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氣微暖,藍藍天空下,賀仲岳坐在石桌前執筆寫字,全身散發著一股清冷幽微的氣質。驀地,幾聲稚氣嗓音隨著雜沓腳步聲同起——
「先生!先生!」
五名穿著玄色袍服的小蘿卜頭雙手抱著本子一路從屋內奔向亭台,在看到年輕夫子略帶冷淡的俊顏時,連忙一一站好,面帶恭敬,輕聲說著自己已完成先生交代的功課。
賀仲岳輪流檢查功課,指點幾句後,就將一旁已備好的五個顏色不同的風車交給孩子。
這五個約四、五歲的孩童笑咪咪接過,再動作一致的行禮,異口同聲的說︰「謝謝先生。」
「去玩吧。」
五個孩童頓時像月兌韁馬兒般奔跑起來,伴隨著清脆愉悅的笑聲,而這些迎風旋轉的風車及孩子們嘻笑的臉孔皆落在一牆之隔、從雕花牆洞中窺視的三雙眼中。
「姊姊,妳看吧,先生看來冷冷的,可是阿春還有其他人都不怕他。」
「姊姊,就這個先生好不好?我也想要風車。」
說話的是一對剛滿四歲的龍鳳胎,兩人心有靈犀,對啟蒙先生的人選已有共識,這才拖著姊姊來這里偷窺。
趙莎華目不轉楮的看著那位賀先生,雙手輕拍身前的弟妹安撫,他們藏身的地方剛好有一株枝繁葉盛的老松,畢竟沒做過這種事,她心里多少緊張,要弟妹小聲再小聲。
這面牆與亭台距離不遠,她得以將賀先生打量清楚,他不過二十多歲,全身散發出一股清逸出塵的氣質,只是氣色蒼白、唇色淺淡,一襲白袍下的身子相當單薄,有些弱不禁風,身體似乎不太好,但不能否認他五官生得極好,尤其那雙黑白分明的狹長眸子,深邃迷人。
「姊姊,好不好嘛?」
弟妹焦急壓低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她低頭看著兩張仰起的粉粉女敕女敕圓臉兒,對父母老來得子的弟妹,她不是不想成全,畢竟兩家只隔著這道牆,弟妹上下學都方便。
只是這個看來冷漠月兌俗、有股高華清雅之姿的年輕夫子,開的私塾采「喜好制」,要收什麼樣的學生由他說了算,毫無規矩可循,因而他的十名學生里,有富商之子,也有交不出束修的貧戶,雖全是男孩,但年齡不一,最小的四歲,最大的竟然也有十歲。
「姊姊,就賀先生嘛,我跟哥哥在這里偷看好多次了,他對阿春他們雖然不怎麼笑,可是阿春他們都很喜歡他。」
「就是啊,姊姊要幫我跟妹妹找學堂,找我們喜歡的先生學習不是更好嗎?」
她看著弟妹,再透過枝葉半遮掩的牆壁縫隙看過去,賀先生手拿一本冊子,那張臉看起來冷漠疏離,她心里忐忑,但為了弟妹,還是點點頭,「好,明天,姊姊就帶你們去。」
兩個小家伙頓時開心得要叫出聲來,嚇得趙莎華急急摀住他們的嘴,壓低聲道︰「但話說在前頭,先生收不收你們,可不是姊姊可以決定的。」
「一定可以的,阿春跟我們說,先生這里的廚子換得可快的,因為做的東西太難吃了,姊姊做的菜那麼好吃,只要姊姊請先生來咱們食堂吃飯,先生一定會答應教我們的。」趙歆亞眼楮熠熠發亮的將阿春說的話完美復述。
這事趙莎華倒是有听食客們聊過,說惜園的廚子總是待不久,換得快。
「真的,姊姊幫先生解決吃的問題,他當我們的老師,這不是很棒嗎?」
听來是個雙贏的方法,趙莎華也不想讓弟妹失望,「好,姊姊明兒就試試。」
殊不知,就在三人頭頂上的茂密樹葉中,一名隱身其中的黑衣人也無聲的高舉手臂,擺出勝利的姿勢。另一名黑衣人則速速以內功傳音稟報主子。
兩名黑衣人遙遙對視,都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與主子親近的心月復都知道主子的嘴有多刁,這幾個月更是到了厭食的地步,衣帶漸寬,好不容易對趙莎華的手藝有興趣,卻發現要吃到還有條件,主子也是想方設法才有今日這一出戲。
翌日,趙家食堂休息,天氣晴朗,近午膳時分,趙莎華一手提了食盒,帶著弟妹前來私塾拜訪,她慶幸並未被擋在大門外,還被有禮的引至學堂後方的院落。
穿過一道門,便見四周花木扶疏,而院內的主廳堂雕梁畫棟,頗為豪華。
賀仲岳已然在座,身後站著羅英。
「這是我家主子,也是賀先生。」呂勇向趙莎華介紹後,就退到主子身後。
趙莎華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示意弟妹跟著自己走上前,趙京亞、歆亞眼楮發亮,乖巧的上前。
