卻聯想起前世曾發生過的事。
他的香鋪里出過一款香,是蘇掌櫃尋來的,因氣味極獨特,一時風靡京城上下,然兩三年後慣用此香的老顧客紛紛出現頭暈目眩、無法進食的病癥,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起初沒人往這上頭做聯想,直到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同樣的狀況,最後才到他頭上。
他損失幾間香鋪、一群能人。為此,他被皇帝嚴厲斥責,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問題?」
她指指子上頭幾味香料,道︰「木合、喬山,這兩味是經常使用的香料,但沒有太多人知道這兩樣香料互克,不能同時使用。」
「否則……」
「會導致使用者中毒。」
難道前世之事,將要重現?他問︰「癥狀呢?」
「頭暈目眩,惡心嘔吐、不思飲食,嚴重者會喪命。」
丙然是那款香,前世事發時已經過去兩、三年,他追不出源頭,而今……
晴蘭自然也楚這件事,那是周勤拉賀巽下馬的手段。
前世「德香軒」是她開的,和和賀巽的香鋪競爭得相當厲害,得到這張方子時,她一眼瞧出當中利害便把它丟到一旁,沒想到讓周勤拿去,陰了賀巽一把。
今生蘇掌櫃想將功贖罪,也想從中謀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後,想盡辦法將方子偷到手。殊不知逭是個陷阱,他那麼積極地往下跳,周勤能不成事?
「方子哪來的?」賀巽問。
「蘇掌櫃從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頓數息後解釋,「李小小在德香軒做事,德香軒是二皇子名下的產業。」
換言之他還是被周勤盯上了?他自以為夠隱密,以為與周鑫的關系沒人知悉,為什麼周勤仍然針對他?因為周勤丟過來的善意他始終不接招,還是因為對月國的戰事,兩人相爭周鑫得利,周勤把帳算在他頭上?
「你打算怎麼處理?」
「讓我處理嗎?我想怎麼做都行嗎?」她一臉的狡猾,滿肚子憋著壞。
然她的笑太美麗、太招搖,太教人身不由己,賀巽胸口一顫,無數感覺翻涌,她這樣招人,他該怎麼辦才好?
「是。」他試著鎮定。
晴蘭從袖子里拿出另一張方子,「此香名曰‘魚樂’,經常用于閨房之趣,當中的里荽、見陽有毒,短期內用上幾次就會出現癥狀。這方子我已經順利送到德香軒的吳掌櫃手里。」
她打算盡全力幫周勤推廣,有此香相助,男人能比平時更盡興,到時讓妓子們隨口提上幾句,引客人到德香軒購買,很快就能引發風潮。
「你這樣做和周勤有什麼不同?」他斜眼瞪她,手指掐上她得意的臉龐,使勁兒往兩旁拉扯,這動作害她說話不楚,但她瞪大眼楮,不管不顧往下說。
「我有這麼沒良心?當然大不相同啊。第一,此毒不會致命,喝兩劑湯藥就能解毒。第二,我會在喑中推波助瀾,讓魚樂在短時間內造成風潮、勾出後續,影響的時間不會太久。第三,事發後,賀大人不忍百姓受苦,命日宣堂的大夫「悉心盡力」、‘日夜研究解方’,最終致贈解藥于病患。」
好事要做、好名要傳,重點是替即將開幕的日宣堂醫館打開名氣,如此一來,賀巽賺到救世美名,德香軒準備倒閉,完美!
他不在乎名聲,但她在乎,她希望他當純臣別當酷吏。
晴蘭仰頭望他,「你反對?」
她都計劃得這麼好了,他有什麼好反對的,一哂,他道︰「做。」
他臉上寫滿對她的欣賞,她聰明有心機,她狡獪也奸詐,她很清楚最後得利的才是贏家。
她很想贏,她也想追名逐利,但她心底有一條線,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不能做,她不允許自己越過那條線,把道義良心全數拋棄。
他的贊成讓她笑眯雙眼,好像……在他面前,她隨時隨地都在笑,笑著對他點頭,笑著對他說話,她總是笑得讓他愉快輕松,她在,他便心情飛揚,他喜歡她在身旁的每時每刻,自己好像……越來越離不開她了,怎麼辦?
