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前衛衙門里,坐在案後的男人,臨窗的光線勾勒出他立體深邃的五官,俊朗眉目卻因為一身冷厲氣息顯得陰鷙懾人。
站在案邊的左旭剛剛從驛站取回信,看頭兒的臉色益發沉重,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上一步。
看來沒有好消息,算是意料之中。
可就算沒有好消息,也不至于讓頭兒的臉色黑成這樣吧?信上到底寫了什麼,頭兒怎麼還不說?不過就一張紙,哪需要看上一刻鐘?
左旭不禁猜測是不是皇上又給了什麼棘手的任務,可眼前的任務已經夠麻煩的了。
就在左旭滿腦子猜想時,男人終于放下手中的信紙,掐了掐眉心,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角。
「……頭兒?」左旭試探性地喊了聲。
男人沒吭聲,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到底是什麼事,竟然教頭兒半晌也說不出話?他的頭兒可是府軍前衛指揮使晁樞引,更是御前帶刀侍衛,手里頭還領著直達天听的影衛,向來只為皇上辦差,這些年從不曾見頭兒的臉色沉得快滴出水來。
左旭實在是好奇極了,偷偷向前兩步,偷瞄擺在案上的信。
晁樞引大手往信上一蓋,裹著寒氣的黑眸冷冷一睨,左旭立刻身如迅雷地退到原位,女圭女圭臉上揚起和氣生財的笑。
「頭兒,該不會是哪兒又出事了?」左旭不願這麼猜測,可是從頭兒的臉色他也只能如此判斷。
晁樞引一听卻笑了,陰惻惻的,硬是讓本該俊朗的面容分外陰冷。
「能出什麼事?不就是揚州澇災,原本該撥下的糧銀全都送到揚州去了,所以咱們這兒得自己想辦法。」
左旭漂亮的眼楮轉了個圈,又道︰「那恐怕知府大人得再催一催了,要不就走一趟漕運衙門踫踫運氣。」
晁樞引又笑了,少了幾分冷意,卻多了幾分嘲弄。
這回他特地下江南,明面上為的是調查先前衛所糧庫大火一事,實則還有其他任務,所以身邊帶了近千名的衛兵。原以為到了衛所後皇上會補上糧銀,誰知道撥下的糧銀全去了揚州。
杭州知府雖想盡辦法調糧,問題現在是九月,秋收已經按秋稅送進漕運衙門,衛所糧庫的糧都是之前從漕運衙門送過來的,如今再想調糧,談何容易?更何況杭州前衛和衛所里的兵有一萬兩千名,如今糧庫空了,手里又沒銀子,他難不成還能憑空生出糧?
「……要不,皇上可有指示頭兒怎麼做?」左旭顫顫地問著,再一次扼腕,明明頭兒面貌俊美,身形如玉樹,氣息若芝蘭,橫看豎看就是翩翩君子,可真不是他要嫌棄,頭兒一笑起來就教他犯暈。
晁樞引瞅著他,良久沒有吭聲,他實在說不出口。
皇上指引了他一條明路,可對他來說,那是一條死路——
因為,皇上要他去求南寧郡主,那個在他前往江南辦差前,遭他冷嘲熱諷氣走的南寧郡主……現在到底要他拿什麼臉去求她相助?
皇上是故意整他的吧!
數月前,京城,晁府。
進門後,尹摯壓根不管晁府管事企圖擋下她的舉動,只輕聲道︰「本郡主是皇上親封的南寧郡主,誰敢擋?」
管事張了張口,八字眉已經垂到不能再垂了,要是下跪有用,他二話不說就跪,可惜他跪過了,沒用。「郡主,不是小的要擋您,而是大人發話了,您要不要……」
「滾開。」清麗的面容滿是懾人威儀。
管家聞言,只能默默地退到一旁,放任她帶著護衛直入後院。
看著那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管事默默地想,也許該換個差事了,大人發起火來的樣子太嚇人了。
尹摯哪里知道管事在盤算什麼,她心里也正有一股火在悶燒著。
兩刻鐘前她收到消息,知道晁樞引那混蛋正打算砍了她送給他母親的一株綠櫻樹,她怎能不趕來?
