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住處後,梁安惟腦中一片混亂,無意識的往前走,行走間,她模了模外套口袋,恍然發覺自己口袋空蕩蕩,身無分文。
正猶豫著該不該折返回家時,一個不經意揚眸望去,赫見巷口外停著一輛簇新的黑色捷豹休旅車。
彷佛與她心有靈犀,駕駛座車窗逐漸降下,一張覆著雷朋墨鏡的俊臉朝這方睞來,並且慢條斯理的抬起大手,動了動修長的指頭,充作打招呼。
耳畔又響起王家齊方才的那些指控,梁安惟驚詫之余,心下不禁惱火,于是她繃起素淨的麗顏,小碎步朝黑色捷豹走去。
「快中午了,有興趣跟我一起午餐嗎?」駕駛座里的傅容予摘下墨鏡,眼角眉梢盡染笑意。
「你怎麼會來這里?」梁安惟毫不客氣的問道。
「王先生來找過你?」那雙深邃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她,似乎也沒打算欺瞞他見過王家齊這件事。
她看起來剛醒不久,一頭烏亮長發有些凌亂,沒帶妝的臉蛋白皙無瑕,宛若剛剝殼的水煮蛋議,益發襯托出那雙水潤晶亮的大眼。
在他過分專注的端詳下,梁安惟心底泛起一抹困窘,卻又害怕當面戳破這份曖昧,只得佯裝若無其事。
「王家齊剛剛跑來我家大吵大鬧,說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話……」
「上車再說。」
抱怨聲未竟,傅容予忽爾重新戴上墨鏡,沉嗓催促道。
梁安惟雖有些錯愕,仍是乖順的照辦。她繞過車頭,坐入副駕駛座,透過駕駛座的車窗望去,這才發覺王家齊朝著這頭走來。
「梁安惟,你還有臉說你是無辜的——」
絲毫沒把王家齊放在眼底,傅容予長腿往油門重重一踩,捷豹休旅車發揮它優越的高性能,一個流暢回轉之後,朝著信義區方向疾駛而去。
梁安惟的後背緊緊貼在皮椅上,一手更是緊握住車門上的扶把,她被某人玩命似的開車技術嚇壞了。
捷豹休旅車猛然一個大弧度右轉,梁安惟一時沒有防備,身子隨之震晃,肩膀硬生生踫撞上車窗。
她蹙起秀眉,痛呼一聲,駕駛座上的傅容予睨上一眼,隨即轉動方向盤杷車往路肩停靠。
梁安惟揉著撞疼的右肩,正欲揚嗓斥責,怎料,傅容予已解開安全帶,往她這方湊近。
望著不斷接近的高大身軀,梁安惟心中一愣,反射性低喊一聲︰「傅容予!」
傅容予眸光湛湛,刻意停頓了一下,充滿壓迫感的結實身軀,就這麼懸在她身前,完全靜止不動。
兩張面龐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灼熱的呼吸,若不是他那雙深邃的眼眸被墨鏡遮蓋,梁安惟肯定會越發手足無措。
少年時的傅容予,溫潤淡漠,總與人保持一定距離,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他;成年後的傳容予,冷峻強悍,渾身蓄滿強大的侵略感,令人下意識對他心生忌憚。
驀地,墨鏡下的俊容揚起一彎笑,似在取笑她此時的防備。
梁安惟望之一怔,窘迫的反問︰「你笑什麼?」
傅容予沒回話,兀自探長手臂,替她系好安全帶,隨即坐回駕駛座上,重新駕馭著身下那輛捷豹。
「你是不是怕我?」行駛了一段路後,傅容予笑笑地啟嗓問道。
「我怕你什麼,我要是怕,就不會坐上你的車。」梁安惟口是心非的反駁。
「你跟王家齊分手了?」這話雖然是問句,傅容予的語氣說來,卻顯得無比篤定。
梁安惟輕擰秀眉,心中的疑惑如墨跡逐漸擴大。
「你真的見過王家齊?」她開始試著厘清疑點。「王家齊跟我說,你拿了兩千萬要他跟我分手,這是真的嗎?」
出于過往的默契與情誼,梁安惟始終不信傅容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只見傅容予直視前方車況,專心駕馭方向盤,在她的瞅視下才緩緩揚嗓。
「是真的。」他淡淡回道,彷佛這是一件極其不重要的小事。
「你瘋了嗎?!」她發出不敢置信的怒呼。
捷豹流暢的切入右側車道,隨後熄了火,傅容予對一臉震怒的梁安惟說︰「下車吧,等等再談。」
「你帶我來這里做什麼?」透過車窗,梁安惟看見矗立在前的知名酒店,越發感到困惑與憤怒。
「還記得我欠你一頓飯嗎?」傅容予湊上前為她解開安全帶,舉動甚是親昵自然。
梁安惟雙頰隊約泛起齡紅,不願被他看穿內心的無措,她只能佯裝一派平靜。
「我穿著睡衣,沒辦法跟你吃飯。」她冷冷說道。
傅容予順勢端詳起她那一身率性家居的裝扮,笑了笑,說︰「我覺得你這樣也挺美的,沒什麼不好。」
梁安惟瞪大水眸,一臉愕然。他誰呀?鬼附身不成?!