得到他的同意,晴蘭立刻起身要吩咐下去,可走到門邊時,她毫無預警轉身,卻不料撞進他胸口,幾乎是直覺地,他攬上她的腰,兩人身體契合。
手該松開的,但它們卻有了自主意識,他直覺將她鎖扣在懷中。
靶受著腰間的力道,晴蘭有點慌,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他的動作,難道說……他們進展迅速,她成功剔除他心中真愛,已能作主強佔他的胸懷?
這個解釋……她超愛。
于是她甜甜地笑著、軟軟地傻著,任由沖動支配意識——她踮起腳尖,勾上他的脖子,啵地親上他的臉頰,天,真甜、真香、真……美好。
賀巽錯愕,在他回過神之前,晴蘭已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蠢事,于是她快速地退開兩步,在對方髒水尚未潑上時,她急急忙忙先給人抹黑。
「是你先的哦,不是我的錯,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我才會傻傻的被你誘惑,才會不小心親上你的臉,所以如果我錯一成,你錯九成。」
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這是在贊美他嗎?賀巽想笑,卻又不好笑出聲,因為不是她被他誘惑,而是他被誘惑了……
「你要是想罰人,必須先處罰自己,不可以對我生氣。」丟下話,晴蘭像只犯錯的小貓,飛快往外跑。
賀巽看著她逃命的背影,滿臉無奈。
但她只跑過幾步便停在月亮門後,然後歪頭探出半個身子,對他說︰「我不是故意突然轉身,不是故意沖進你懷里,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
她那是什麼動作啊?以為他會吃了她,還是以為那堵牆能護住她?賀巽大翻白眼。
「過來說話。」
「不要,你會打我。」她侵犯聖地了,她看見他的錯愕了,傻瓜才去討打。
「我不打女人。」
「你會罵我。」
「我都錯九成了,不罵自己還罵你?」
「所以……沒事?你不生氣?平安?」
「還喜樂咧,要說話就走過來。」
呼……她吐口大氣,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再度走回他身邊。
他抬高手,她瞠大眼,下一瞬他又扯上她的臉,如果有一天,她的鵝蛋臉變成大餅臉,他絕對是始作俑者。
「說吧,有什麼事?」
「阿洵喜歡習武,听說以前是你手把手親自教導,但隨著皇上倚重,你難得在家,他的武功便落下了。如果你不反對,我想請雲將軍教導阿洵武功,保證不妨礙他讀書進學。」
她能請得動雲啟山?雲啟山武功高強,布兵練陣更是朝中第一人,只是那人再孤傲不過,尋常人等甭說打交道,便是想見上一面都困難。
「你認得雲將軍?」
「做生意嘛,多少有點人脈。」
「胡扯,雲啟山可不是「有點人脈」就能攏絡的,她比他想像的……更不尋常!
「好生說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她笑開眉毛,比出十根手指,「我贈他十壇狀元紅。」
「他好酒?」
不是啊,是他的斷袖好友嗜酒,但這秘密不能說也不好說……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周鑫對月國的第一場戰爭大獲全勝,現下正趁勝追擊。
消息傳回京城龍心大悅,周勤一張臉卻揪成苦瓜包子,想來他很難對月國國君交代。
不過這件事,他樂意替周勤解決,因為再打個幾回合,月國將不復存在。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魚樂效果漸出,開始有人發病,而以它的銷售量看來,再過不久事情將會到周勤身上,屆時晴蘭必能夠順利將德香軒收入旗下。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鋪子漸上軌道,利潤逐月提升,因為向來深居簡出的祖母心情開如、笑語歡聲,因為後院有晴蘭管理,賀家漸成秩序……
這麼多值得高興的事,他卻無法開心,因為今天是夏媛希的婚禮,這讓他心情低落。
看著他滿面沉重,復雜在胸口張揚。晴蘭無奈一笑,在商場上她所向無敵,可是在男人身上,她總是失敗。
她不能勸賀巽放下,不能因為夏媛希即將嫁給渣男而拍手叫好,更不能因為他對夏媛希的在乎而傷心,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端正自己的表情……她只能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悄悄挪移,挪到他手背上方,輕輕握住。
軟軟的掌心帶著微溫,她覆上的是他的手背,溫暖卻在他心間擴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會好轉的。」她說。
賀巽很難受,但她的勸慰讓他失笑,哪來的兵將水土,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承恩候府不是邊關戰場。
「雲將軍說阿洵資質好,不一定要走科考仕途。」她試著轉移他的注意。
「他想走哪條路,由他自己決定。」
「真的假的?那雲將軍那里我讓人去帶話?」
晴蘭揚眉輕笑,她知道阿洵有多在乎他大哥,若是他大哥想要,就算爭破頭,他也會考出一個狀元來娛樂大哥。
本就美得驚人,這一笑又添艷數分,然後……奇異地,他糟糕透頂的心情好轉幾分,仿佛壓在胸口沉甸甸的石頭被移除,心底透出明媚。
「祖母答應參加何家的賞花宴,意外吧?我問林滿面,方知祖母對梅花情有獨鐘,要是你不反對,我想買下隔壁宅子兩邊打通,買來百株梅花種下,明年祖母便可以在府里宴請好友。」
祖母是正陽侯府的嫡女,因為夫家落難,更因為她的驕傲,多年來對外斷絕所有聯系,如今竟然願意出門?
