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做過早飯,予菲呼嚕呼嚕喝完一碗熱粥,見天色尚未大亮,連忙回到屋里,推推予心、予念。「快起床。」
這些天被訓慣了,听到姊姊的聲音,兩人一下子清醒過來。「姊姊。」
「我要去鎮里,早飯已經做好了,衣服……」她再討厭小屁孩也做不出逼幼童洗衣服的事兒,只道︰「髒衣服我收在柴房里,爹一出門,你們趁李氏還沒醒,把衣服帶到姥姥家去,你們就待在那兒別回來。中午我會趕到姥姥家做飯,如果來不及,你們讓姥姥先做了,送去田里給爹爹。」
「好。」
「不想被李氏逮著的話,動作麻利些。」
「我們知道。」應下話,兩人飛快下床刷牙洗臉,想著爹還沒吃飯呢,她們也學姊姊飛快吃完早飯。
她們心知肚明,這幾天繼母憋著氣,正準備找機會發作。
可惜爹出門、她們跟著出門,爹回家、她們才肯回來,在爹面前,李氏不敢太過分,頂多說幾句酸言酸語泄泄火氣罷了。
昨兒個爹爹回家,說要讓她們三姊妹搬過去同姥姥住,爹才開口呢,李氏就哭得驚天動地,連野貓都嚇得摔下牆。顯然她心里那把火不知竄多高呢,不願讓她們走,要是她們被逮著,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臨出門,予菲看兩丫頭瘦腿瘦膀子的,那木盆得有多重啊,讓她們一路抱到姥姥家……
她硬起心腸、撇撇嘴,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們該盡早學會吃苦。
這樣想著,她立馬往外走,只是才走上三五步,她想起在育幼院里被人欺負的自己,深吸氣、一咬牙,往回走,捧起木盆和髒衣服出門。
這是怎麼了?予心、予念一頭霧水,拉拉姊姊的衣服,細聲細氣地說︰「姊姊不是讓我們拿到姥姥家嗎?」
對啊!話是她說的,不過……
「你們腿腳慢,抱著木盆容易被追上,到時還不得一頓打。總之記住,爹前腳出門,你們後腳立刻跟出去,別傻傻的等板子來敲頭。」
「知道了,姊姊。」兩人齊聲應和,直到予菲走遠,予念才悄悄地在予心耳邊說︰「我覺得阿羲哥哥沒說錯。姊姊雖然臉臭口氣差,可到底是心疼咱們的。」
「是啊,有姊姊護著,咱們好久沒挨打了。」
自從姊姊掮過繼母後,姊姊總是一大早就攆她們出門,不是去田里陪爹爹,就是去阿羲哥哥家,比起之前先挨打、後告狀……就算村人把繼母和陳鎂說得再難听又如何?還不是得肉痛好一陣,挨罵不痛,挨打可痛著呢。
「要是能搬到姥姥家住就好了。」
「不怕,姊姊一定能讓我們搬成。」現在她們對姊姊可是信心滿滿。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笑看對方、點頭,心里對姊姊越發崇拜。
姊姊說得對,縮頭烏龜踫上鐵錘一樣要倒霉,與其如此,不如讓自己立起來,等著別人同情,不如學會反擊。
憑著原主的記憶,予菲來到鎮上,拿著圖紙先到打鐵鋪找鐵匠討論一番,她要打造幾把銳利刀具、能將蚌殼打開一寸左右的箝子、固定架、養殖珠貝的鐵架……等等。
付過訂金後,她走出打鐵鋪。
此刻西街那頭正熱鬧,剛靠近就能聞到各種香味,賣燒餅、賣包子、賣醬燒肉的,還有每天趕早的豆腐攤。