一大兩小神情恭敬的行禮,接著,趙莎華為自己的冒昧打擾致歉,簡單介紹自己與弟妹的身分後又道︰「听聞賀先生近來食欲不振,府上廚子因故離開,咱們是鄰居,小女子備了些飯食,若是先生不嫌棄,小女子開的食堂很歡迎先生過來用餐。」
她一一將食盒里的食物挪到桌上,也藉此緩和緊張紊亂的心跳。
賀仲岳頷首,「趙姑娘這一席話真是及時雨,賀某正為家中廚子一事煩心,既是如此,今後三餐,就要麻煩姑娘了。」
她回以一笑,「不麻煩的,從今而後,賀先生就是我趙家食堂的會員,至于相關事宜,等先生方便過來用膳時,我再同你說,可好?」
「好。」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盤盤讓人垂涎三尺的佳肴上,不知有多久,他終于對食物又起了食欲,其中一道野菜更是吸楮,旁人不知他在前世征伐時,曾因缺糧而食用不少。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猶豫一下,還是開口解釋,「這是萹蓄,是一種野菜,也是藥材,采女敕睫幼苗食用,對身體極好,還有清熱解毒除濕殺蟲之效,全草可入藥。」
「沒想到姑娘也通藥理?」
「並沒有,只是父親懂醫,曾說了些,我便記住了。」
賀仲岳點點頭。
趙莎華應該離開讓他好好用餐,可是她的目的未說,弟妹還眼巴巴的看著賀仲岳,但他的眼楮卻定在桌上的食物不動。
美食在前,賀仲岳也發現自己忽略兩個可愛孩子,他俯身伸手輕拍他們的頭,見兩個孩子眼楮骨碌碌的轉啊轉,微笑道︰「趙姑娘的弟妹應到了啟蒙的年紀。」
她眼楮一亮,「是。」
「先生,您願意收我們當學生嗎?」龍鳳胎迫不及待異口同聲的問了出來。
賀仲岳勾唇,「你們的姊姊都送餐過來了。」
趙莎華看著這綻放笑意、頓時從高冷變為親切的俊美男人,竟看直了眼,雖然消瘦,但他的相貌真是不同凡響……不對,她在想什麼?他這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答應了!
弟妹們比她反應更快,笑咪咪的學起那些學子們的動作,舉手作揖又跪下正式拜師。
待三人離去後,賀仲岳舉箸吃了一口萹蓄,愣了一愣,伙食兵煮的大鍋野菜自是帶著略苦的澀味,咀嚼再三勉強能咽下,但這盤菜竟帶了點甘甜極好入口,而且……是他的錯覺嗎?他怎麼覺得這味道有點熟悉,好像曾經嘗過?
一再思索也無所得,他搖搖頭,不再糾結。
同日,賀仲岳成了趙家食堂的會員,雙贏。
時光匆匆,一年已過,在一個寂靜而尋常的夏日午後——
「你說趙姑娘收留一個俊帥的年輕小伙子,還跟著她一家子同吃同住,伙食特別好?」
「是啊,爺,趙姑娘的私房菜啊,說是只給自家人做的,就連熟客都沒有。」
惜園的書房里,賀仲岳濃眉一蹙,修長白皙的右手輕輕敲著黑檀木書桌。
呂勇在主子身邊侍候多年,自然知道這是他在思考的動作。要知道,主子想方設法繞了一大圈才吃到趙家食堂的美食,只要事關食堂的人事物都劃入他們兄弟的重點保護範圍,不容任何差池,所以一得到趙莎華收留一名來路不明的男子時,他立即將這個消息稟報。
賀仲岳點點頭,揮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去。
呂勇拱手退了出去,另一名隨侍羅英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引來呂勇一個調皮的眨眼,意謂著這太過平靜無波的生活總算能蕩出點漣漪了。
羅英靜靜的為主子磨墨,屋外又傳來一陣夏蟬唧唧聲。
陽光灑落屋內,照亮賀仲岳的半張俊顏,他抿著唇,深邃黑眸不見波動,拿了毛筆沾墨,久久卻沒有下筆,又將狼毫放回筆擱上,腦海中不由得想起手藝出眾的隔壁鄰居。
趙莎華,七品小闢之女,十五歲嫁予長她六歲的劉韋軒,對方乃趙父門生,出嫁兩年後父母意外身亡,劉韋軒得了富貴不想要她這名糟糠妻,加之妻子欲將年齡差距甚大的弟妹接來同住,劉韋軒想方設法與她和離,再娶身分頗為顯貴的敬國公府的嫡女姜映薇。
趙莎華則帶著弟妹輾轉返回父親的故鄉魏城,如今住的也是趙家老宅,因承襲母親的一手好廚藝,才開食堂營生。
她的食堂與他開的私塾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將宅子一分為二,前面做食堂,後面住人。她身為下堂婦,帶著一對年幼弟妹生活,為避免成為被欺負的對象,她的飯館別出心裁的采取會員制。
