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00八年四月
「梁安惟,你才高一,能不能安分一點?!」
女班導師重重地放下手中那一疊教科書,怒氣騰騰地瞪向靜立于桌前的縴長人影。
怒吼聲一起,頓時,教師休息室里散坐在位子上的老師們,目光齊刷刷投睞而來,全集中在那名容貌清秀且身形縴長的高一女學生身上。
梁安惟,長義高中一年五班,當年是領市長獎入學的優異生。
長義高中雖然算不上頂尖,升學率也只能算中上,但校風一直不錯,再加上鄰近蘆洲與五股兩個區域,交通相當便利,因此能成為這一帶萃萃學子心目中的前五志願。
梁安惟就讀國中時,成績被歸在前段班的資優生,但北部升學向來競爭激烈,再加上她沒能考上第一志願,因此最終選擇了長義高中。
進入高中後,她的成續同樣維持在前段,只是青春期的騷動與叛逆正在發酵,手長腳長的她,在一眾同儕中格外鶴立雞群,欺負起同學來,更是有著身高上的優勢。
沒錯,誰也想不到,眼前這個容貌清麗,身形高瘦的高一女孩,竟然是專門挑好學生下手欺負的麻煩人物。
「我已經請你母親來學校一趟了,你能不能管管你自己?你跟隔壁班的同學勒索,又要他們幫你跑腿,你這是在耍流街嗎?」
女班導師怒指著面前的梁安惟,劈頭便是一頓臭罵。
鄰桌的理化老師看不下去,出聲幫著緩顏,「青春期嘛!難免會這樣……」
「林老師?你曉不曉得,梁安惟不僅勒索同學,還要求同學幫她寫功課,上課小考的時候,還把考卷給左鄰右舍抄……」
女班導師開始向其它老師告狀,數落起梁安惟令人頭痛的種種罪狀。
梁安惟只是百無聊賴的移開目光,望向窗外蔚藍無垠的天空。
三月,令人發懶的春天,已然步入尾聲。
失神地盯著窗外晴空,梁安惟漫不經心的尋思著,鎮日把全副心神擺在教育弟弟身上的母親,會為了她特地抽空來學校嗎?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母親應當習以為常,不當回事了吧?
想起與母親日漸緊張的關系?梁安惟嘴角緊抿,一抹倔強水光在眼底流動。
驀地,窗外緩緩行過一抹身著白制服與黑長褲的修長人影,梁安惟的眸光下意識一路追隨走廊上那道人影。
她先是被窗外男學生的身高吸引,隨後是男學生那張白皙的側臉輪廓。
當男學生的身影轉入教師休息室,梁安惟這才完全看清他的容貌。
依她目測,這個男生身高至少一七八,五官深邃且俊秀,皮膚略顯蒼白,看上去頗有幾分日系明星的氣質。
他的神情淡淡的,眼神淡淡的,好似對身旁的人事物全然漠不在乎。
她看見他步至一年三班的班導師桌前,微微俯首望著座位上的女班導師。
女班導師一個撇首,隨即雙眼發亮,推了推眼鏡站起身,端詳起那名俊秀的男學生。
「你自己來嗎?你母親沒陪你一起來嗎?」
梁安惟听見三班的女班導師揚動大嗓門,笑咪咪的詢問起男學生。
「我母親身體不太舒服,所以我自己過來辦轉學手續。」男學生輕柔悅耳的中低音緩緩響起。
「你這麼獨立,你母親應該會很輕松。」女班導師滿臉贊許的點點頭,轉過身在桌面上翻找起文件來。「來,這些資料你幫老師填一下。」
男學生接過女班導師遞來的那幾張文件,深邃長眸梭巡四周,似在尋找能坐下書寫的位子。
梭巡的過程中,他的眸光不意然地撞上另一雙直率大膽的晶亮水眸。
他微怔,白皙俊秀的臉龐卻沒有太多表情,唯獨那雙與年紀不符的深沉眸光微微停滯,泄漏了當下的詫異。
一對上他的目光,梁安惟自我防衛意識頓時高張,她揚起了細巧的下巴,眼神染上幾分挑釁意味的回視。
「來來來,你來這個位子寫。」三班的班導師走來,拉開了五班班導鄰桌的空位子。
男學生禮貌性的朝班導師輕輕頷首,來到梁安惟罰站的鄰桌,慢條斯理的落坐,開始填寫那疊學生資料卡。
「梁安惟,你能不能安分一點?你母親之前也是老師,怎麼也不管管你,你們母女倆這樣,我真的很為難……」
五班的班導師仍一臉傷透腦筋的責怪著,顯然她罵得太過投入,未曾察覺梁安惟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兒。
她的心思全落在端坐于另一側座位里的男同學身上。
就著她佇立的方向斜眸睞去,正好能清楚看見男學生填寫的個人資料。
傅容予,身高一七九,體重五十七,原本就讓于建國中學……
梁安惟心下驚詫。建國中學?放棄名校,轉來這個小小的長義高中,他的父母是哪根筋不對?