那個失憶的混蛋,把她忘了就算了,回到以往厭惡她的那段時光也就算了,但怎麼可以砍了她和姨母之間的回憶!
忖著,她加快腳步,過了月亮門後,遠遠就瞧見晁樞引站在樹旁,手里拿著斧頭,要不是身邊有兩個護衛擋著,恐怕樹早就被砍了。
「晁樞引!」她喊道。
晁樞引一听見聲響,含著銳光的黑眸冷冷一睨,厚薄適中的唇微掀了下,似笑非笑地道︰「難不成郡主在我府里也安插了眼線?」要不怎麼他一有什麼動靜,她就能立刻趕來?
「安插了眼線又如何?不看著你,天曉得你這個失去記憶的混蛋哪天會干出什麼渾事?」尹摯來到他的面前,壓根無懼他傲睨的目光。
「郡主未免管得太寬了。」
「不寬,這樹是本郡主送給姨母的,你沒有權力處置,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今兒個又是發什麼瘋,橫豎這株綠櫻樹是姨母的,你敢動,就是不孝!」
想當初為了一解姨母宿願,她讓人千里迢迢從江南運到京里,人力心力花費多少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意。
晁樞引微瞇起眼,俊美的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厭惡,「郡主貴為皇親國戚,家母可不敢與妳沾親帶故,還請這句姨母別再叫喚,以免惹得家母在地下不安寧。」他冷聲道。
他討厭她,非常討厭。
尹摯的祖父是助皇上推翻前朝暴政的開國功臣,父親更是在沙場上為國捐軀,皇上感念尹家對朝廷的付出,特地封她為郡主,不只給了食邑和護衛,甚至還給了她腰牌,讓她無詔亦能進宮。
但這些並不是他厭惡她的原因,主因是她的行事作風太過放蕩不羈,沒有半點大家閨秀該有的風範,明明出身名門,卻像她母親一樣滿身銅臭,尤其她母親竟在她父親死後三年改嫁江南富商。
她的母親賀氏出自世家大族,不少族人在朝為官,當初賀氏改嫁,京城里一片嘩然,不敢相信。
興許尹摯就是沒有一個端莊的母親教導,才會三番兩次撞到他面前。
瞪著她巴掌大的玉白小臉,那雙眸子似霧似光,面對他時無一絲畏懼,令他內心總是有股莫名又復雜的情緒涌上。
他想,也許因為她與他同在皇上跟前辦差,兩人小有接觸也已經兩三年,多少還是有幾分情誼在。
「晁樞引,你少拐彎抹角地酸我,我叫一聲姨母,那是因為姨母與家母未出閣時就是姊妹淘,這是承我母親的情。」
「妳也真是夠可憐的,令堂拋下妳改嫁江南,妳還能承她的情,在下佩服。」晁樞引皮笑肉不笑,臉上是教人不敢直視的俊美和冷漠。
尹摯微瞇起秀麗的眸,學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好說,因為晁大人不懂孝道,我自然要給晁大人當典範。」
這話一出,原本在晁樞引身旁的左旭和杜獲立刻即有默契地朝尹摯的方向靠去,要是大人腦門沖血,他倆好歹也要將郡主護下,郡主可是皇上身邊的小金庫,饒是大人也不能隨意動手。
晁樞引瞪著她良久,突地掀唇一笑,道︰「郡主,妳喜歡我。」
面對他再肯定不過的口吻,尹摯有股沖動想撕爛他那張可惡的笑臉。
「要不妳為何三天兩頭就往我府里跑?家母已逝,除了妳看上我,還能有什麼理由讓妳不要臉面地巴著我?」
「你……」
「要是我猜錯了,自然最好,畢竟我可承不了郡主的情,郡主的所作所為只讓我困擾不已。」
左旭暗叫不妙,和杜獲對視一眼,兩人齊齊地嘆出一口氣。
尹摯粉拳緊握,做了一次吐納後,才道︰「晁樞引,我希望你永遠記得你此刻說出的話。」她一字一句說得再清晰不過。
「我當然會記得,也由衷期盼往後除了公事,咱倆能避就避。」
「我會的!」瞪著他那張可惡的嘴臉,尹摯轉頭就走。
這個男人在失憶之後,除了養傷那兩個月之外,天天就像是頭發瘋的獅子,尤其愛找她的碴!