由于趙父有一手好醫術,在尚未赴京擔任編修之前救治過不少病人,因而擇定的食客就是這些被救治過的人,新客人則必須由這些舊客人介紹才行。
不得不說,如此篩選來客,聰慧的她著實有先見之明。
如今她年不過十八,一對弟妹粉妝玉琢,自己亦相貌月兌俗,一身沉靜溫柔的氣質,令魏城里不少有身分地位的男子視其為納妾或續弦首選。然而短短數月,多少媒人婆上門都被她堅定婉轉的拒絕,不管對方家世條件多好,連帶兩個弟妹拖油瓶進門都同意,她還是說不。
世道對女子苛刻,不得不承認,他對她的自立刮目相看,也對她多了份敬重。
至于那些感念她父親進而支持她而成為食堂會員的鄉親,見她潔身自好,沒有被那些富貴迷了眼,也是大大的松口氣。但這時候她突然收留個男人,還是引來不少閑話及側目,眾人雖私下議論,也實在沒有立場對她的婚事干涉。
但賀仲岳並不這麼想,丈夫就是女人的天,若這個叫孫容的陌生男子真成了她的天,便有機會左右她開的食堂。想到此他就蹙眉,悶悶的將幾個學生的作業翻閱批改完,再拿本書翻看,又看了看時間,夏季天色黑得慢,一輪火燒般的落日將天空暈染得紅紅橙橙。
賀仲岳將書籍闔上,起身步出書房,羅英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青石板道上,拐進另一間偏廳。
呂勇已在此等候,一見主子進來,立即行禮,侍候主子淨手擦手,再將食堂提來的食盒擺到桌上—— 蓮藕排骨湯、玉筍青蔬、醬燒牛肉、脆皮鴨寶、鮮蝦滑蛋、一碗米粒分明但晶瑩剔透的白飯、兩個鮮肉湯包、兩塊咸水晶凍,另還有甜品。
色香味俱全,這是一桌讓人胃口大開的菜色,連布菜的呂勇都忍不住吞咽了口水。
羅英瞟他一眼,主子並不小氣,趙家食堂辦會員時主子也讓他們加入,但主子身分尊貴,身為下屬可不敢與他同食,因此另外招了一名廚藝不錯的廚娘,負責他們的吃食。
賀仲岳坐下來開始享用餐點,習慣性的先喝一口湯,暖湯下肚,連胃都舒服起來。
回想當趙家食客這一年,一開始,趙莎華顯然以各種菜試探他的喜好及分量,第二個月,她已抓到重點,他的用餐時間、食材要求、分量及喜好都掌控得極好,及至第三個月開始,可以說是他來到魏城後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淡而無味的平靜生活,佐以一道道入口好菜,總讓他不禁道一聲夫復何求。
盡避一道菜里有好幾樣食材,趙莎華總能適時呈現出各自的特色卻又不顯突兀,這是她拿手的作法,又不會出現多種調味,菜肴給人的感覺溫潤不張揚。
再加上從她父親那里得知的一些可食用藥材的知識,配合四季,將藥材適量入菜煲湯,養生溫補,不得不說,她的食客因此個個身強體壯,少有病痛。
呂勇跟羅英在一旁看著主子優雅的用餐,桌上的菜一點一點的消失,他們不約而同抬眸打量主子,這一年來,原本消瘦的臉龐已生肉,氣色絕佳,整個人看來更為卓爾出塵。
兩人目光相對,慶幸魏城有趙莎華,心里更是佩服趙莎華小小年紀就有一身好本事,能讓挑剔非常的主子願意吃下肚的手藝就足以傲嬌天下,要知道,在她之前,有多少自信頂天的名廚被主子嫌棄到一無是處,差點沒憂郁成疾。
所以,趙莎華等同主子的健康守護者,那突然冒出來的孫容最好是個安分的,不然,他們不介意做最擅長的事—— 無聲無息的處理掉,連尸身也灰飛煙滅。
翌日,惜園大門迎來幾個年紀不一的大小學子。
「賀先生早安、呂先生早安、羅先生早安。」
一聲聲清脆的問安聲同時響起。
賀仲岳的私塾只上半天課,就布了作業讓孩子回家,但在第二日會抽背、默寫或檢查。
上過課的大小學子也清楚,這所謂的半天課程,賀仲岳只上半堂,後半堂就由他兩名隨侍接著上。
兩人看來十七、八歲,呂勇皮膚黝黑,濃眉大眼,個性活潑,極容易跟學生們打成一片,羅英卻是個白面書生,寡言安靜,幾乎是一號表情,但他們輪流接續賀仲岳的課程倒也上得一板一眼,曾經有學生家長知悉後上門表達不滿,賀仲岳直接退了束修,不教授該名學生。
事後,年齡最大的十歲學生私下不平的說,這兩人的才情學識可比他先前在江南的一名舉人先生的才情更高,教授幾個開蒙的娃兒根本是大材小用,偏偏有些人還嫌棄。