是晴蘭的功勞吧,是她讓賀府有了朝氣。
兩人相對眼,晴蘭笑得更歡,甜甜的笑像蜂蜜浸潤了他的酸心。
手指一根根交錯,她勾住他的,十指緊扣,她的撩撥撩動了他的心情,傷心又褪去三分。
「好。」
一句「太棒了」之後,她把頭靠到他肩膀,他早已習慣她的強勢親近,伸手攬過她,兩人靠在一起。
「王嬤嬤常說,不管幾歲都得活出一副人樣兒,要自在快活、要隨心所欲,我希望祖母能夠喜歡自在。」
祖母一生波折不斷,卻始終挺直肩背、無畏艱難,她與王嬤嬤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卻有著相同的睿智與豁達。每回受挫委屈,她常愛賴到祖母膝下,撒撒嬌、說說話,掃平心中的不平靜。
「爺,少女乃女乃,承恩候府到了。」
話音剛落,溫暖的聲音響起,「二妹。」
是四哥哥!她匆忙下車,兄妹相見,笑容溢上,「四哥哥,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他清楚她婚事的來龍去脈,幾度想說破,卻在長輩的壓力下保持緘默,他對晴蘭有罪惡感。
「很好,幸福無邊的好。」
幸福無邊的好?這丫頭旁的不學,干嘛學人苦水往肚子里吞?家里做出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賀巽豈能真心相待?
「真假?沒有被欺負?」他瞄了甫下車的賀巽一眼。
「看我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哪有被欺負的影,不過……」她歪歪頭笑得滿眼調皮,「要是相公欺負我,四哥哥能打贏他?」
「賀巽是文官。」
「可我家相公武功可厲害著呢,一個拳頭能把胳臂粗的小樹給折斷。」
「他有這麼厲害?」夏晨希與賀巽對上眼。
「有,所以四哥哥還是別自討苦吃吧。」她笑嘻嘻說著玩笑話。
「都說女生外向,才出門幾天一顆心全偏了。」
「沒法呀,誰讓我家相公有本事,又能耐,他可好啦,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武藝高強……」
「行了行了,才喝幾天賀家水,就把人夸成一朵花。」
「那也得是朵花我才夸得成啊,讓我指鹿為馬?對不住,我臉皮不夠厚。」
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形容的人是他?賀巽大翻白眼。
何止是指鹿為馬,她根本是指虎為兔,什麼臉皮不夠厚?太謙遜了呀,她臉皮厚度可以賽過城牆。
「快進門吧,再讓你夸下去,就有姑娘成群結隊想上賀府當姨娘了。」夏晨希揮揮手,假作不耐。
晴蘭呵呵一笑,勾起賀巽手臂,嬌羞說︰「賀家家訓,相公心里只能有我一個。」
她一勾,他心一跳;她嬌羞,他紅了耳廓,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翻涌。
那是……春心蕩漾?賀巽不理解,但硬硬的眉毛軟化,冰冰的嘴唇暖上,笑容自顧自拉起。
他的模樣讓夏晨希心中很是訝異,這家伙對晴晴……是真心的?