老板把剛做好的豆腐腦抬上來,這會兒還冒著熱氣,打開蓋子,濃濃的豆香味四散。這李家豆腐遠近馳名,豆腐腦的滋味也是絕了,但最出名的還是他們家號稱豆腐西施的老板娘。
小時候每回爹娘帶她進城,就會到這里來吃一碗。
那香味勾引得予菲靠近,心中微暖,原主的記憶勾住她的腳步,才要開口買上一碗,就听見有人搶快一步。
「老板,來一碗。」
「好咧,靈秋道長。」老板響亮地應了聲,手腳麻利地從木桶中撈了滿碗的豆腐腦,再往上舀一勺碎花生和自家秘制的甜醬,端到桌上。
予菲看見做道士打扮、手里拿著拂塵的靈秋道長,微微一笑,一路行來,他是第三個做這種打扮的,看來大岳朝確實道術風盛。
這位道長很矮,身高約莫和予菲差不多,但身體寬度大概是予菲的兩倍,全身肥肉白白潤潤的——紅光滿面。
有熟識的看見靈秋道長,便往他身邊一坐,道︰「老板,這里也來一碗。」
「好咧,馬上到。」老板應下。
「靈秋道長,你可听說孫老爺那宅子的事了?」那人一坐下,立刻問。
靈秋道長圓圓的指節有個窩窩兒,他拿起湯匙,笑咪咪地應道︰「听說了。」
「孫老爺捧著銀子到處請法師道士處理呢,你要不要去試試?」
靈秋道長模模長胡子,搖頭輕道︰「這事兒,現在處理不了。」
「怎麼說?」
「如今時機不適合,再過幾天吧,再過幾天,我會去試試。」
兩人的對話飄進予菲耳里,時機不適合?什麼意思?她對這孫家大宅的事更好奇了,本想坐下的,但後來想了想,還是決定走開。
她找到一家首飾行,猶豫片刻後走進去。
看見她的打扮,伙計陳四臉上出現鄙夷,標準的先敬羅裳後敬人。
予菲不介意,但更明白了,為啥有人窮得響當當的還非要搶買名牌。
「請問掌櫃的在嗎?」她問得客氣。
陳四上下打量她,似笑非笑道︰「姑娘想買什麼直接告訴我就行,可姑娘……確定沒找錯地方?我們這里隨便一支珠釵都要五兩銀子。」
「請問掌櫃的在嗎?」她沒惱怒,只是重復同樣的話,淡淡回看對方。
「你听不懂人話嗎?也不據掂自己的斤兩,說白了吧,我們家掌櫃只接大客戶。」
陳四拉高音量,旁邊挑選首飾的姑娘不免轉頭看她兩眼,看見予菲身上的粗布衣,幾個人抿唇低低笑開。
許是伙計的聲音太高昂,後頭簾子被掀開,掌櫃周逸夫皺起眉頭走出來,他覷陳四一眼,道︰「不知姑娘找在下有什麼事?」
「是掌櫃嗎?」
「是,敝姓周。」
「周掌櫃好,給你一個忠告,這位伙計大哥白珠多、黑珠少,即所謂的三黑四白,這種人蠢笨、自大、不顧親情,而他的眼球凸出,有洞察力、口才好。可惜胸襟狹窄,他的眼形在命相學里屬于三角眼,代表此人手腕毒辣、記仇、報復心強,若掌櫃想繼續用他,萬萬記住,千萬不能開罪于他。」
聞言,周逸夫和陳四臉色微變,周逸夫想起不久前喊冤哭著走人的李杉,想起莫名其妙斷成兩截的玉簪,不免多看陳四一眼,心中暗忖,得找個時間好好問問李杉,玉簪毀壞的事情是不是陳四先前說的那樣。
周逸夫尚未接話,簾子再度拉開,一張笑盈盈的臉出現。「听這神神叨叨的話就曉得是你,你怎麼來鎮上了?」
是宋易禾,予菲抬眉看他,這一看當即愣住,忍不住再多瞧兩眼,才幾天不見,怎麼就還沒解除心中疑問,他身後又走出歐陽曜。
他不是當兵的嗎,怎會出現在首飾行?難道村人理解錯誤,他其實是個商人?