對她的瞪視恍若未覺,傅容予繼續往下說起輕佻的話︰「我一直覺得你的腿很美,穿這樣正好更能彰顯你的優點。」
梁安惟霎時紅了臉,連忙七手八腳的推開車門,倉皇逃離副駕駛座。
見此景,傅容予摘下墨鏡,揚起許久沒有過的燦笑,眉眼間的冷峻隨之消融,神情溫潤文雅,一如昔日的那個少年。
米黃色燈光下,座位前的鐵板燒滋滋作響,戴著高帽的大廚手持鐵鏟,利落地處理著各式高檔海鮮食材。
梁安惟坐在隱密的里座,身旁卡著體型高大的傅容予,即便如此,她仍是有些不自在,時不時伸手扯著針織外套下擺,試著遮去露在外邊的那一截雪白大腿。
不安的小動作,盡落傅容予眼底,于是他月兌下了西裝,掩去了那一截白女敕的大腿。
梁安惟怔然,迎上傅容予那雙幽邃的黑眸,剎那間,她的心重重地跳動一大下。
傅容予的雙手隔著西裝外套輕輕壓在她腿上,沒有任何失禮或逾矩的舉動,可她卻莫名地感到渾身燥熱。
「你帶我來這里,就是為了請我吃鐵板燒?」
方才翻閱菜單時,望著上面動輒上千塊的高檔套餐,梁安惟嚇都嚇飽了。
「以前我連一頓象樣的飯都請不起,現在不論你想去什麼樣的餐廳,我都能帶你去,只要你開口,隨時隨地,我絕對奉陪。」
傅容予眸光灼灼,語氣輕柔如絲,彷佛與女人調情般的淺笑神態,俊美得好似一幅時尚海報。
梁安惟穩住失序的心跳,不想被他布下的迷魂陣影響,極力保持冷靜。
「我不需要吃這麼昂貴的餐,也不需要你請我,我自己有錢,我吃得起。」
她討厭兩人之間的身分差距,更討厭他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姿態,她想看見的不是這樣的傅容予……
驀地,傅容予一把盈握住她的手,她一愣,正欲抽回手時,耳畔卻響起他低沉性感的聲嗓。
「安惟,不管我做錯了什麼,別生我的氣好嗎?」
他近乎嘆息的道歉,令她心口一悸,遭他緊握不放的縴手,微弱的掙扎著,終究還是沒有收回來。
「你應該知道,我不在乎誰生我的氣,也不在乎誰在不在乎我,除了你,我誰也不在乎。」
梁安惟不可思議的瞪住他,「傅容予,你清醒一點好不好?!我們十年沒見,你一出現就對我說這些奇怪的話?還想拿錢逼我男友跟我分手,你到底發什麼神經?!」
遭她潑了滿臉冷水,傅容予不怒不躁,從容不迫的說︰「十年了,我們沒有忘記彼此,始終記得我們擁有的共同回億,我想,你心底應該也清楚,我們兩人的感情,絕非朋友那麼簡單。」
他道破了她心中最深的秘密……梁安惟麗顏緋紅,使勁的抽回手,別過臉不願與他對視。
「安惟,王家齊配不上你。」傅容予兀自往下說︰「我給他兩千萬,能幫助他創業紆困,這樣一來,你也算是仁至義盡。」
「錢是你給的,跟我有什麼關系?」梁安惟甚覺荒謬的撇首凝瞪。
「你以為我會平白無故把兩千萬送給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傅容予一臉好笑,「我是為了你,才把那兩千萬送給他。」
「王家齊真的把錢收下了?」梁安惟這才想起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收了。」傅容予眉眼未動的撒謊。
「他真的收下了?!」梁安惟不自覺地提高嗓音,表情明顯充滿了失望。
「我沒騙你。」傅容予斬釘截鐵的加重語氣。
他想,王家齊最終還是會收下那筆錢,畢竟,任誰都看得出來,王家齊並沒有那麼愛梁安惟,而梁安惟亦然,這兩人分開只是遲早的事情。
梁安惟氣炸了,她執起餐前酒一飲而盡,嘴里念念有詞。