熟悉的院子,熟悉得教人心悸,晴蘭看著前世的住處,心咚咚狂跳。
前世身邊得用的人全被發賣出去,夏媛希在百味樓演的那一出,讓晴蘭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主子。
晴蘭無法阻止夏媛希發賣下人,卻能將他們一個個買回來,安插在鋪子里,明里暗里地予以協助,好教他們一生無虞。
二皇子的迎親花轎尚未上門,女眷們全聚在房里,吱吱喳喳地說著吉祥話,講得夏媛希眉飛色舞、紅霞不斷。
晴蘭在牆邊那鍛扶桑花旁停下,頓了一會兒,好似懷念的想起什麼,片刻後淡淡笑開,然後提步走進夏媛希房里。
盛妝打扮的夏媛希看起來典雅高貴。
「夏媛希」並不美麗,但勝在氣質好、性子溫和,她是才女,琴棋書畫,女紅婦德無一能挑剔,再加上夏府嫡女的身分,若非周勤先下手為強,想求取夏媛希的男子定能踏破夏府門欄。
但是她先遇見周勤,愛上周勤,她為她殫精竭慮用盡心機,為他謀取帝位,最終功成身退,亡命。
視線相對,不管是晴蘭或夏媛希,兩人都理不清這份感覺,看著前世的自己,心頭紛亂不已。
夏媛希眼底浮上一抹恨意,她憎恨夏晴蘭誘發自己的不安,她深信夏晴蘭將會是個變數,一個讓她走向不幸的變數。
她始終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八歲就死去,為什麼今生的夏晴蘭會一路活下來,還活得無比精彩?她痛恨夏晴蘭的美麗能干,痛恨她受人稱贊,她無法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好,尤其是那個「旁人」叫做夏晴蘭。
在前世有限的生命里,她知道前世的夏媛希受盡所有人的奉承褒獎,前世的夏媛希是天之驕女……那是她憧憬的生活啊。
她知道自己不夠好,因此在成為夏媛希之後,用盡所有力氣改變,她想成為貨真價實的夏媛希。
她那麼努力,偏偏夏晴蘭出現了,夏晴蘭不斷提醒她,骨子里自己究竟是誰,她痛恨這個提醒,于是痛恨夏晴蘭。
夏媛希對夏晴蘭的厭惡毫不掩飾,在場的夫人小姐哪個不是人精?很快就發現這對姊妹之間有問題,雖不曉得問題何在,但賀巽和二皇子都不能得罪,因此偏誰都不好。
有那性情圓融的連忙出聲道︰「新娘子的新妹妹回娘家,姊妹倆肯定有體己話要說,咱們先出去吧,讓姊妹倆說說話。」
有人搬來台階,眾人忙不迭往外走,沒多久房里頭連婢女僕婦都走得一干二淨,只除了夏晴蘭和夏媛希。
晴蘭目光冷,媛希眼神狠戾,屋里出現幾分寒涼。
「你有話想對我說?」夏媛希開門見山地道。
晴蘭點頭輕哂,「你信不信因果?人生一世,所言所行都會被記錄在冊,天底下沒有船過水無痕這種事,種因必會得果,公平是人世間最基本的規則。」
大紅衣袖一揮,夏媛希怒道︰「天底下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公平。如果有,同是夏府千金,夏媛希不會受盡寵愛、一世尊榮,夏晴蘭不會吃不飽穿不暖,不會掉進水潭卻連大夫都請不起。
「如果有公平,不會夏媛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夏晴蘭卻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不會夏媛希在與貴女周旋同時,夏晴蘭卻要和一群粗暴無知的村女打架……」
她說得越多,晴蘭越心驚,心底猜測終于落實了答案。
所以……不會錯了,她們確實互換靈魂,夏媛希成為夏晴蘭,而夏晴蘭成為夏媛希,她害怕王嬤嬤認出自己,害怕夏晴蘭回到侯府、真相揭穿,于是對王嬤嬤下毒手。
不會錯了,若非如此,夏媛希對自己不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她害怕自己!
但……太可怕也太可惡,夏媛希可以恨她,但王嬤嬤呢?是王嬤嬤省吃儉用把她養大的呀,沒有王嬤嬤,她無法平平安安活到八歲,她怎能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夏晴蘭從沒想過再回侯府,沒打算重新當回夏媛希,更不打算與夏媛希為敵,但王嬤嬤的死……夏媛希踩到她的底線。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寒意,直到夏媛希說夠了,晴蘭才道︰「身為侯府嫡女,我不憤你的怨恨,真有不平,也該是我這個‘夏晴蘭’才對,不是?」
這句話,把所有事情全戳破了。
夏媛希定住身形,天!她剛剛說了什麼?她過度激動,忘記自己已經是夏媛希,忘記滿腔怨恨是夏晴蘭才會有的情緒。所以夏晴蘭猜到了?她猜到自己是誰?