看見他們,予菲下意識皺眉,她可不希望賣珍珠的事弄到滿村皆知。
「別看這神棍年紀小小,倒也有幾分本事,上回她說阿曜會升官,果然回來不到幾天就升了職。」
前幾天,宇文將軍派阿曜帶兵剿匪,那山寨的土匪可猛得很,連傷了兩個地方官員,朝廷拿他們沒轍,沒想到阿曜不知道使什麼法兒,竟曉得山寨後方有條秘道,領著三千兵丁從山寨後面上山,一舉將土匪給殲滅。
宇文將軍往上報軍功,阿曜立馬從七品小將變成六品,連跳兩級。
「真假?」周逸夫下意識又朝陳四瞥去一眼。
「哪還有假的,她說阿曜犯小人,果然就犯小人了。」
予菲受不了多話的男人,程度和受不了小屁孩一樣,所以她咬唇,皮笑肉不笑反問︰「那我替宋公子看的相,準嗎?」
她開口,宋易禾立馬閉上嘴。
很好,終于安靜了。
她上前幾步,對周逸夫說︰「我有樣好東西,想請你掌掌眼。」
「行,到後頭坐坐。」周逸夫說著,掀開簾子。
予菲看看三人,低頭進屋。
在她經過身邊時,歐陽曜不自覺地勾起嘴角。
他不正常?對,他知道!好像每次陸丫頭出現,他就會忍不住想笑。
昨兒個他才接到阿羲的信,阿羲說前陣子缺課,功課落下,考試考得不好,惹得嫉妒他已久的同學嘲笑。
阿羲在陸予心、陸予念跟前抱怨幾句,陸予菲听見了,輕哼一聲,說——
「別去追一匹馬,用追馬的時間去種草,待春暖花開時,就會有一批馬任你挑選。不要去介意有沒有朋友,把時間拿去提升能力,待時機成熟,自有一群朋友與你同行。」
這話說得現實,卻也真實。
他發覺她擅長教訓人,想到這個,他笑得更歡。
看見歐陽曜的笑,不知為什麼,予菲全身寒毛豎起。明明長得不差啊,為什麼他的笑會讓她心驚膽跳?那感覺像……像自己是被獵人盯上的野豬。
予菲撫撫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全身抖兩下,那動作太大,大到讓宋易禾和歐陽曜同時大笑。
宋易禾心道︰就沒見過被阿曜眼神掃過卻不會害怕的,阿曜那雙眼楮跟刀子相比都不會輸。
而歐陽曜可開心了,原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也是會害怕的。
進到內屋,周逸夫親自幫予菲倒茶,他看得出來,這丫頭在好友眼底相當不一樣。予菲拿出荷包,從里頭倒出金色珍珠。
看見金色珍珠那刻,周逸夫傻了。他知道這個,前年周家進貢的貢品當中就有一顆金色珍珠,只不過比它大得多,听說是國外商船帶來的,皇後娘娘喜歡得緊,皇上卻也舍不得賜給她。
「你從哪里得來的?」周逸夫忙問。
「從珠貝里挖出來的。」
「可多數的珍珠都是白色的,你怎麼會有……」
「不同種類的珠貝會產出不同顏色的珍珠,這是金唇貝所產,桌上這是第一顆,以後我還會有更多,如果周掌櫃肯給個好價錢,以後我的珍珠全送到掌櫃這里。」
還有更多?光想,他都覺得頭暈。「你怎麼會有更多?」
「養就有。」予菲說得理直氣壯。
「養?」宋易禾加入話題,聲音陡然上升。「你不但會看相,還會養珍珠?」
「我會的事遠比你想象的多。」
「陸丫頭,你不會是神仙轉世的吧?」宋易禾輕哼一聲,他一笑、二笑,卻發現歐陽曜沒笑,周逸夫也沒笑……難道他們真相信她是神仙轉世?
予菲挑眉。「不喊小神棍了?可以啊,以後允許你叫我神仙姊姊。」說完,她看向周逸夫。「如何?周掌櫃願意同我合作嗎?」
這還用說?可鋪子是他和宋易禾、歐陽曜合開的,不能光憑自己的意見。周逸夫看向兩人,只見他們都點了頭,這才開口。「我也不瞞你,目前金色珍珠在市面上還沒有幾個人見過,物以稀為貴,價值肯定不菲,但這顆成色雖好,形狀卻不夠圓潤,磨過之後會變得更小。我可以給一百兩,等你有更多珠子,之後我們再按照大小、圓度、亮度等等來談價錢,前提是,你的珠子只能賣給我。」
這話說得沒錯,在二十一世紀,養殖技術相當進步的時代,珍珠的價值也是按照他所說的那樣議價。
「可以,不過既然周掌櫃想壟斷市場,價錢就必須讓我滿意。」
「當然。」
周逸夫提筆刷刷刷地飛快寫下契約,予菲沒有注意,但歐陽曜看得很清楚,周逸夫緊張過度,提著筆的手微微顫抖,看來這次他們從小丫頭身上佔到大便宜了。
收下百兩銀票,有錢在手,她笑咪咪地揣著銀票準備回家,沒想到歐陽曜卻堵在門口。
予菲抬頭,發現這家伙不是普通高大,她的頭頂才到人家胸口。怪了,她不覺得陸予菲矮啊,怎麼到他跟前就成了短腿族?
「歐陽公子有事?」
「不喊曜哥哥了?」過去「陸予菲」可都是喊他曜哥哥的。
曜哥哥……她撫撫手臂,試圖抹去浮現在上頭的雞皮疙瘩。
恐懼?惡心?歐陽曜笑容更盛,他沒猜錯,這身子里頭換了個人。
予菲干巴巴笑幾聲,心底暗罵,都是陸予菲干的好事,話一截一截說出口。「我們、沒、那麼、熟悉。」
「是嗎?我以為你總埋怨我表現得不夠熟悉。」他向前兩步,靠得離她很近。
予菲臉紅心跳,小鹿亂撞。唉,嚴重的帥哥影響力。
「哪有這種事,君子之交淡如水,咱們還是保持距離以測安全。」她推推他堅硬的胸口……啥?文風不動?這家伙身強體健、武藝高深?