以為她稀罕來找他嗎?明明是他先來招惹她,是他說會永遠待她好,是他做到她開出的十個條件,她才允諾了他,誰知道他失憶後將追求她的那段記憶忘了,回到尚未動情且厭惡她的那段時光,且她感受到的厭惡比之前更甚。
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一輩子的男人,轉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可仔細回想,他倆原本就相識,他待自己向來不冷不熱,自以為將厭惡掩藏得很好,這樣的他,怎會突然對她上心?
也許,他不過是想戲弄她罷了。
要不都大半年了,記憶沒半點回籠就算了,待她的態度更是一日惡劣過一日,如今還說她喜歡他……作夢吧!
她再也不!
「郡主。」
听見丫鬟多靜輕柔的喚聲,尹摯猛地清醒,張眼就見多靜皺著眉瞧著自己。
「郡主,妳不要緊吧。」多靜清秀的瓜子臉滿是愁緒。
「什麼要不要緊?」尹摯思緒慢慢回神,看著艙房內的擺設,才又問︰「到了?」
「是,快靠岸了。」多靜說著,扶著她起身。
尹摯起身就察覺臉上有些濕潤,模了模後總算明白多靜怎會問她要不要緊……她當然不要緊,她臉上的眼淚不是因為悲傷,而是被氣的!
晁樞引那個混蛋最好有多遠滾多遠,別再讓她瞧見,否則她定要讓他知道何謂仗勢欺人!
尹摯恨恨想著,待洗漱換裝後,船也靠岸了。
多靜忙著指揮人將船上的箱籠搬下,尹摯索性先下船,誰知道遇上的不是母親派來接她的人,而是——
「……郡主。」晁樞引硬著頭皮上前作揖。
一身赭紅色指揮使官袍襯得他身形高大挺拔,周身還有股無形的威壓,腰配長劍更顯殺氣凌厲,像尊羅剎般立在渡口,百姓幾乎都遠遠的繞開,無人敢靠近一步。
尹摯冷冷地瞅著他,沒將他那丁點煞氣放在眼里,雖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麼藥,但他說過的話她記得一清二楚。
無視他,繞過他。
「郡主。」晁樞引動作飛快地橫跨一步,硬是擋在她面前。
「是誰說往後咱們能避就避的?」她皮笑肉不笑地問著。
「……眼前要談的是公事。」晁樞引閉了閉眼,壓抑著怒火,卻讓那張俊美的臉更顯冷鷙。
「晁大人說笑吧,本郡主又無官職,與你又是哪來的公事可談?」她臉上笑意不變,偏就是不正眼瞧他。
晁樞引在心里暗罵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吸了口氣,再道︰「郡主,是皇上的旨意,我不敢不從。」
十幾年前,皇上推翻前朝暴政,空虛的國庫一直是新朝最大的致命傷,偏偏尹摯就是有法子在三年之內解除了皇上隱憂,將空虛的國庫填了七八成,成了皇上最看重的小金庫,看重她更甚其他公主皇子,所以她要是向皇上告狀,讓皇上強逼他低頭,再合理不過了,是不?
尹摯微揚起眉,思索了下,推測八成皇上知道他倆鬧翻了,故意下達了什麼旨意逼他低頭求她,要不怎會一下船就被他堵著?
可惜,皇上搞錯了,她不是與他鬧翻,她是鐵了心與他斷絕往來!
正打算與他說清楚,適巧有人走近,她抬眼望去,就見是她的後爹那韋守來了,她朝他的後方望去,就見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車簾微掀,露出那張教她思念的恬柔面容,她不由淡噙笑意。
她的眼角上挑,唇角微勾,唇下的梨渦隱現,猶如盛開的桃花,風情萬種,引人注目,教晁樞引微瞇起眼。
他不是沒見過尹摯的笑容,只是打他受傷後,似乎就不曾見她露出笑靨,莫名的,心底有股難以形容的躁動。
厘不清,最終他只能回過頭,就見一個男人走來,面如冠玉,濃眉大眼,俊雅卓爾,帶著幾分斯文書卷氣,可光瞧他的姿勢便知是個練家子。
「阿摯,總算把妳給盼來了。」那韋守笑道。
阿摯?晁樞引濃眉微挑,直瞪著他。他到底是誰,怎會如此親昵的稱呼她?