還有孩子將兩人寫的字拿給家長看,那毛筆字寫得比城里畫坊賣的字畫都要有風骨,得知消息,那被退了束修的家長急得想再將孩子送回學堂,卻被拒于門外,怎麼求也求不來。
總的來說,不管是賀仲岳這個主子,還是兩名看似隨侍的呂勇或羅英,確實很神秘,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但不管是主還是僕,身上那股過人氣質都讓人不敢小覷。
而且他們來此小住也有兩年,安分守己的守著私塾,雖沒有與鄰里熱絡交好,生活甚為低調,但教出的學子在品格、德行及教養上倒是有模有樣,曾經性情頑劣者也變得知禮。
課堂上,賀仲岳對幾個小娃兒上的是《三字經》、《弟子規》及《千字文》,他聲音清冽,釋意簡潔易懂。且他因才施教,把年紀大一點、腦筋較轉不過來的孩童分在同一個班,其他八、九歲的孩童則講習《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教材上循序漸進。
而他教授時間不到半堂課,就會由呂勇接手將一干蘿卜頭帶到後院去跑步。
這些學子年紀小,不該都拘在學堂內枯坐听講,身心健康與學識得並重。
蔚藍天空下,一群娃兒在後院嘻嘻哈哈的玩耍追逐,賀仲岳獨自待在亭台內翻閱書籍,孩子們的笑鬧聲半點也沒有影響到他,孩子們也鮮少貿然進亭台打擾。
上課時的先生還算隨和,但一離開學堂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讓人不自覺的緊張,但並非每個孩子都有這樣的感覺。
此時趙歆亞就咚咚咚的跑到賀仲岳身邊,「先生。」
「嗯?」他的眼楮並未離開書本。
「我有問題,」小小粉女敕的圓臉上竟有一種不符年齡的嚴肅,讓她看來特別可愛,「毛婆婆怕你會嫌棄我姊姊嫁過人。」
賀仲岳對這沒頭沒腦的話直覺要無視,但經過一年時間相處下來,這個娃兒古靈精怪、人小表大,老問些超齡的話,他知道她的話沒說完,便耐著性子等待。
「先生當我姊夫好不好?」年約五歲的她眼楮亮亮的,「新來的孫大哥老是霸佔著姊姊,兩人說話總是靠得很近,說得很晚,還小小聲的,我跟哥哥怎麼偷听也听不見,他昨晚還抱著姊姊……啊!毛婆婆說這事不能對外面講,對我姊姊不好,嗚嗚嗚……我說出來了!」她突然臉色大變,摀著臉哭起來。
賀仲岳濃眉一皺,「放心,先生不會說出去。」
但他的保證無法制止小女娃那一顆顆順著眼眶滾落下來的淚珠,他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肩,注意到她的雙胞胎哥哥看向這邊不說,還拔腿往他們這里跑,他口氣更加溫和——
「歆亞,先生向妳保證不會說出去,快別哭了,妳的小扮哥見妳哭,會哭得更凶的。」這是經驗談,男女有別,這對龍鳳胎女娃兒理性,男娃兒感性,不哭則已,一哭就淚如雨下。
「那打勾勾,騙人的是小狽狗。」她抽抽噎噎的伸出小指頭。
他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拇指,趙京亞也跑過來了。
「妹妹怎麼哭了?」
才說呢,那雙相同的黑白明眸也盈聚了淚水。
「沒事,只是說到最近與你們同桌用餐的哥哥。」
「孫大哥很好,妹妹為什麼說到哭?」他皺眉不明白的看著妹妹。
趙歆亞搖搖頭,不肯再說話,倒是賀仲岳開了口,「他怎麼好法?」事關他的胃,他能多了解孫容也好。
趙京亞想了想,開始說起那位新哥哥會幫姊姊做很多事、一起吃飯喝茶,也會教他們功課等等。
隨著他的話,趙歆亞慢慢停止哭泣,也跟著開口說了些孫容的事,最後還皺著眉頭下了結語,「孫大哥當姊夫好像也沒那麼不好……」
「但我比較喜歡賀先生。」趙京亞童言童語。
「我也是。」趙歆亞稚女敕嗓音跟著附和。
兩張幾乎一致的粉面仰頭看著賀仲岳,為了「姊夫」這件事,多少有心、無心人都湊到他們面前問些有的沒的,像「你們姊姊有個男人來疼好不好?姊姊就不用那麼辛苦」等等。
但那些所謂的姊夫候選人,高矮胖瘦不一,年紀大至四十小至十多歲皆有,他們怎麼看都不順眼、不喜歡,看來看去,還是賀先生跟姊姊站在一起最好看。
「小孩子胡思亂想會長不大的,去玩吧,」賀仲岳神情平靜的看著兩個孩兒在他的勸說下跑去加入其他的學子一起玩。
姊夫?他腦海中浮現趙莎華那張花容月貌,這一年來,兩人交集有限,他知道她的廚藝甚合他的胃,知道她待弟妹甚好,知道她的生活重心除了食堂就是弟妹,是一個極安分守己、個性溫婉堅韌的女子。