愁啊,法術對他沒用,她的武力值又遠遠不及對方,那她豈不是只剩挨打的分?
「哈哈哈!」宋易禾開口。「人家拿你當豺狼虎豹了,可、不對啊,小神棍以前可是恨不得能貼著阿曜……」
予菲板著臉,截下他的話。「沒听過年少無知嗎?過去不懂事,現在長大了,公子能不能別提陳年往事?」
才兩個月前,就成了陳年往事?低頭,歐陽曜更想笑了。
「小神棍不厚道啊,想想禾哥哥待你多好,一句『年少無知』就把咱們的交情給否決,太傷人了……」巴啦巴啦,宋易禾又說個沒完。
予菲耐心有限,搖搖頭,同情地拍拍歐陽曜胸口,道︰「歐陽公子,朋友決定一個人的高度,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群友直、友諒、友多聞的好友,想當成功人士,你必須慎選朋友。」
這話真損,歐陽曜和周逸夫放聲大笑。
「小神棍,你這是嫌棄我高度不夠?」宋易禾不滿地嚷嚷。
「我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對不起……我有。」她皮笑肉不笑,一臉欠揍。
看一眼氣呼呼的宋易禾,以及笑得東倒西歪的歐陽曜和周逸夫,予菲聳聳肩,準備閃人。
百兩銀票到手,予菲打算買一堆東西回姥姥家,她喜歡衣錦還鄉的感覺,前世的自己衣錦了,卻沒有家鄉可返,這世恰恰可以彌補遺憾。
沒想到歐陽曜腳一挪,又旋身擋在她面前。
「歐陽公子有事?」眼底帶上警戒,她望著他的臉。
「上回你對阿羲做的,是真的還是演戲?」
拜托——她又沒收錢,難不成還計較她是真是假?重點是阿羲被她治好了,不是?
「如果我說是真的呢?」她半抬著下巴,滿臉驕傲。
開玩笑,她的法力不光靠學習,還有驚人天賦,連嘴賤的師父都無法不夸獎她。
「你听說過鎮里孫老爺蓋大宅子的事嗎?」歐陽曜問。
又是這事兒,看來事情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眾人皆知。
「每隔幾天就會死人的大宅子?」予菲問。
在那之後,那宅子成了洗衣時的必備話題,從第一回合之後,每次談起都會再多出新劇情,截至目前為止,那宅子已經死了十個人。
不過,那位靈秋道長可是說了,現在時機尚不適合收拾。
「對。」
「所以……」
「你能解決嗎?」
「我得先過去看看。」她也想知道,靈秋道長的話所為何來。
「我帶你過去。」歐陽曜一點頭,大手往予菲腕間扣去。
她低頭看著他的手,心里不解,以前他不是很怕被原主沾上嗎,現在是怎麼了?。宋易禾和周逸夫微愣,周逸夫推推宋易禾的手肘,低聲問︰「有沒有搞錯,連慈雲寺住持都解決不了的事,阿曜竟然讓這個小丫頭過去?他和陸姑娘有仇嗎?」
「有仇?」以前勉強算得上,現在……小神棍給他吃了啥?
孫老爺的宅子被縣太爺派人用繩索圈起來,接近午時、陽光正盛,但一靠近此地就能感受到陰風陣陣,天空上籠罩著尋常人眼楮看不到的黑霧。
予菲閉上眼楮,心底默念咒語,伸出雙手食指與中指輕輕往眼皮一劃,再張眼,她看清楚了。
「是人為,還是真有鬼魂作祟?」歐陽曜問。
「是人為,也有鬼魂作祟。」予菲皺起眉頭,這背後的人……相當陰毒。
「什麼意思?」
「你身上有沾過人血的武器嗎?」她沒答反問,此事必須盡快解決,否則會波及更多人。
歐陽曜點點頭,抽出腰間配劍遞給她。
予菲一看,劍身很薄,隱隱泛出藍光,靠近時有股寒氣。她拔下一根頭發,輕輕往劍刃上輕拋,哇!一分為二,這劍……厲害!
見她瞧得仔細,歐陽曜笑道︰「此劍名曰湛盧。」
湛盧劍?是她听過的那一把嗎?能夠預測天下大勢,具有算命作用,也被稱作諸侯之劍的那一把……
看著她掩也掩不住的詫異,歐陽曜失笑。「莫非你也听過這把劍?」
「當然听……」突地,聲音卡在喉嚨口,她連忙搖頭。「我怎麼可能听過,我不過是個村姑,這種東西沒听過、沒見識過……」
嘴巴說著沒听過,一雙賊眼卻忍不住往劍身飄,天吶,她好想、好想、好想……把它佔為己有啊!