晴蘭不等她反應過來,又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為惡者必有惡報,王嬤嬤本該長命百卻被自己養大的孤女奪去性命,她必會在黃泉路上等你。」
晴蘭深信報應,倘若不是報應,她怎麼會回來?倘若不是報應,前世周勤的最大助手怎會因緣巧合嫁給他的死對頭?若不是報應又怎能讓她有機會翻天覆地、更改前世之過?
晴蘭若有似無的笑,讓夏媛希興起一陣陣惡寒。
爆竹聲起,一句「新郎來了」,婦人們再度涌入房里。
熬人笑著勾起晴蘭手臂道︰「本想讓你們多聊幾句,可新郎迫不及待呀,往後小姊妹想敘舊情,只能到夫家說話去啦。」
她的話引得眾人一陣嘻鬧,不久夏媛希被眾人簇擁著離開。
夫人姑娘們全走光了,連僕婦也不留下半個,全跑到前頭看熱鬧。
晴蘭淺笑,果然不行吶,更換芯子的夏媛希不但沒有做生意本領,連後宅也管理得很糟糕,再怎樣院子里都該留人把守才對。
也好,這樣更方便她行事。
晴蘭讓白芯、丹雲守在院前,熟門熟路地走進小花房,從里頭尋出鏟子。
她走到方才停留的扶桑花叢下,看準方位落鏟,沒花太多功夫就挖出一個小木盒。
拍開泥土、打開木盒,里面有一串三十六顆小木珠串成的手釧,不珍貴、不值錢,上頭刻的七字箴言很粗陋。
曾經她覺得它燙手,返家後便匆匆掩埋,直到命終也沒把它給挖出來。沒想它還有機會重見天日,用帕子撫開上頭的灰塵,晴蘭細心地將它收進荷包里。
她告訴自己,再走一遭,必將不同。
因為,她學會了珍惜,凡對她真心實意的,她都想珍惜。
晴蘭不知遒在承恩侯府時賀巽表現的得不得體,但現在的他……不得體極了。
回府後,賀巽搬來幾壇烈酒,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灌得爛醉。
這個舉動根本是在向眾人宣告——本人對夏媛希情深意重,情愛不變。
要是換成別人肯定沒法兒活了,幸好晴蘭心理素質好,否則早該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滿腔委屈、人盡皆知。
下人來稟告,身為妻子,晴蘭不得不放下帳本前往書房。
房門口三個男人無頭蒼蠅似的來回走著,見晴蘭走近,連忙迎上前。
看見她,賀洵松了口大氣,好像有了主心骨,盡避他並不認同這個說法。
晴蘭臉大,直接把賀洵這號表情解釋為「信任依賴」,就說她很厲害吧,才多久啊,她便讓每次見到自己就想吐口水的阿洵給依賴上了。
「大哥喝醉了,他從沒這樣過。」賀洵憂心道。
從來沒有過啊?唉,夏媛希的出嫁對他影響這麼大?不知道夏晴蘭若不是嫁他,她的出嫁,會不會帶給他相同的影響?