孫容若是個良人,她肩上的擔子確實會輕些,想到這,他做了個決定,他該去會會他。
五月天,魏城一片繁華景象,平坦的主街道旁,各色商鋪林立,熙來攘往的人車不斷,還不時響起攤販此起彼落的叫賣聲。
趙家食堂就位在主街一隅的靜巷內,門開側邊,供餐時間只有固定時段,卯時中到酉時末,早午晚三餐都只有供應一個時辰,屋內窗明幾淨,總共只有十張桌子,布置大方簡潔。
食堂供給無菜單料理,全權由她來配菜,食客皆篩選餅,雖不到非富即貴,但一頓套餐收五十文錢,尋常人家還是覺得貴了些。不過由于食材多元,手工程序復雜,她又清楚食客的口味喜好,對大多數食客而言,每一頓皆是物超所值。
此刻正是午間供餐時段,飯香四溢,店里已有不少客人,這些來客多是舊識,利落的店小二毛小凱來回的招呼送菜,見賀仲岳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呂勇,忙笑著上前招呼。
熟識的老客皆知這對主僕的身分,一些個性較熱情的也跟賀仲岳點頭示意。
「先生今天來這里用餐嗎?」毛小凱笑咪咪的問。
對這名私塾的年輕夫子,他可是又敬又愛,雖然供餐一年來,賀先生大多時候都在自家用膳,由家中隨侍過來提食盒,但一個月里也有幾次會過來食堂用餐。
賀先生那張臉特別吸楮,不止相貌出色,行走間步履優雅,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使人仰望卻不可高攀的淡漠氣質,再加上那波瀾不興的狹長雙眸,別說是女人,就是男人都會看直了眼,他跟婆婆私下就討論過,也許就是如此,賀先生才多在惜園用餐。
食堂大廳里熱絡的向自己打招呼的多是熟面孔,賀仲岳一如以往禮貌點頭,就往後方廚房走去。
食客們繼續邊吃邊聊,但仍忍不住話題一變,開始繞著賀仲岳與趙莎華轉,這對俊男美女外表登對,雖說大家也不甚清楚賀仲岳的來歷,但至少是個談吐不俗的夫子,身邊還有人侍候,總比那不知打哪兒來、還讓趙莎華收留的陌生男子好。
再說,趙莎華的手藝全是她母親手把手親自教授的,她母親可是在宮里御膳房待過的,侍候過宮里的貴人,父親又是個文官,身分不差,只是她已嫁過一次……唉,就這一點怕賀仲岳嫌棄。
在食客們嘀嘀咕咕的交頭接耳聲中,賀仲岳已穿過食堂到後方院子的廚房。
這一年來,因龍鳳胎與他這夫子越發熟悉,有時就拉著他往廚房走去,趙莎華從一開始的靦腆,到主動關切弟妹的課業,一來二去的請教,兩人倒是熟悉不少。
時間漸長,不管在廚房里幫忙的毛婆婆,還是在外招呼的毛婆婆的孫子毛小凱,皆習慣他淡漠著一張俊顏在廚房進出。
士農工商,讀書人在老百姓眼中都是高人一等,兩鬢斑白的毛婆婆一見到他掀簾入內,立馬將雙手往身上的圍裙擦拭,笑咪咪的彎腰行禮,「賀先生來了。」
他微微點頭,目光就落在正在灶前忙碌的趙莎華。
她黑發挽髻,發上僅有一根玉釵,再以白色頭巾包著,防止發絲掉落,那張巴掌臉上,一雙沉靜明眸、微翹的鼻子、菱形唇瓣,端是清婉柔美。
一身對襟束袖長裙,系著連身圍裙,素淨的臉上雖有汗水,卻怎麼看都覺得舒服,她的動作不急不躁,轉眼,一盤清脆誘人的炒豆芽菜就已完成。
廚房不大,但鍋碗瓢盆樣樣擺得整齊,通風與采光都做得極好,不似廚房一貫給人熱呼呼或油膩膩的感覺,一干食材干料也擺放的井然有序,一目了然。
「姑娘,賀先生來了。」毛婆婆忍不住喊了一聲,又看了他一眼,即使看了幾個月,還是看直了眼。
這謙謙公子早先搬來魏城時,五官也是極為俊俏,但不到數月竟消瘦得好像風一吹就能倒,再怎麼精致如畫的五官,在那種營養不良的蒼白菜色與皮包骨的狀態下,實在讓人贊美不了。
但這一年,他的轉變可真讓人大開眼界,面如冠玉,發上僅一根銅刻發笄,一襲玄色寬袖袍服,俊美非常,與趙姑娘站在一起就是一對璧人,可惜趙姑娘已經嫁過人,賀先生的家世看起來就不一般,雖然做個妾室還是可以,只是她先前偷偷問過姑娘,姑娘表示此生不願做妾,想到這里,毛婆婆不由得嘆了一聲。
趙莎華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就見毛婆婆一臉遺憾的看著自個兒,想都不必想,就知道她老人家又在想湊對的事兒,這陣子沒少為她的婚事嘆氣,但一朝被蛇咬,她還真怕了。