「那叔,好久不見,我娘可好?」尹摯全然將晁樞引當空氣,笑吟吟地問著那韋守,還不住朝馬車望去。
「妳來了,她自然更好。」那韋守笑瞇了眼,徹底無視晁樞引,朝馬車一比。「走吧,妳娘親很想妳。」
「嗯,後頭的東西就麻煩那叔了。」
那韋守噙著笑意擺手,這麼丁點事說什麼麻煩。
瞧她跟著那男人走了,晁樞引臉更臭了,幾個大步跟在她身側,不死心地啟口,「郡主,皇上之命,我不敢違抗,還是請郡主先與我談談。」
尹摯停下腳步,那韋守跟著望去,搶在她之前開口,道︰「大人,不管怎樣,阿摯與她母親已有三年不曾見面,饒是天大的事,也該等她們母女倆見過面後再談,再者阿摯的氣色不太好,想必是舟車勞頓所致,皇上再急,肯定也會要她先稍作歇息,是不?」
幾句話堵得晁樞引啞口無言,畢竟尹摯的氣色確實不太好。
最終,他只能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作揖,道︰「郡主,我明日再登門拜訪。」
尹摯睨了他一眼,不給他一個確切的答復,徑自上了馬車。
「阿摯。」馬車里的賀氏一見她,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娘的心肝寶貝,總算是把妳給盼來了。」
尹摯賴在娘的懷里,聞著熟悉的馨香,軟聲撒嬌著,「娘要是真想我,當初就不該遠嫁江南。」
賀氏一怔,輕撫著她的頰。「說到底是娘對不起妳。」
雖說南梁民風開放,寡婦改嫁倒也尋常,可是世家女甚少如此,不管夫家還是娘家都覺臉上無光,甚至也會影響兒女的婚緣。
尹摯在她懷里笑得賊賊的,一會才抬眼笑道︰「娘,逗妳的,做啥這般認真?要是那叔能夠將生意移往京里就好了,要不……干脆我就賴在這里,讓娘養我。」
賀氏笑著,輕彈著她細膩如脂的頰,不舍的再抱了抱她。
她何其有幸,竟能得女兒這般支持,偏她就是這般狠心,硬是把她丟在京里,義無反顧地改嫁。
「娘,咱們人活一世能得一心人,可是千金難換,娘和那叔之間的緣分是注定好的,只要娘過得舒心就好,咱們何必去管別人的嘴?他們就算說到口吐白沫,我也當猴戲看,開心了就打賞,不開心就打臉。」尹摯霸氣地道。
她的霸氣並不是因為皇上的看重和照拂,而是她性子本就如此,完全承襲了她那個將軍爹,在京城里敢招惹她的貴女還真的沒有。
當初她娘親改嫁,還是她在後頭推了一把呢,只因那叔實在太痴心,從年少時就等著娘,當年外祖家因為欠了尹家恩情,娘不得不嫁給爹,硬是斷了和那叔之間的情分。
那年皇上起義,她爹在戰亂中為國捐軀,而那叔等到母親守孝三年後才登門,膽子是大了點,但她欣賞,和一些在背後偷雞模狗的男人相比,那叔光明磊落多了,而且他一生未娶,無通房侍妾,如此就足以讓她甘願把娘交給他。
她與母親的作為在世俗看來太過驚世駭俗,但這是她們的人生,旁人憑什麼置喙?尤其是晁樞引那個混蛋。
「想到誰了,怎麼眉頭都皺起了?」賀氏溫柔地輕撫著她的眉心,仔細打量女兒,發現和上一回相比,她瘦了,就連笑容里都藏著愁緒。
「沒有。」
「長大了,心底有事都不肯跟我說了?」她笑問著,見她還是不肯說,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方才我好像瞧見晁家那位哥兒了。」
「別提那個混蛋。」尹摯呿了聲。
賀氏不由低聲笑著,見女兒抿起嘴的不滿樣,她才勉強收了笑意。「都這麼久了,他的記憶還是沒恢復?」
這三年來,她們母女倆雖未見上面,但是每月魚雁往返,自然知道彼此近況。
尹摯抿抿唇道︰「他每每只要回想,腦袋就會痛得教他想撞牆,御醫說既然如此就別勉強,否則對身子無益之外,恐怕會引發更不好的病癥,所以……他的記憶是恢復不了了。」
她也沒期盼他恢復記憶,只是曾見識過他難得的溫柔,如今再面對他的淡漠毒舌,總教她難以適應,干脆別適應了,橫豎他看她這麼不順眼,又何苦往他眼前湊?