流暢書寫的大手忽爾一頓,傅容予緩緩掀動眼角,睞向正在覷視他手邊資料的梁安惟。
原以為偷看被逮個正著,對方會自覺羞慚的轉開臉,豈料,眼前這個喚作梁安惟的女同學,非但沒有挪開視線,反而直接無懼的迎向他。
她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彷佛他才是那個偷窺者,他才應該把臉轉開。
頓時,傅容予不禁啞然失笑。
這一笑,驚艷了在場的無數目光,這之中亦包括了梁安惟。
「你是三班的轉學生吧?」先前幫梁安惟緩頰的理化男老師,也注意到外型醒目的傅容予。
不,應當說,打從傅容予踏進教師休息室的那一刻,眾人的目光便下意識繞著他轉。
傅容予朝理化老師淡淡頷首,態度不冷不熱,談不上高傲,但多少有些距離感。
「我听過你們班的李老師提過你,你是從建中轉學過來的吧?」
「是。」
「怎麼會想轉來我們學校?」
「因為搬家的緣故,再加上我母親覺得建中的學習環境太過競爭,對我不見得是好事,所以希望我能轉學來這里。」
理化老師神色有些詫異的回道︰「你真孝順……一般人好不容易考上建中,應該不可能轉學。你母親也很特別,我頭一次听到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太過競爭。」
「我是單親家庭,我媽一個人忙不過來,沒空管這麼多。」傅容予面無表情的淡淡補充。
聞言,理化老師尷尬一笑,轉身去忙自己手邊的事。
一旁的梁安惟將兩人的對話盡收耳底。
「——梁安惟,你打電話給你母親,問問她到底來不來學校!」
訓話告一段落,口干舌燥的女班導師雙手叉腰,面紅耳赤的下達命令。
梁安惟掩下雙眸,抿緊粉色唇瓣,擺明了不願意配合。
「梁安惟,如果你沒惹出這些麻煩,我們大家都不必這麼累。」
「老師,我弟在家自學,我媽忙著教他,沒空來學校。」
梁安惟倏然揚起那一雙晶亮水眸,不悅的反駁,態度相當桀驁不馴。
班導師當下一噎,只差沒氣到吐出一口鮮血。
「王老師,你別氣了,梁安惟是聰明的學生,她知道自己做錯了。」
另一頭的數學老師跟著出聲打圓場,足可顯見,梁安惟頗受其它科目老師的喜愛。
畢竟,梁安惟聰明而且成績好,這樣的學生向來最受老師青睞。
但作為班導師管的可不只是成績,德智體群美,樣樣都歸導師管。成績好壞是一回事,若是成天惹麻煩,拖累班級與導師的聲譽,可就不是成績好壞的問題了。
「陳老師,你不知道我很為難,梁安惟她啊……」生怕遭其它老師誤會,王老師緊接著向數學老師大吐苦水。
梁安惟忍住了翻白眼的渴望,只能咬咬下唇,瞟開不馴的眸光。
當她的眸光飄向傅容予那一方,後者正一臉微笑的望著她。
她愣了愣,心下陸然升起一陣不悅。這個轉學生是在幸災樂禍嗎?
