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竹子鬼委托案結束之後,孫旖旎直接用現金結清了款項,這讓他們家窘迫的財務危機得以稍稍紓困。
但顧庸之還是沒有掉以輕心,依然每天嚴謹地把持著能花用的金額尺度,做好與財務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
說來也奇怪,兩個月過去了,他完全找不到工作,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畢竟他學歷漂亮,工作能力也不差,雖然在同一個職場難以待上太久,但總是可以順利找到新工作,不曾真正被經濟問題逼入窘境過。
他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從跨入綺情街之後,他就已經跟這些凡塵俗事絕緣了,那些個上班趕車下班打卡的平淡上班族生活,也與他絕緣了。
可他還是力戰不懈地找工作,畢竟上班族才是他的正經頭路,他可不想真的一路歪到神棍路線去。
大概是上天終于被他的精誠所至打動,他終于接到一家科技公司的面試通知。
那個是風和日麗的下午,他出門面試,交代寵物好好看家,等他賺錢買飼料回來,把她養得白白胖胖。
他把未來規畫得很美好,但——現實總是殘酷的。
他按原定計畫來到該公司,坐在辦公室進行到最後一輪的主管面試的同時,就在隔壁會議室里,有人跳樓輕生了。
從十八樓墜落,身體摔得稀巴爛,腦漿迸裂。
因為引起的騷動太大,不得不中止面試,為了維護現場,在警察趕來之前,所有人暫時無法離開。
有人在低聲討論,跳樓的女職員好像是為了感情因素,遇到渣男人財兩失,一時想不開才輕生雲雲……他其實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也一點都不想圍觀現場,但不知為何,身體就是自有意識的走到會議室門口,腦袋隱隱的疼痛,開始變得劇烈起來,像有只錘子在他腦殼狂敲,痛得快要炸裂。
他扶著門框,穩住幾乎軟倒的身體。
他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就是覺得這間會議室里的空氣很糟糕,聞著都要透不過氣,有個聲音,在腦海隱隱低回︰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刺青。」他無意識地低喃。
「啊?」站在他旁邊的一位公司女職員,奇怪地瞥他。
「今天跳下去的那個人,左胸口是不是有刺一朵紅蓮刺青?」
「你認識小音?」女職員訝異地問。
「不認識。」他搖頭,喘過一口氣。「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那你怎麼會知道她有刺青?」那麼私密的部位,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
因為她此刻,正站在她跳下去的那個窗口,伸手向窗外指著說,跳下去。
他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說。
衣衫破損,渾身鮮血,腦袋被削掉了一大塊,死得如此不體面。待會警察來,或許追查下去,連小時候作過幾次弊都會被攤在陽光底下,什麼個人隱私都藏不了。
傻,真傻。選擇了如此不堪的死法。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女人傀儡似地,不斷重復這句話。
顧庸之走上前,在那個誰都看不到的女人面前站定。「為什麼要跳?」
女人茫然地怔住了。像是不能理解他的問題到底是——「你為什麼要跳下去?」
還是——「我為什麼要听你的跳下去?」
「為什麼要跳?為什麼要跳?不知道,我不知道——」女人崩潰地抱著頭,他試圖伸手,女人卻像散沙般,瞬間融成血水,往窗縫下流。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這一次,換成男人的聲音,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回蕩,顧庸之覺得,再這麼被洗腦下去,他可能真的要以為,那是他潛意識里的渴望吶喊,控制不住跳下去了。
他甩甩頭,力持清醒,伸指按住太陽穴,凝神低語︰繡繡,你能來一下嗎?