欲蓋彌彰吶,瞧著她的表情,歐陽曜又想笑了。
「你要跟我進去嗎?」問這句話的同時,周逸夫和宋易禾已經來到他們身邊。
宋易禾道︰「雖然是大白天,但這里真的不妥當,還是別進去吧。」
予菲撇撇唇。「如果這里很妥當,請我來我還不來呢。」
「你知道多少道士鎩羽而歸嗎?還有人把命賠在里面呢,你別要錢不要命。」
予菲抬頭看看歐陽曜,她對他施過法術、沒效,如果一般的法術對他沒影響,那麼他跟著進去,應該不會有什麼損傷,至于另外兩個……
「歐陽公子可以隨我進去,至于你們兩位,想保命的話,還是待在外頭,相對安全。」直白的意思就是——哪邊涼快哪邊去。
「為什麼阿曜可以進去,我們不行?」
「原因一,以我之力護一人可以,護兩、三個大男人有點吃力。原因二,他的本事比你們高強。」
這話不厚道啊,又沒有打過架,她怎就知道阿曜的本事比他們高強?
宋易禾才剛想抗議,予菲已經領著歐陽曜跨過繩索往里頭走去。
「跟不跟?」宋易禾問。
「不跟!」周逸夫決定,那丫頭看起來有幾分本事,這種和鬼神打交道的事,听她的話準沒錯。
予菲右手舉劍,緩緩往前走著。
越靠近濃霧中心,她越覺得寒冷,連歐陽曜都察覺到氣場不對。
鬼……到處都是鬼,東一只、西一只——隨便算過去,眼楮看得到的至少有二、三十只,而看不到的不知道還有多少?
在人來人往的大城鎮中,陽氣足,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鬼聚在一起?這就是人為了,只是……布下此陣之人,心里在想什麼?
這時,前方一個女鬼飄向予菲,她穿著鳳冠霞帔,似笑非笑地看著予菲,彷佛她是死物似的。
心頭微震,予菲問︰「你身上還有防身武器嗎?」
歐陽曜點點頭,從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這也喂過血。」
予菲點點頭,劃破食指,念念有詞,半晌把手指上的鮮血往匕首上一劃。
下一刻,歐陽曜驚訝地看著鮮血融入刀身,像被喝了一般。
「閉上眼楮。」予菲想再試一次。
他沒多問,照著她的話把眼楮閉上。
她舉起雙手、喃喃自語後,劃向他的眼楮,她想試著幫他開天眼。「張開眼。」
他打開眼楮。
「看見什麼了嗎?」
他搖搖頭。
沮喪,她的法術還是對他不管用。「真的嗎?半點東西都沒看見?」
他認真再看一遍,回答。「有,一團灰色的霧氣。」
嗄?有用?還是有用的!雖然用處只有一點點,但已經足夠讓她眉開眼笑。
予菲正想討功,就听見他慢條斯理道︰「這里不指一團霧氣——這邊有、這邊有、這邊也有,最大的一團籠罩在東北方上空。」他的手東指西指,停在她身後,然後……補上一句教人很喪氣的話。「這些,在踏進繩索劃定的範圍時,我就看見了。」
原本就看得見,換言之,他也是師父口中骨骼清奇,天賦卓絕,適合修道之人?
這對天賦異稟又修道十數載的道家菁英而言,有多傷知道嗎?還以為自己是Only one,沒想到「骨骼清奇,天賦卓絕」之人遍布天地、一抓一大把。
只是再傷,現在也不是長吁短嘆的時候。
「跟好我。」她領著他往前走,走到東北角,尚未到黑霧中心點,她就先停下腳步。
「怎麼了?」
「有人在這里布下鎖魂陣。」她指著地上一個土丘,土丘附近畫著奇形怪狀的圖案,不過現在土丘被鑿開一角。
「什麼意思?」
「鎖魂陣可以引誘方圓十里的鬼魂聚集,並將他們鎖在此處。鬼和人一樣,不喜歡被囚禁,因此怨念大起,若有人靠近,他們就會進行報復。」
「可鎖住他們的並不是那些死者。」
「你以為鬼會跟你講道理嗎?」看見人就上了呀!