「先生請稍等,我快好了。」她回頭將手里的鍋鏟再順勢炒了幾下,香味更濃了。
他的身高比她高出不止一個頭,一眼就看到鍋里炒的可能就是所謂的私房菜,至少印象中他不曾品嘗過。
她調了味道翻炒,利落的將菜起鍋裝盤,再拿到另一邊的一張小桌上,上面已有三菜一湯,她正要開口,卻見呂勇已拉開椅子,賀仲岳則優雅入座。
呂勇對這廚房也很熟悉,主動替主子拿了碗筷並侍候他淨手,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相當自然。
趙莎華怔忡一下,一回神,即溫婉提醒,「賀先生,這些是家常菜,是給莎華自家人吃的,而且今午的食盒不是由羅先生拿去了?是不合您的胃口嗎?」
客人食用的多是她改良過的平民版御膳菜,在食材用料上務求新鮮,再添幾樣價高的,但自家人求的只有新鮮,總是不同。
「我不能試試這些?」他語氣平靜。
試?她蹙眉,供餐一年來,她眼中的他就是個嘴刁的饕餮化身,所備膳食不僅得樣樣新鮮,菜色、擺盤及餐具也得是一絕,而在個人喜好口味皆有些不同的食客之中,他就是那萬中選一最挑剔的食客,有些菜色該微辣,不辣不吃;該酥脆的炸物含一點油不吃;糕點不松軟不吃;炒菜不清爽不吃,更甭提過甜、過咸、過辣、過油膩全都拒吃。
曾經有一回,毛小凱將另一名口味稍重的食客的餐點端錯給了他,他竟然動都未動,寧願餓肚子不吃,她這才真正明白他挑食到什麼程度。
在她思緒翻飛間,仍不忘維持微笑客氣的表情,「平心而論,這些菜不合賀先生的口味,還是別吃了。」
賀仲岳抿唇,定定的看著她,「姑娘非我,焉知我吃不得?」
趙莎華尷尬,下意識回答,「那就依賀先生。」說完又覺得無奈,這人其實不張揚,話不多,但一開口說話就挺直的,容易得罪人,偏偏他除了一個夫子的身分外,還有一身過人的淡漠氣質,讓人不自覺的起了敬重之心,不敢輕慢,也不由自主的保持距離,不敢與他太過接近。
呂勇在主子的眼神示意下,拿了小盤各撥些菜,放到主子眼前。
賀仲岳拿起碗筷,一口一口的細嚼慢咽,豬肉干絲肉女敕汁多,干絲略有咬勁,越嚼越香,素菜湯包一咬,蔬菜清甜,微燙的汁液跟著包子更容易入口,若這是民間百姓的家常菜,他還真沒嘗過,他一樣接一樣夾入口,道道新鮮,出乎意料的溫潤好吃。
其中一道更特別,是燙青菜再淋上一道紅色醬汁,微酸但很順口,他向她詢問,才知這是將某種植物的種子搗碎煎汁再加醋而所成的醬汁,對身子極好,也是一種可活血的藥材。
「這也是妳父親告訴妳的?」
趙莎華點點頭,因為只能杵在旁邊,看他的目光又回到菜肴上。
不得不承認他人長得好看,吃東西的樣子更好看,不快不慢,優雅迷人,連帶地,他吃的東西也感覺特別好吃。一個對吃如此要求的人,上天可得多眷顧他些,不然,要滿足他的胃還真不簡單。
她邊想邊回身,從料理台上倒了杯溫和的清茶,送到他面前。
賀仲岳優雅的拿起棉巾先擦嘴,再接過她的茶杯,喝了一口,剛剛入口的溫度讓他覺得有一種滿足感。
此時,廚房門簾被掀開,一名身形略瘦的高-年輕男子走進來,乍見到他愣了一下,但隨即反應過來。食堂菜色皆由她掌勺,客人多是不被允許進入廚房,只有唯一一個特例,就是趙莎華弟妹的夫子。
門簾再次晃動了下,趙京亞跟趙歆亞跟著進來,一看到賀仲岳,兩人禮貌的拱手行禮,稚氣的喊了聲,「先生安。」
賀仲岳微笑點頭,隨即看向那名陌生男子。這是孫容吧?見他毫無遲疑的靠近趙莎華,兩人視線迅速對上又分開,莫名的,見他們比肩站立,距離極近,他突然覺得此畫面很礙觀瞻,有些刺眼。
「新來的孫大哥老是霸佔著姊姊,兩人說話總是靠得很近,說得很晚,還小小聲的,我跟哥哥怎麼偷听也听不見,他昨晚還抱著姊姊……」
趙歆亞的稚語突然閃過腦海,他挑眉看向孫容,竟越看越不舒服。
不配!趙莎華值得比孫容更好的男人。
趙莎華不懂賀仲岳的臉色為何轉為嚴峻,但依禮她還是為兩人介紹,兩人眼神直勾勾的對上,空氣中似乎踫撞出火花。
孫容貌相俊逸秀中帶了股英氣,皮膚略黑,一身黑色布衣,論個子,比賀仲岳矮了一個頭,再論相貌,賀仲岳也能將他甩了幾條街遠。
但這些都不是賀仲岳眼下在乎的,在他單方面認為孫容配不上趙莎華後,他心里冒出一個更讓他計較的差別待遇—— 這個陌生男子竟然可以簡單的、大剌剌的享受趙莎華的私房美食,不需要交一文錢、不需要絞盡腦汁的加入會員,憑什麼!