話才剛說完,回頭便見蘇繡出現在會議室門口。
被飼養的獸,形同締結契約,與主人之間會產生無形的連結,蘇繡第一天就告訴他了,只要凝神召喚,對方便能感應到。他第一次使用這技能,是在家刷馬桶刷到一半清潔劑用完了,吩咐她回來時帶罐檸檬香味的浴廁清潔劑。
今天是第二次。
與她四目相交的剎那,蘇繡原本淡然的神情忽地一冷,很不高興地皺著眉頭走過來。
「繡繡?」顧庸之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走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往下拉。「你要做什——」
她傾前,額心輕踫他的額心。
瞬時間,那股炸裂腦門般的疼痛,像是被抽離一般,一點一滴自兩人相抵的額心流逝。
顧庸之理解地笑笑,在她松手退開前,模了模她後腦杓。「謝謝。」
「欸,你們!要秀恩愛到別的地方去好不好?」旁邊的人忍不住說道。這里是命案第一現場,尊重一下死者啊。
「你誤會了,我們是來幫忙的。」頭痛減輕,顧庸之比較有精神說話了。
蘇繡一來,周遭那股混亂濁穢的磁場瞬間清明不少,被攪得混混沌沌的思緒也終于能運作思考。
「這間會議室,是不是已經有兩個人從這里跳下去了?一男,一女。」
員工頓時噤聲,不敢答,看向不遠處那位看似主管的男人。
那主管就是剛剛幫他面試的男人,他記得姓吳。
吳經理語帶防備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不瞞您說,我看到了。」
周遭群眾倒吸了口氣,接著一陣竊竊私語。
顧庸之一口氣把話說完︰「那個男人,身高約一七五公分,微胖,死的那一天,脖子上圍著一條格紋圍巾。」
他真的很不想出這種風頭,但他明確地感應到,還會再有第三個,如果今天,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地離開,他的良心過不去。
有些事情,沒看到、沒遇到,他可以當作沒這回事,但是真的踫上了,他能夠裝作不知道嗎?人命沒有那麼輕賤,能夠不死的,他還是希望不要死。
周遭人群不約而同退開一步,下意識遠離那扇窗。
吳經理一陣驚疑,猶豫了下,才道︰「他有簽賭的壞毛病,挪用公款後,一時間想不開就從那里跳下去了。」
每個人會自殺,都是有原因的,不會無緣無故想不開。也正因為精神萎靡、意志頹廢,更容易受到不好的磁場吧擾,一瞬間的恍惚,生命就沒了。
蘇繡盯著那扇窗,一會才出聲道︰「回圈。」
「嗯。」顧庸之認同地點點頭,他也感受到了。
這里,已經形成一個回圈,一個人跳下去,死亡,再抓另一個跳下去,前一個得以離開,後者補替;接著再抓一個,第二人離開,第三人補替……無止境的回圈。
在民間,有個通俗用語,叫作「抓交替」。
這里的磁場已經很糟糕了,所以他讓蘇繡來,看看能否淨化。
他看看蘇繡,對方點了點頭。「要封窗,一年。」
好,可以淨化,那就沒問題,現在只剩下一點——
「吳經理,我現在說的話,請你務必做到。首先,封了這扇窗,一年內都不要打開;第二點,找人來做場法事,看要引魂還是超渡一下今天的往生者;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把這東西貼身收著,不要讓它離開你身上。」
吳經理不解,看著被塞進掌心的香火袋。
鬼魂其實沒有那麼聰明,當祂們尋找到對象時,必會土法煉鋼地在他們身上作記號,以免茫茫人海中跟丟了,那記號的意義,某種層面上來講,也跟他與蘇繡差不多,是一種天涯海角也能感應到的連結。
這就是他很確定還會再有第三個的原因——吳經理,就是被點名的第三個。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能看見,但反正他就是看見對方眉心上殷紅似血的鬼指印了。
後來警方到場,做完例行性的詢問與筆錄後,便放他們離開。
走出大樓,前往公車站牌的路上,兩人並肩走著,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
塞給吳經理那香火袋里的符,是上次在民宿畫的,他留了一張,放進香火袋里貼身收藏,一來是留作紀念,二來是覺得,自己現在好像也滿容易撞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比誰都還需要平安符。
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若能救,他會盡可能地救,若是救不了,或許便是那人命該如此,他不是神,無力回天。
思及此,他道︰「那個原本要被抓交替的人,可能是我。」
鬼要烙印,先決條件就是運勢低迷的對象,他運勢從來沒有好過,會被這玩意兒盯上,一點都不奇怪。
然而不同的是,他從不因此而頹廢喪志,髒東西蠱惑不了他的心志,才會轉而找上吳經理吧。
換言之,吳經理算是他的替死鬼,他如果假裝沒看到,感覺相當沒天良。
頓了頓,他又道︰「我爸爸也是跳樓自殺死的。那個時候,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很糟糕,我爸生意愈做愈不好,債務像滾雪球一樣,我們每天都活在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的日子中,然後有一天,他就跳下去了。