「布下鎖魂陣的人有什麼目的?」
「不知道,不過通常是為了保護某種東西,不教外人靠近,你看……」她指指被砸壞的一角。
「我猜,原本鎖魂陣被布在某一處宅子內,那人想護的不過是宅子里的某樣東西,並不會影響其他宅院,沒想到孫老爺買下數十間民宅,將之夷為平地後破壞了鎖魂陣,讓里頭的惡鬼活動範圍變得更廣,只不過鎖魂陣仍然在,祂們依舊無法自由,因此怨氣叢生。」「現在怎麼辦?」
「我需要一些道具……」話還沒說完,方才那個女鬼突然朝予菲沖過來。
她回過神,舉劍朝女鬼刺去,但女鬼動作太快,而她的身手尚在失蹤階段,來不及還手,只能在匆促間往旁躲去。
眼看女鬼不死心,二度撲來,予菲高舉湛盧劍,只不過……還是一樣,她根本刺不中目標,還被女鬼掮了一巴掌,臉上留下明顯的黑指印。
她都還沒緩過去呢,女鬼第三次撲向她,然而這回……
咻!歐陽曜手中的匕首朝女鬼劃去,這一劃,女鬼瞬間煙消雲散。
哇、好準!予菲開始崇拜起歐陽曜了。
見女鬼被滅,附近幾只惡鬼怨氣高漲,慢慢地朝他們靠近。
見狀,予菲忙再次劃破食指,施過咒語,將鮮血喂上湛盧劍,再把劍交給歐陽曜,快速道︰「它在你手中比在我手中更有用。」
再次重申,不是她沒用——是這個身體爛得離譜。
歐陽曜接過湛盧,把匕首換給予菲。
予菲道︰「如果有黑氣向你靠近,什麼話都別說,先砍再講。」
歐陽曜點點頭,下一刻……發威。
咻、咻……東一劍、西一劍,他武功高強,身手厲害,湛盧跟著他果然比跟著她有用。就這樣,他那邊英姿颯爽,她這邊東藏西躲,他不但游刃有余,在她遇險的時候還能一個旋身飛過來,把她身邊的黑影砍成十段八段。
就這樣子,兩個人且戰且走,終于退到鬼能自由活動的範圍之外。
直到站到繩索外,予菲長長地松口氣。
宋易禾盯著狼狽不堪的予菲和瀟灑依舊的歐陽曜,笑得露出大白牙。「你確定是你護阿曜,不是阿曜護著你?」
你看你看,多話的男人多惹人討厭!予菲咬著牙,卻還是抬頭挺胸,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辛苦戰斗的人自然比坐享其成的人狼狽,很正常啊。」
歐陽曜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他是坐享其成的那個?
他伸手掐上她的臉皮,想知道她的臉皮是有多厚!
時值中午,予菲沒有回去做飯,因為她知道自己和歐陽曜把那些惡鬼惹得火上加火,要是再有搞不清楚情況的人跑進去,恐怕會死得更加慘烈,因此她決定今天就把這件事搞定。歐陽曜領著她到孫老爺家里,說明來意。
孫老爺看著予菲,不相信一個小小丫頭有本領處理,這大半個月以來,他高價請回不少道士法師——可是死了兩個,跑了三個,他們的年紀至少是她的兩三倍大。
只不過歐陽曜拿著宇文將軍的令牌,再怎樣他也得給幾分薄面。
只見予菲提筆沾株砂,連連畫上數十道符篆,動作行雲流水,看起來頗有幾分氣勢。
「孫老爺家里可有上好的美玉?」
美玉……孫老爺皺眉,沒听過施法需要美玉的,莫不是個騙子?
歐陽曜勾勾唇角,「孫老爺猶豫,莫非是擔心我們上門詐騙?」
若非涉及太多條性命,縣太爺上奏折,事情已經傳到京城,皇帝命宇文將軍就近處理,他才懶得理這人。
孫老爺聞言連忙搖手。「不敢不敢,不過是方美玉,算得了什麼,如果這件事能夠徹底解決,不只美玉,老夫還贈大師三千兩紋銀。」
三千兩!予菲沒說話,可眉飛色舞、表情外顯,三千兩欸,那是什麼概念知道嗎?那是暴富啊、是天外飛來一桶金,砸中腦袋正中心。
她的快樂感染了歐陽曜,他微笑點頭。「一言為定,還請孫老爺尋一方美玉過來。」啥!宋易禾瞠眼凸目,這樣好嗎?好友竟幫小神棍向孫老爺詐財?