孫容也直視著他,雖然已听趙莎華提過他是少見的美男子,但趙莎華生性善良溫柔,在她眼里從不曾有什麼難看的人,所以他從不當回事,但眼下見了,真是有點嫉妒討厭啊。
一個大男人的肌膚吹彈可破,一雙黑眸漠然卻湛亮,鼻若懸膽,如桃花瓣的姣好唇形,一襲低調但貴氣繡著繁復精致竹紋的玄色袍服,這都比一個真女人要傾國傾城,只是他眼中透露的不屑是啥?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連趙京亞跟趙歆亞都覺得氣氛怪怪的,來回仰頭看著兩人。
「孫公子在甚好,我有些話想說。」賀仲岳看向兩個孩子,目光溫和,「餓了吧?我讓羅先生先帶你們出去吃東西。」
「不用那麼麻煩的,毛婆婆,請妳幫忙將這些菜端到側廳,妳就跟著京亞、歆亞一起用餐。」趙莎華明白他要說的話弟妹不宜在場。
毛婆婆要將菜肴放入食盒,賀仲岳讓呂勇幫忙,再提起食盒跟著毛婆婆及兩個娃兒步出廚房到另一邊的小側廳。
一行人離開後,孫容看著賀仲岳,直覺的,他不會喜歡他即將要說的話。
趙莎華看著賀仲岳一臉嚴肅,小臉兒也不由得繃緊,「賀先生有話直說。」
「趙姑娘收留孫公子,身為妳弟妹的夫子,我有意見。」對孫容這半路殺出來的小子,不用管什麼會員制就能登堂入室的留宿、吃飯,還有趙家大小三口陪他用餐,這種待遇未免太好,他只覺甚不公平!
「知人知面不知心,妳可知他的來歷?你們之間並無瓜葛,同住同吃總是不妥,孫公子若是無地方可去,我那里還有空房間。」說到後來,他嚴峻的目光已放在臉色青紅不一的孫容身上。
「謝謝賀先生,但我只是暫時收留孫公子,是我攬下的責任,怎能改由先生承擔?何況,孫公子是個好人。」趙莎華言語堅定。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賀仲岳知道她是外柔內剛之人,也太過善良,「妳從哪里看出來他是好人?」
她被問得語塞,可茲事體大,她總不能直言她認識孫容的時間比他更長。
「賀先生可是質疑我的人格?」孫容挺直腰桿,眼中可見怒火。
「趙姑娘一家三口皆是婦孺,俗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是外人不假,我當你的面質疑,總好過在你背後說些是非,更何況,我還願意提供住所。」
盡避賀仲岳眼神坦蕩,孫容仍感不悅,「是孫某不識好人心,不過,趙姑娘一家無男丁,我住這里也可以保護他們,何況借住此處,已得到趙姑娘的允許。」弦外之音是主人家都答應了,他這個鄰居就不必管太寬了。
賀仲岳蹙眉看向趙莎華,她連忙點頭,證明他的話是真的。
「好,這段日子,精致菜色我也吃膩了,明日起,我也過來一起用餐。」他直言宣布,帶著不容辯駁的語氣。
趙莎華一愣,想也沒想的就道︰「不妥,這些都是較粗俗的家常菜,先生吃不慣的。」尤其他那刁鑽的嘴,別人不知,光準備他的三餐她可是費心又費力啊!
他挑眉,「不妥?這個來歷不明,與妳毫無瓜葛之人,都能與妳同桌同吃,難道賀某比他還不如?」身為龍鳳胎的夫子,他都未曾要求特別待遇,她竟拒絕?
她急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家伙什麼意思?怕他對趙莎華會做什麼壞事?人品再度被質疑,孫容難掩怒氣,「說到底,賀先生就是信不過我!」
沒想到賀仲岳竟坦承,「我是,所以,你更該高興我願意給你機會證明我錯了,我與你一起同食,藉由日日相處,便知你值不值得信,不是嗎?」
孫容一噎,再次無法辯駁,但心情真的很糟,這男人實在能言善辯!
「呃……我們的日常吃食,莎華是真的怕賀先生吃不慣。」趙莎華頭疼了。
「我不擔心,山珍海味吃久了,清粥小菜,另有一番風味。」
他怎麼那麼堅持?莫名的,她心中產生一種氣堵的感覺,「賀先生—— 」
「趙姑娘若再推辭,便是覺得在下的身分遠遠不及白吃白住的孫公子,既然如此,歆亞及京亞的課便上到今日。」賀仲岳的語氣轉硬,隱隱有發怒的前兆,「左右我也听說,孫公子也會檢查妳弟妹的功課,想來,為妳的弟妹啟蒙的才識亦是綽綽有余。」
意思是她若不應,他便不教?她倏地瞪大了眼,這、這怎能混為一談?何況弟妹相當喜歡他,若不教,他們有多失望?
偏偏孫容還唯恐天下不亂,下顎一抬,「教兩個稚兒有何難?教就教!」
「別說了。」趙莎華滿心糾結,答應與不答應都兩難,可一想到日後賀仲岳這麼尊貴的人要與他們同坐廚房一角用餐,那多別扭,但能怎麼辦呢?
盡避心中也有怒火噴發,但她逼自己要保持和顏悅色,只是,很難,從離開那段難堪的婚姻後,她有多久沒有被人半逼著答應做事?