「但我其實不覺得,我爸會想自殺。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在他自殺的前幾天,我听到他講電話,說要把我送走,他說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很平靜地說著,沒有忿懣、沒有被拋棄的傷痛,就只是陳述著一件陳年舊事。
「那個時候,我常常站在他跳下去的那道窗前,想著,他跳下去時,心里在想什麼呢?那麼有強烈生存,為了活不惜舍棄自己孩子的人,怎麼會自殺?連我爸都不要我了,那我是不是也應該跟著跳下去,父母被我克死了,我還活著干麼?那麼差的命,不要也罷。
「我當時每天都有往下跳的沖動,不過最後,我還是清醒地用理智壓下那道解月兌的。現在想想,那應該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的初衷,我們只是被那里的低迷磁場所影響。」顧庸之頓了頓,「我們是遇到了髒東西,我並不是逼死我爸的人,對吧?」
蘇繡看了他一眼,蠕蠕唇。「對。」
「真奇怪,我以前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為什麼現在能看到了?」他能察覺自身的變化,五感越見清明,看得到混濁的磁場與空氣流動、听得到那些非人生物的語言,到不干淨的地方身體馬上會有警訊……這些以前都是沒有的,難道是因為——她?!
目光一與他對視,蘇繡立刻別開眼,顧左右而言他。「我想喝珍珠女乃茶。」
果然是這樣吧。長期與靈禽生活在一起,沾染了她的氣息,要不敏感都難。
顧庸之好笑地想,不戳破她一臉的心虛,在下一個路口轉角,幫她買了一杯珍珠女乃茶。
這是上次從民宿回來後,被那杯女乃茶味麥片打開了新世界,從此迷上喝女乃茶,她現在每天都要喝一杯珍珠女乃茶,還要求全糖。
買完女乃茶,看她邊走邊喝,無比享受的模樣,忍不住出言調侃︰「再加一份雞排,就是標準的自殺式菜單了。」
「我不會自殺。」吸吸吸、嚼嚼嚼,還記得要反駁。
「嗯。」他笑笑地道。「我也不會。」
揉揉她的發,輕快道︰「走吧,我記得前面有一家餐廳,他們的下午茶很好吃,今天破例讓你吃到高興為止。」
蘇繡奇怪地瞥他。「為什麼?」不是說他們很窮,不能花太多錢嗎?
「因為,生命很美好,可以偶爾奢侈一下。」盡避活著,還是會遇到諸多困頓與不如意,但他還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想活,也想在活著的當下,好好寵愛自己所珍惜的人,因為誰也不知道,生命會在哪一個轉角,忽然消逝。
幾天之後,顧庸之接到那家面試公司打來的電話——當然,不是通知他去上班的。
來電話的吳經理,劈頭就是一陣激動,「大師、大師」地滿嘴叫著,還千恩萬求,請他一定要救救他們。
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當天他說的話,吳經理並沒有很上心,畢竟自己也只是吃人頭路的職員,封窗啦、做法事什麼的,都還輪不到他說話,人就是這樣,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前,都不會太積極,因此也有點左耳進右耳出。
直到前天,他加班到晚上九點半,正欲關燈離開時,莫名地一陣頭暈目眩,接下來的事情記憶就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有股強烈的吸引力,指引著他往什麼地方走,他覺得好累,工作壓力好大,賺錢那麼辛苦,孩子又叛逆不听話,婚姻走到瓶頸,老婆一天到晚跟他鬧離婚,人生真的活得毫無樂趣,那麼累,活著干麼……
然後一瞬間,只覺胸口一燙,整個人猛然清醒,發現自己一腳已跨到窗外。
他驚得冷汗涔涔,趕緊退回室內,離窗口遠遠的。神思不定的當下,雙手本能搜往西裝內袋,里面是那個求職者塞給他的平安符。
他怔怔然,看著掌心發燙的平安符突然著火燒了起來,再不懂事也該理解過來,是這符幫他擋了死劫。
于是,這件事傳得人盡皆知。
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為了安定人心,高層听他的建議,封了窗子,也請人來做了法事。
但是,大家還是不安心。
畢竟出過兩次人命,又差點鬧出第三次,大家心髒再大顆,總還是會有點毛毛的。
再于是,便促成吳經理打這通電話的原因了。
這就是所謂的——「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他為接到電話那一刻雀躍的自己,感到無比悲傷。
人家並不是來告訴他︰「你被錄取了。」
而是來請求他︰「大師,您能再給我們畫點符嗎?」
「我不是什麼大師。」他一再、一再地重申。「我只是來應征企劃人員的。」
「不不不,我們這小廟怎麼請得起大和尚,我當時不知道您是世外高人,之前有不敬的地方,真的很抱歉。」
「……」我真的是一個平凡的上班族,我真的只想當個平凡的上班族啊!!