雖然孫老爺無官職在身,但他大兒子是禮部尚書,二兒子在戶部當侍郎,還有一堆孫子在當官啊……
阿曜怎麼敢說「一言為定」?雖然小丫頭臉皮厚,硬說是她護著阿曜,可他們都不是瞎子啊……
再次來到出事的地方,這次予菲與歐陽曜剛走近,惡鬼就圍了上來。
這次予菲看得更清楚了,密密麻麻的鬼,何止一、二十只,簡直快趕上蝗蟲過境的數量了。
她不懂,布陣之人為什麼要耗這麼大的力氣搜集鬼魂,他到底要做什麼?
予菲提起一口氣,氣勢十足道︰「你們可以選擇耐心等我破陣,待我破了陣法後,將會打開陰陽界之間的大門,引導你們進地府,重新進入輪回。當然,你們也可以阻止我破陣,但此次我有備而來,若不想被我打得魂飛魄散,盡避上。」
眾鬼們聞言面面相覷。
予菲不理會,拿起從孫老爺手上取得的羊脂白玉放入陣眼中,正準備咬破手指時,就見好幾只惡鬼朝她沖來。
這回歐陽曜有經驗,舉起湛盧朝黑影猛揮。
而予菲也有準備,她動作慢、砍不到他們是吧?沒關系啊,她畫了不少五雷符,砍不到總砸得到吧!
拿起符篆,呵呵呵,她陰陰笑開,那個笑……惡鬼心里有沒有發毛,是沒有人知道啦,不過歐陽曜倒是打心里毛骨悚然起來。
這丫頭邪氣得很。
咻!五雷符丟過去,不像手榴彈那樣會引起巨大的爆炸聲響,但也夠精彩的。
她手中分明沒有打火石,可五雷符丟過去,一踫到惡鬼就冒出火花,咻地像沖天炮一般炸開,待符篆化為煙灰,惡鬼也隨之魂飛魄散。
歐陽曜看傻了,竟然忘記揮劍。
予菲十分賣力地對付著惡鬼,然而手腳還是不夠快,眼看自己丟出一把五雷符,還來不及翻出新符,惡鬼就像潮水般涌來,她放聲大叫。「歐陽曜,你再不動手,就要替我收尸了!」
歐陽曜回過神,舉劍在予菲身前身後猛揮。
劍揮過,黑霧退散,他看不見鬼,但順著身體里的氣流引導,不斷舞動長劍。
有他相助,予菲終于能夠空出手。
咬破手指沾起朱砂,她把羊脂白玉重新安置在土丘正中央,並在四周畫符,口中念道︰「天法清清,地法靈靈,陰陽結精,水靈顯形,靈光水攝,通天達地,法法奉行,陰陽法鏡,真形速現,速現真形,急急如律令,開!」
最後一筆隨著咒語結束而完成,一道巨大的符篆呈現眼前,下一刻,鎖魂陣爆開,風吹砂飛,漫天風沙和小石子被卷起,吹得人張不開眼。
歐陽曜下意識把予菲拉進懷里,仔細地護著她。
半晌,風停,予菲直起身,發現近百個游魂直勾勾地望著他們。
她彎下腰撿起羊脂白玉,原先純白色的玉彷佛喝過鮮血,呈現鮮紅色,靠近鼻間,隱約可以聞到血腥味。
她將玉石交給歐陽曜,他沒多想,接過手收入懷中。
「你們自由了。」予菲說話的同時,手指在半空中輕劃,接著一聲嬌斥。「開!」
倏地,一扇金色大門從地上立起,游魂們欣喜地看著門。
予菲微笑道︰「你們可以走了。」
鬼魂會停留在人間,往往是因為死後心有憾事未了,這才留下來,可每當事了,想要離開時,卻再也找不到離開的道路,因此門一開,鬼魂們一個緊接著一個走進門里。
不想進地府的鬼魂則離開原地,紛紛散去。
歐陽曜雖然看不見他們,卻能看見黑色的霧氣在經過一個定點之後消失。
這時,有一只鬼飄到予菲跟前,指向一處。
「多謝。」她同對方點頭道謝,心底松一口氣,引渡這麼多游魂,算是做了一件積功德的大事。
歐陽曜望向她,不了解她在謝什麼?