「這個王八蛋……居然還有臉來質問我?」
傅容予目光沉沉的問道︰「安惟,你真的愛王家齊嗎?」
梁安惟嗆咳了一下,抓起雪白餐巾提住小嘴,聲嗓模糊的反駁︰「這應該不關你的事吧?!」
「當然有關。」
傅容予舉止文雅的執起筷子,夾了只剝好殼的明蝦,放進她手邊的瓷盤。
「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正在追求你?」
「傅容予,你不要跟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你自己不也說過,我們已經不是高中生——」
「為什麼你覺得我在跟你開玩笑?」傅容予神情堅定的打斷她。
望入傅容予爍爍的眸心,梁安惟當下了然,他沒在開玩笑,他是認真的,而且非常執著。
梁安惟逃避的躲開那雙黑眸,她假裝方才的談話內容不存在,若無其事的享用起鐵板燒料理,把小嘴塞得滿滿的,藉此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傅容予也不打算逼她,他為她夾菜,又為她斟滿杯中紅酒,體貼入微。
「當年離開台灣後,我不敢跟你聯絡,也不敢讓你知道太多,因為我很自卑,怕你會看不起我。」
听著傅容予主動回溯往事,暴風般進食中的梁安惟這才放緩速度。
她食之無味的咀嚼著,充耳未聞的喝了口紅酒,專心解決盤里那一尾波士頓龍蝦。
「我一直在想,梁安惟會不會原諒我?梁安惟這個有脾氣的女生,會不會從此跟我決裂,會不會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我?我在美國生活,過得並不好,種族歧視,語言隔閡,我母親憂郁癥三不五時的發作……」
梁安惟放下手里的龍蝦,終于放棄假裝一切並未發生,轉而正視起傾訴滿腔無奈的傅容予。
「你母親現在還好嗎?」她輕聲問道,生怕會觸及他的傷痛。
傅容予放下酒杯,撫上她白潤的臉頰。當他寬大的手心包覆住她臉頰,她驚詫于他手心的那抹冰涼……而後,她恍然大悟。
此時此刻,傅容予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從容。
他在緊張,他在不安,他在恐懼,而原因出在她身上。
原來,他是真的害怕會遭她離棄。
梁安惟心底的倔強與不滿,終在傅容予滿盈沉痛的凝視中,逐漸稀釋淡化。
「她死了。」
清楚看見她眼神已然軟化,傅容予不假思索的賣起悲慘。
除了眼前這個女人,全世界都是他的敵人,他會在敵人面前武裝自己,讓自己成為最強悍嗜血的野獸,但當他在梁安惟面前,他不需要鎧甲與盾牌,不需要刀劍,甚至連尊嚴亦能放棄。
果不其然,梁安惟神色哀傷,主動握住了他另一只大手。
「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阿姨已經……」她紅了眼眶,低聲道歉。「你一定很痛苦吧?」
傅容予反手緊握住她柔軟的小手,胸口發暖,他知道,當他脆弱的時候,有個女孩永遠不會背過身,無視他的痛苦。
如今,那個女孩成了眼前的女人,她少了昔日的驕傲,少了勇往直前的無懼,不變的是,她一樣有顆善良的心,一樣同情心泛濫。
她總把自己當作強者,想著去拯救那些弱者,她錯把同情當情,才會與軟弱無能的王家齊交往。
亦如十年前主動向她開口的少年,她義無反顧的出毛相助,從此再也用不開他。
「她始終不習慣在美國的生活,她覺得我們母子被傅兆洋遺棄了,所以她的憂郁癥頻繁發作……總之她解月兌了,我再也沒有後顧之憂。」