反正他已經不是她喜歡的那個晁樞引,她就當他死了,哭過就算了。
「那孩子說來也是命運多舛,出門辦差,偏就遇到埋伏傷了腦袋。」賀氏輕嘆了聲,像是想起了晁樞引的母親陶氏,眸底有幾分惆悵。
她倆是閨中好友,無所不談,兩人當時都是隨父親外派來江南,又前後嫁回京城。可當她嫁回京城尋陶氏時,陶氏的夫君遭奸臣陷害入獄而亡,當時陶氏肚子里正懷著樞引,陶氏為母則強,為了月復中的孩子強撐下來,好不容易孩子大了,蒙皇上青睞,進了府軍前衛,她卻沒享幾年清福就病逝,教她不勝欷歔。
尹摯垂斂長睫不語,她自然知道晁樞引這人也不容易,但也因為他有個守寡不改嫁的母親,他才會如此瞧不起她和母親。
她很佩服陶氏,可每個人的人生際遇都不同,不是走同一條路子拿貞節牌坊才是唯一的去路。
而且他可以瞧不起她,但不能瞧不起她娘,他根本不知道旁人背後的故事,他說穿了就是眼界狹小的混蛋、冥頑不靈的豎子、食古不化的腐儒!
那天把話都說絕了,今日卻因為皇上下旨,就到渡口堵她……哼,真以為她能教他稱心如意?她要是不趁機惡整他,她就不叫尹摯!
到了那府,尹摯隨著母親進了宅子,這才發現那府實在奢華得嚇人,雖說按著一般規制,可這人工湖泊簡直可以和宮中的金池相比了。
沿路造景園林、假山水榭皆沿著人工湖泊修建,秀致錯落,參天的林地里,一片綠濃遮天,可以想見輕舟渡煙波賞四季美景,不論是春時的桃杏爭艷,盛夏的出水芙蓉,淺秋的金菊丹樨,入冬的梅香襲人……這還只是那府的一部分而已。
饒是常出入宮廷的尹摯不禁也被這處處精心雕琢的美景震住,也算是被那家這江南首富給嚇著了。
難怪大伙都想搶江南這塊大餅,不管是漕運、鹽茶等等,彷佛只要往江南的地一挖都能挖出金子。
「妳要是喜歡,就在這兒多陪陪我。」賀氏瞧她目不轉楮地賞景,在旁說道。
她就是故意帶女兒繞路看美景。上次見到女兒還是她及笄時,現在都過三年了,好不容易女兒想來散散心,她自然希望她多待一陣子,畢竟正是愛玩的年紀,怎能老是待在京里替皇上盤算那兒盤算這兒的。
尹摯沉吟,想著晁樞引說了皇上旨意,不知道到底為何,因此無法確切地給母親一個答復,要不到時候皇上一道聖旨,她就得趕回京了。
「橫豎妳和樞引的親事因為他失憶而作罷,妳也因為他在京里待得不開心,不如暫時留下,皇上既答允讓妳下江南訪親,自然會體恤妳,願意讓妳多待一陣,至少陪娘過完年節再說。」瞧她臉色猶豫,賀氏以為自己打動她了,加把勁地游說。
尹摯干笑了聲,握著賀氏的手。「娘,這事咱們先看著辦,我才剛到,這府邸也太大了,還沒到讓我暫歇的客房嗎?」
過完年節?她想都不敢想,臨行前,她可是剛將秋稅算妥呈上,才能攢了些空閑訪親,而年前她經手的許多賬目都得呈上,哪有辦法賴在江南不回京?