或許是帶著不平的悶火,她半認真半開玩笑的道︰「賀先生真要與我們一起同吃是沒什麼,但一日三餐,總不能全是家常菜,一些私房料理都得端上桌,這我不是虧了嗎?算算,每天可得加收十兩銀才劃算。」貴了吧?不願意了吧,那最好……
「我應了。」
「什、什麼……」
她還沒回過神來,賀仲岳已向她頷首微笑,步履從容的離去,呂勇也隨即跟上。
她呆了呆,一回神,急著月兌下圍裙要去追人,孫容卻拉住她。
「做什麼?」
趙莎華急道︰「每天加十兩銀,不是搶人嗎?他還是京亞跟歆亞的先生呢。」
孫容卻覺得沒啥關系,銀兩也不是白拿的,買賣雙方心甘情願就好,何況他餓了,會揪住她,就是不讓她去把這上門的財富推出去。
趙莎華還想說話,毛婆婆就帶著趙京亞跟趙歆亞走進來,兩個小娃兒眼里有著滿滿的好奇,「賀先生回去了?」
「嗯,吃飽了吧?你們先回房小憩,醒來後就做功課,知道嗎?」
趙京亞跟趙歆亞雖然很好奇,但他們是乖孩子,點點頭便回自己的房間。
趙莎華讓孫容先去用餐,接著又做了幾份餐點,等食堂進入午休階段,她總算能跟毛小凱坐下吃頓飯,接著又與毛婆婆整理廚房。整理好後,毛婆婆祖孫先回家休息,待備晚膳前一個時辰再來上工。
孫容見祖孫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正想跟趙莎華談談那怎麼看都不順眼的賀仲岳,但看她面露疲憊又覺不忍心,「妳也去小睡一下吧。」
趙莎華也覺得自己該讓腦袋休息一下,正要回房小憩,食堂卻響起敲門聲。
趙莎華跟孫容對視一眼,孫容直接去開門,原來是羅英。
孫容來食堂也好多天了,自是見過羅英或呂勇多次來為賀仲岳拿食盒。
「趙姑娘,打擾了。」羅英將手上一式兩份的契約書放在桌上,再道︰「這是預繳一年份的銀票,這是契約,我家主子都簽名了,一式兩份,還請姑娘看過內容後簽名。」
這份契約上明明白白寫著,只要賀仲岳一日能繳上十兩銀,趙莎華都得無條件供應一日三餐,食材不拘,但必須由她親手烹煮。
趙莎華看了有些手足無措,拿起契約就要塞到羅英手上,「這約不用簽,而且這金額……我只是開玩笑的。」
羅英表情瞬間變得為難,「可是我家主子說了,若趙姑娘不簽,姑娘的弟妹也不必去學堂了。」
趙莎華難以置信,怎麼能這麼較真呢?虧他還是個先生。
孫容卻拉著她的手腕退後兩步,靠近她耳畔道︰「這種錢干麼不賺?那個賀先生一看就是錢多多。」他放開她,快步走到櫃台拿了硯台及毛筆走回來,將沾了墨的毛筆塞到她手里,「簽。」
「收費不合理,不行。」她搖頭,她開食堂賺的每分錢都要心安理得啊。
「可是若咱們要去京城查案,樣樣都要用錢來打點啊。」他又在她耳畔輕聲說,眼眸里都是憂心。
趙莎華遲疑了,孫容用力點點頭,她握著毛筆,再看向站在一旁等候的羅英,接著深吸一口氣,「好吧,我簽,只是,若哪一天賀先生手頭不方便也不打緊,我一樣會供餐,這一席話還請羅先生幫我轉述。」
「我家主子說,一切都照契約走,白紙黑字不得反悔,請姑娘簽上自己的名字便是。」他再次強調。
趙莎華真心覺得過意不去,但想想賀仲岳自己願意當冤大頭,她也沒什麼好內疚的,畢竟日後每一餐,都有他這尊大佛一起用餐,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消化不良?再者,十兩銀啊,她不能怠慢,肯定得多費些心思。
趙莎華頭昏腦脹,但還是提筆簽了約,自己留底一份。
羅英松了口氣,向她拱手稱謝後拿了一份契約離去。
一回到惜園,他直接前往書房。
賀仲岳坐在黑檀木書桌前,一手白棋、一手黑棋,自己跟自己下棋。
「爺。」他先行禮,再上前將手上那份契約放到桌上,一邊將趙莎華簽約前後的言行舉止,包括孫容二度在她耳邊說悄悄話一事說了,他會讀唇語,耳力也好,自然將孫容的話听得明白。
「查案?」賀仲岳落子的手一停。
「是,依屬下看,趙姑娘與孫公子怎麼看都不似初識的人。」
賀仲岳抬手示意他退出去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熱燙的香茗,再凝視著桌上那張契約,看著她簽的字,人如其字秀美端正,不過,她跟孫容的親密的確很可疑。
也好,日後共食見面的機會便多了,他也能替趙莎華把把關,畢竟一個女人帶著兩個稚兒過日子甚是不易,若孫容有心算計她,他當然不能袖手旁觀,若是趙莎華身心受創,無心經營食堂,自己不得溫飽,不就是最大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