梁安惟無法想象,傅母辭世的那段時光,傅容予一個人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走多久了?」她忍不住想象著他獨自面對母喪的淒涼情景,那幾欲令她喘不過氣。
「走快五年了。」他異常平靜的陳述著。「那一年,我準備前往華爾街的證券交易所工作,她不肯跟我去紐約,堅持要留在舊金山,我拿她沒辦法,只能幫她聘請一個華裔看護……可惜她撐不過來,她逃不開自己的心魔,誰也救不了她。」
梁安惟眼眶泛紅,鼻酸不舍,可思來想去,就是想不出妥切的言語安慰他。
她很清楚,眼前的傅容予已足夠強大,能夠一個人扛起生命里的暴風雨,他早已不是那個默默承受命運鞭笞的少年。
「你母親解月兌了,那你呢?你為什麼要回去傅家?」
她在網絡上查了又查,只查到一則關于傅容予的報導,報導里說道︰瑞昀集團內部震蕩,大兒子滯美未歸,改由去年返國的二兒子布局接班。
報導沒頭沒腦的,只簡短介紹了傅容予陸續接任瑞昀集團底下子公司的董事,為了後續的集團接班先行展開熱身。
這則報導好似是透過新聞,對社會大眾作個簡單交代。
豪門私下買新聞,甚至是壓下不利報導的事,時有耳聞,見怪不怪。
只是,過去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因為這則輕描淡寫的報導,從此一躍成為台灣商界最受矚目的富三代,而他晦暗悲慘的過去,卻無人知曉,彷佛他打一開始便是豪門子弟,生來如此。
一提及傅家這個關鍵詞,傅容予低掩幽深的眸光,收回了撫在她臉上的手。
他另一手仍緊握著她的手,彷佛想從她身上汲取力量。
「我母親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母子能被傅家承認,她希望我可以認袓歸宗,可以與傅家人平起平坐,雖然她離開了,但我還是要完成她的心願。」
「你這又是何苦呢?傅家過去那樣對你,如今他們死的死,傷的傷,這就是最好的報應,你應該冷眼旁觀,應該看著傅家就這麼垮掉才對!」
听見她這番義憤填膺的怒言,傅容予卻是不以為意,淡淡一笑。
「安惟,經歷過那些任人宰割的日子,我成了一個很俗氣的人,我眼里只有傅家的錢,既然我也姓傅,這代表我能順理成章的繼承傅家產業,傅家虧欠我的,我現在拿回來並不遲。」
傅家是真正的豪門,發跡于老台北,過去祖先是日據時代的名紳,如今傅家名列台灣十大富豪之一,累積了數代的資產,可以想見有多麼龐大驚人。
當初,傅家瞧不起私生子出身的傅容予,甚至放任他們母子自生自減,卻怎麼也想不到,今時今日,角色與立場全然顛倒。
按照傅容予的個性,他絕無可能放棄這個大好機會……對傅家復仇與一吐怨氣的機會。
意識到偏離正題,傅容予松開了梁安惟的手,不著痕跡地斂起眼底的寒意。
當他再揚起眸光,俊雅面龐已重新掛上淺笑,彷佛剛才談話間,不經意流露而出的悲傷與冷酷,全是她的錯覺。
「我不想打壞你的用餐心情,我們吃飽再聊吧。」他笑笑催促著她用餐。
看著傅容予收放自如的情緒,梁安惟頓時覺得眼前的男人無比陌生。
可當她望著他的笑,他的凝視,又彷佛,從前那個少年不曾離開過。
梁安惟干澀的咽了下喉頭,轉過身去,茫然的執起筷子,麻木的把食物塞滿了嘴,藉此平復充塞著胸口的那抹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