「什麼客房?當初娘嫁來時,妳那叔就已經給妳修了一座院子,取名為團圓閣,前頭再拐過一條小徑就到了。」賀氏指著前方,前頭小徑往右拐,兩邊栽植海棠,綿延到一座院子前。「妳要是待到年節,就會瞧見這罕見的垂絲海棠盛開時由粉轉紫、墜滿枝頭的景致,這可是妳那叔特地差人給妳栽種的。」
尹摯忍不住看了兩旁,這些垂絲海棠少說有三十來棵,而且一棵棵都有兩三丈高,隨便一棵在京里叫價都要數千兩呀……好奢華呀,那叔。
尹摯嘖嘖稱奇,可進了院子,她再一次怔住。
「還喜歡嗎?」賀氏笑點她微啟的朱唇。
尹摯趕忙合上嘴,瞧著面前三進的院子,撇開明堂引水鑿成的池子,最教她驚訝的是這院子的二進房是做成樓台,飛檐餃廊,曲繞相接,至于其間的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都別提,這建材分明是紫檀!
連皇宮里都少見的紫檀,在這里竟奢侈得連廊板都用上,這要是堆在不識貨的人面前,就是一堆木材,可在她這個經手上百種商品的老手面前,堆的可是數不清的黃金,確確實實是南方隱而不宣的奢華呀。
快步進了屋內,擺設雅致,就像尋常姑娘的閨房,可仔細打量博古架上的擺飾品,看看牆上掛的寶物,就知道她這是踏進金窩里了。
海外的琉璃燈、名家的桐木琴和西域的百花氈毯……這里頭五花八門的寶貝,隨便一樣都值千金,她簡直不敢相信為了討好娘,他能做到這地步,而且那叔分明很想搭上她這條線,完全打中她的心。
漕運、海運……她多想要完完全全地納入手中呀!
如此不僅不負聖望,也能滿足她不被局限于京城的格局。
「瞧妳一雙眼都亮晶晶的,又在想什麼了?」賀氏輕點著她飽滿的額。
當初在尹府,她就手把手地教她管帳,她這個女兒管帳一把罩,竟然還模索出生財之道,拿了尹府的家底買了幾座莊子,種的不是米糧而是桑樹,養的不是雞鴨而是蠶,眼光獨到得教她這個當娘的都嘆為觀止。
她只知道她這個女兒打從她爹去世後,常到她祖父的書房走動,讓她挖出不少古籍,她自個兒鑽研,低價買了織造廠,將蠶絲織成無人能仿的流光綾,一匹布料就能叫價數百兩,甚至有錢也買不到。
最後就連胭脂水粉、香料玉鋪都摻上一腳,區區兩年光景,就能年年替尹府賺進萬金,引起皇上注目。誰知道她這女兒特別膽肥,竟敢跟皇上談生意,就只為了要皇上行個方便,讓她將分號開到南方,願親手奉上三成利,而且還能替皇上分憂解勞,查六部的帳。
有誰想得到,這是個當年才十三歲的小泵娘所為?
她的女兒不但是皇上的小金庫,更是皇上的總賬房,每年的歲入歲出,幾乎都經她的手仔細點算過,這三年來替皇上的國庫豐厚了不少。
因此,她才能放心女兒一個人待在京里,畢竟有皇上這座靠山,京里的貴女只要家里教得好,都知道該與她為友。
尹摯嘿嘿笑著,取下博古架上的琉璃燈把玩。「娘,這些可都是海外之物,那叔就這般大氣地擺在我的院子里,他這不是在跟我招手嗎?」
前朝禁海運,皇上推翻暴政登基後也沒解除,所以這些海上交易全都是不合法的,要是被官船逮著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那叔把東西這般大剌剌地放著,不也是知曉她是皇上身邊的人,盼著她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巧的是,她前兩個月才跟皇上提了海運一事。
唉,有時她都想問娘,她到底是不是那叔的女兒,要不她怎會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