他絕望而悲切地吶喊。
被對方的話術繞昏頭,最後竟又腦袋發懵地允下畫符之事。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他只是想找個工作,過上朝九晚五的尋常生活而已,為什麼連面試都會莫名被卷進這種靈異事件里?
電話掛掉之後,他使用「遠端遙控」技能,交代蘇繡買些朱砂和黃符紙回來,直到她回家這段期間,他都陷入了對自己道德指數低落的質疑與低潮中。
這種行為,真的很像利用宗教斂財的神棍,他正糾結要不要跨過良心那道坎……
不過,蘇繡回來得很快,從接收指令到購物完成,只花了三分鐘,所以他也只花了三分鐘自我譴責。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次畫起來順手多了。他學習能力一向都不差,同樣的符多畫幾次,也有幾分模樣出來了,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蘇繡拎起一張符,歪著頭打量一陣。
哼哼,他驕傲地挺了挺胸。
男人通常用實力說話。現在知道了吧,我跟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放牛班的!
蘇繡照例不評論,把黃符折成八卦形狀,塞進紅色的小小香火袋里。
感覺好像在做家庭代工,而他家境清寒、懂事乖巧的孩子,沒有出去外面野,而是待在一旁幫忙做手工補貼家計。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再扎手指了。
他也不想她扎。
開玩笑,哪來那麼多血可放,她就算想,他也舍不得。
反正他有明確告知對方了,他不是什麼大師,沒有畫符的功力,那個是剛好歪打正著的。
但對方硬是要說︰「沒關系、沒關系,您盡力而為就好,沒效我們也當買個心安。」
人家既然都這樣說了,那他就不保證產品效用了。
重點是——一張一千元啊,可以讓繡繡喝上多少杯珍珠女乃茶!于是他便一時豬油蒙了心,昧著良知允下這攤生意。
送平安符過去的那天,他特地要求讓他再看一眼出事的地方。大師要親自去鎮場子,吳經理自是不會反對,連連應允,立刻為他帶路。
來到會議室,顧庸之確認窗戶封了,做的法事也確實將鬼魂送走,磁場很干淨,他這才放心給符。否則,要是為了賺一只平安符的錢,而誤了一條人命,那是天大的罪過。
現在,確認環境安全無害,這平安符,就真的是花錢買心安了。
這一次,足足賣出六十多個平安符,他給對方打了折,團購價再去個零頭,四舍五入現金結帳,淨賺五萬元。
回來的時候,去給孫旖旎結帳(因為蘇繡買黃符時,是記孫旖旎帳下,老顧客采月結制)被對方反虧了幾句︰「你行啊,翅膀硬了,現在都不用透過我,自個兒接私活了。」
「……」
他後來才知道,民宿那個case,孫旖旎是索價十萬整,她是中間人,抽三成佣金,到他手上時剩七萬,那是委托人打電話來向他致謝時,不經意透露出來的。
原來有些人動動嘴皮子,就可以在家涼涼地數錢,而他得出生入死搏命演出,冒著寵物被火球轟成紐奧良烤雞的風險,還要放血畫符,才能把錢賺進口袋。
他于是憂傷地明白了,他為什麼會那麼窮、孫旖旎為什麼那麼有錢,一個人會窮、或一個人會有錢,真的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人一款命,出世落土歹八字,他就只有流血流汗賺血汗錢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