「——算了,梁安惟,你回家好了。」吐完苦水的王老師,筋疲力盡的宣布。
「老師,我可以回家了?」梁安惟聞言又是一愣。
「你停課三天,在家里好好反省。我會再跟你父母聯絡。」
王老師跌坐回位子里,一副懶得再浪費口舌的表情。
梁安惟嘴角上翹,露出一對小梨渦,轉開身的剎那,不意然地又與傅容予對上眼。
傅容予正盯著她臉上那對小梨渦,目光就這麼直勾勾的望著。
梁安惟蹙起一雙秀眉,冷冷瞪了傅容予一眼,隨即邁動黑色百褶裙下的縴細雙腿,步出教師休息室。
傅容予的目光一路追隨著那抹縴長人影而去,直至梁安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他收回眼,握緊手里的筆,繼續填寫學生資料卡。
端秀的筆跡偶有停頓,傅容予腦中烙印著方才梁安惟不馴的眼神,他心中沒有排斥與厭惡,反而有些羨慕。
他想,往後在長義高中的日子,應該會遠比待在建中有趣得多……
被迫停課三天,梁安惟悶在家里快發霉。
毫無意外的,得知她欺負同學而遭導師停課的父母,只是冷冷扔下一句︰「你只要能考上一間像樣的大學,我們就阿彌陀佛,其它的我們不管,你已經夠大了,可以處理自己的事情了。」
幾年前由于意外懷孕,成為高齡產婦,毅然決然從教職退下來的母親,把一門心思全擺在今年剛滿六歲的弟弟身上。
至于任職于外商公司,並且出任副總的父親,平日工作是甚為繁重,順勢便將教育孩子的責任全權交給母親。
過去家中僅有她一名孩子時,母親對她的要求甚為嚴苛,總把她當作男孩子一般教養。
所謂把她當作男孩子教養,並非是要求她男性化,而是課業成機或體能,樣樣皆比照男孩子來嚴格要求,未曾因為她是女生就放低任何一項的標準。
她成績不錯,求學階段經常被歸類為資優生,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是一群資優生,仍能從中分出高低,而她顯然是資優生之中,屬于中下那一區的資優生。
至于體育音樂這些科目等等,母親亦是相當要求,希望她樣樣不輸人。
自小她便期望能成為父母心目中的模範生,一直是個自律的孩子,直至弟弟漸長之後,她發現父母將重心全轉移到弟弟身上,頓時覺得自己從小到大的努力,根本是白費力氣。
盡避父母嘴上不說,盡避他們依然十分要求她的課業表現,但除此之外,他們不關心她與同儕之間的關系,更不關心她面對青春期的各種迷惘。
她開始覺得悶煩,覺得長久以來戴在頭上的乖寶寶頭盔太過沉重,她很想摘下來。
升上高中之後,屬于青春期,屬于十六歲的叛逆,開始在她體內發酵。
她開始興起當好學生是一件蠢事的想法,但她仍然保有著長久以來的好學生包袱,實在做不來放任課業腐爛的事。
因此,她成了一個異類,成績雖好,卻總愛欺負好學生,喜歡與師長唱反調,甚至公然挑戰權威,故意在考試時,主動將完成的考卷分享給左鄰右舍同學抄寫。
老師們對她又愛又恨,偏偏她成績好,又拿她沒轍,學校那邊只能睜只眼閉只眼,畢竟,對學校而言,沒有什麼會比升學率來得更重要。
如無意外,只要梁安惟繼續保持成績,日後考上前段國立大學的可能性極大,長義高中的升學率一直不上不下,亟需提高升學率,自然不可能放過成績前段的梁安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