「別擔心,我進去看看。」
才走三步,一個黑影飛身擋在身前,晴蘭抬眉,對上白叔方賊兮兮的眼,他長得很高,她看他的角度,和那年在日宣糧鋪一樣。
白叔方彎腰,在她耳邊出主意,「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就會不同。」
他的話惹出黑敘兩顆大白眼,「你有種,等老大醒來,當著老大的面說。」
白叔方模模鼻子別開頭,假裝這話不是出自他的嘴……對啦,他在老大面前忒沒種。
晴蘭被逗得笑彎雙眉,她不知道月光下的自己有多美麗,更不知道憋著淒苦卻刻意燦爛的笑靨會讓人胸口微酸。
于是連心髒和茅坑石頭一樣硬的黑敘,都忍不住拉拉耳朵、揉揉眉毛說︰「其實這個建議可以慎重考慮。」
賀洵年幼,不懂要造就什麼樣的事實,但他說︰「大哥不好過。」
「是啊,真的不好過呢。」心愛女子琵琶別抱,是人都會難過的。
「你得對大哥再好些,他才會明白你。」賀洵又道。
明白什麼?明白她比夏媛希更值得喜歡?這話說得真傻。
都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她讀過那麼多話本,每本都讀得通透,再明白不過,愛情不是誰對誰更好,就能夠勝出的。
但她還是認真點頭、認真附議,認真地當個好嫂子,「阿洵說得是。」
她的認真引發黑子、白子的贊美,這麼好的女人……舉世無雙了呀,老大就不該死心眼的。
書房很大,架子上滿滿的全是書,有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她透過四空大師送到賀巽手中的。
晴蘭確定它們對他有助益,因為那些書翻了又翻,翻得很舊、翻得月兌了頁,仍然擺在書案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範圍。
他的書房分成兩部分,前面是讀書辦事的地方,後面安著一張床,她不確定床是在與她成親後才安上的,還是原本就有——成親之後他一直睡在書房里。
他是個意志力堅定的男人,她猜,如無意外的話,他會一路睡在這里,拒絕不想要的妻子,拒絕夏家給的羞辱。
當這種男人的妻子很慘,但她別無選擇,幸好她固執不服輸,幸好她不輕易放棄,幸好……最終他們會在一起的,對吧?
如今他不再氣惱她,他們又回到過去的關系,他們之間漸入佳境,他們……後續可期。
走到床邊,晴蘭看著爛醉如泥的賀巽。
真是教人沮喪啊,他那麼努力地讓所有人知道他心有所屬,殊不知他的「努力」讓她多尷尬。
突然覺得一點點累、一點點後悔,這輩子她活得小心翼翼,謹慎地踏穩每一步,怎麼還會做出「喜歡他」這個決定?
他發出一陣低喃,她听不清他在說什麼,但他踢掉被子、翻過身,面向晴蘭。
「真是讓人生氣!」她蹲到床邊,細細的手指戳上他左臉,道︰「你瞎了嗎?夏媛希那種女人有什麼好,值得你心心念念,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戳完左臉、戳額頭,她雙手叉腰,「是不是得不到的永遠最好?那你也沒得到我啊,怎就看不見我的好。我與夏媛希,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你的眼光是有多差啊,居然分不清楚珍珠和魚目?」
戳完額頭又戳下巴,新冒出來的胡碴刺了她的指尖,一陣說不清的心悸,惹出她的嬌嗔,「我不會認輸的,早晚要教你對我死心塌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見她的話,賀巽在一陣低喃之後抓住她的手。
她直覺想縮回來,但……喝醉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啊,她一掙扎、二掙扎,仍是掙不月兌他的掌心。
粗粗的掌心磨擦著她女敕女敕的手背,然後那股說不清的心悸,二度自胸口升起。
心髒跳動的速度變快、力度變強,撞著敲著,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胸口不斷地往外擴,然後暖暖的、懶懶的感覺涌上……
不累的呀,她本打算看完帳本、讀完話本再入睡,可……現在怎會全身發懶?
她的手微涼,他全身躁熱得慌,賀巽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輕輕蹭著,這一蹭,害她的身子更軟了,警鐘在腦海里敲響,白子的話也跟著響起——
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自會不同。
真要造就事實嗎?心跳得厲害,汗水悄悄地從額間冒出來,像在催促她做決定似的。
突地,他把她的手收入懷里,晴蘭一嚇,把手抽回來,沒想到他更用力地將她抓去。
退猝不及防不是刻意,她跌進他懷里,然後他變成八爪魚,手腳並用,把她困在懷抱中。
他抱得很緊,讓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更遑論掙月兌。
然後,更過分的來了。
他居然找到她的唇,封了上去,彷佛她的唇是瓊漿玉液好喝到不行,他不斷吸吮,好似連她的魂魄都要吸取。
怎麼辦啊,她越來越想造就事實了。
雖然他不喜歡她,雖然他心里的女人叫做夏媛希,可她……想要啊……
于是細細的手臂環上他的腰,心一橫做下決定,不管他清醒後會怎麼想、怎麼侮恨,這事實就……造就吧。
就在她鼓足勇氣準備行動之際,唇上的力道卻消失,抱住她的手臂松開……他熟睡了。
忍不住,晴蘭失笑……呵呵,呵呵……她越笑越大聲,笑得蜷起身子、笑得捧起月復,她笑,笑自己可悲又可憐。
「媛希……」
她終于听明白他的低喃,晴蘭笑得更歡,笑著笑著笑出兩顆豆大淚珠……
日子過得飛快,但更快的是賀洵的身高,不知道是不是學了武功,短短兩、三年功夫,他竟長得比晴蘭還高。
臭屁孩經常走到她身邊,不屑地看看她,再用手比比她的頭頂,傲嬌道:「我不欠人恩情的,需要我保護的話,可以說一聲。」
這是想銀貨兩訖、互不虧欠?
晴蘭莞爾道︰「你不欠我的呀,你借我錢開鋪子,錢沒還呢。」
賀洵挑了挑眉頭,這倒是,他從不欠人的。
去年她想開藥材鋪子,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確定明年五月東南方會有一場地動。
前世這埸地牛翻身,將近上千人死亡,數千具尸體迅速引發一場瘟疫,瘟疫越擴越大,天天都有人死去,迷信道教不理朝政的皇帝被百官逼得下詔罪己。
今世若事情再度發生,賀巽身為皇帝的左右手,肯定逃不過責難晴蘭無法阻止地動,只能做足準備,因此她開藥鋪,到處搜羅藥材,為即將到來的瘟疫止血。
她並不缺錢,不需要別人參股,但白子樞門,老嫌棄錢袋子不夠深。
不怪他,宮廷侍衛月俸有限,他又不擅長營生,因此晴蘭善心大發,收下他千兩銀子,與他合股。
白叔方道︰「黑子花錢大手大腳,連老婆本都存不上,要不也讓他參一股。」
黑子很有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是經常做的事,因此晴蘭點頭。
再然後,賀洵也想加入。
賀洵的立埸截然不同,他沒打算賺錢,有個財神爺嫂嫂在,賀家財產急速擴充,他出錢只是覺得有義務幫晴蘭一把。
兩三年相處下來大家都明白,晴蘭很愛賺錢、很會賺錢,跟著她肯定有肉吃。
晴蘭是奸商,即使目前仍看不出賀巽想扶誰上位,但她得先一步讓銀子到位。
她搶錢本事高超,賀巽花錢越發大方,這使得周勤開始對賀巽大獻殷勤,急欲將他拉入己方陣,甚至拐過好幾個彎,試圓接觸晴蘭,試圖以美色誘惑「小姨子」,但她哪會為他所用?
晴蘭捧起帳本和銀票往賀巽窗房走去。
是的,成親兩、三年了,晴蘭仍未「造就事實」,賀巽依皙住在書房里,他們之間的關系依舊奇怪得緊,但賀巽半點都不覺得奇怪,就這樣一路相處下來。
讓晴蘭欣慰的是,他們的感情很好、默契十足,他一個眼神,她就曉得該往哪兒使勁,她一擠鼻子,他就曉得她耍使壞,他們彼此的配合度是百分百。
而她開心,他高興;她成就,他滿意,她的情緒總能牽動他的歡喜,至于他的情緒……
早就成為她行為的動力。
既然如此,有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性?
晴蘭樂觀地認為,當然有,只是要付出更大的耐心。
而賀巽呢……他是膽小表,他不敢認為,甚至連想像都不敢,在感情上面,他始終裹足不前。
為什麼會這樣子,晴蘭不知道,只能猜測或許夏媛希仍然在他心中強勢。
晴蘭知道的是,賀巽是逼迫不得的,除非他心甘情願,否則使力過度會造成反效果,因此他若不往前,她便也只能在原地踏步。
有時候她也會埋怨,真是的,怎就那麼愛呢?怎能愛得過盡千帆皆不是,愛得無法將就其他?
只是埋怨又能如何,天底下有一個寧願孑然一身,也要守身守心,守著一個不可能的四空大師,那麼有一個為愛無視身邊珍珠的賀巽也就不奇怪了。
賀巽的情,是個讓晴蘭心酸無奈,卻無法不面對的事實。
難過啊,但再難日子都得過下去,她只能回以笑眼迷離,假裝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