直到最後一只鬼離開,她封住陰陽門,才對他道︰「在那邊。」她指向不遠處。
「什麼?」
「結下鎖魂陣之人要他們看守的東西。」說著她搶快一步走到鬼魂指示的位置,只一眼,神情變得嚴肅。
「怎麼了?」
「是七煞陣。」
「七煞陣?做什麼用的?」
「七煞陣是根據七星陣演化而來。」她領著他一路走、一路解釋。「陣法種類多如牛毛,派系也各不相同,可由五行陰陽、四象八卦、八門遁甲、九宮、星辰各種方式來布陣、破陣,而此陣正是以北斗七星的位置來排布。」
她指指地上七處,每處都有一個小土包,小土包上面插著一根尖銳的大木釘。「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這是七星所在的位置,這陣法不管是下陣或破陣都要從頭而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些土包下面必定埋著東西……」
「埋什麼東西?」
「也許是尸體,也許是血,經過七煞陣的熬煉,就會變成能供人驅使的魔,有點像坊間的養小人,只不過力量更強大。」她站在天樞處,道︰「我要開始破陣了,我不知道拔除木釘後會有什麼東西冒出來,你預備好,如果有黑氣飄出來……不管什麼,都斬了吧!」
「好。」
他剛應聲,她閉眼念咒,倏地出現一股龍卷風,強大的風將她的頭發吹散,亦將兩人的衣服吹得鼓起。
豆大汗水從她的額頭不斷冒出,突地她喝斥一聲。「起!」
同時,木釘凌空拔起。
一陣小小卻濃得近乎墨色的煙霧從小土包中竄出來,予菲看見了,那是剛出現人形的胎靈。
胎靈已經在此處埋過一段時間,要不了太久,就算沒有人解陣,陣法也將自動破解,胎靈會從里頭飛出來,去尋找布陣的主人。
幾乎是連想都不曾,一看見黑色煙霧,歐陽曜就高舉湛盧朝它猛砍。
霧消了,他看著滿頭大汗的予菲。「你還好嗎?」
深吸氣、點點頭——她開始害怕了,如果七星之位養的全是胎靈,那人要這麼多胎靈做什麼?
修行之人都曉得,胎兒來不及生出來便絕于世間,心中怨氣非比尋常,用他們來為惡,往往事半功倍。
走到天璇處,她一樣閉上眼楮,重復同樣的動作,然後一個一個點慢慢破解,越破解越恐懼,她沒猜錯,果然每一處養的都是胎靈。
汗水越流越多,一張小臉越來越慘白,但她堅持著不肯放棄,因為倘若停下來,剩下的胎靈就會迅速離開、回到主人身邊,就算未修煉完成,對人類的破壞力還是很強的。
歐陽曜憂心忡忡地望著予菲,她的嘴唇干涸得厲害,已經開始月兌皮,整個人委頓不堪,眼楮出現紅絲,她只能不斷吞著口水、舌忝著嘴唇。
直到最後一處破解,歐陽曜舉劍砍去,而予菲卻噗地噴出一大口血。
那血噴在泥地里、衣服上,她大口大口喘著氣,神形狼狽不堪。
下一瞬,她連站都站不直了,身體往後癱軟。
歐陽曜見狀,連忙將她抱起,直問︰「你怎麼了?」
她疲憊不堪,眼楮幾乎張不開,還是硬擠出一絲笑容道︰「找人挖開土包,里面應該有胎尸。」
「好,我知道了。」歐陽曜道。
「不必看大夫,我要回姥姥家。」
「回姥姥家做什麼?」不看大夫已經夠奇怪,還急著回家,她累糊涂了嗎?
微微一笑,她竟然回答。「做飯。」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做飯?兩道濃濃的劍眉一挑,擺明不悅,可這時候予菲哪有力氣哄人,微笑著閉上眼楮,直接昏過去。
歐陽曜咬牙抱著她往外走。
周逸夫、宋易禾和孫老爺領著一大票家丁守在外頭,縣太爺听說又有人要進去收妖,也點上十幾名衙役跟著。
孫老爺憂心忡忡,不會又死兩個吧?當中還有宇文將軍的人……早知道就別買這一片地,無端惹來這麼多麻煩。
不過這回……風吹砂走,里頭動靜鬧得很大,和之前進去收妖的道士法師很不同,會不會這回真能把妖給收了?
只是那姑娘年紀真小吶,看起來尚未及笄,這樣的小丫頭真會有真本事?
他思來想去,一顆心不安定。
也不知道經過多久,他遠遠地看見歐陽曜抱著予菲走出來,隨著他們越走越近,他心頭大驚,那丫頭身上的……是血嗎?完蛋——又死掉一個!
不只他的心高提,縣太爺、周逸夫等人也急得跳腳。
終于,歐陽曜走到近前。
在看見予菲胸口微弱的起伏後,眾人同時放松心情。
歐陽曜對縣太爺道︰「事情已經解決了,里面有七個小土包,應該埋著胎尸,大人著人去挖吧。」
縣太爺極其恭敬道︰「我立刻令人去辦。」
歐陽曜看一眼孫老爺,將懷里的羊脂白玉交給他,道︰「妖孽已經收盡,等縣太爺把東西挖出來,就可以蓋房子了。」
真的……收了?孫老爺不敢置信地看著歐陽曜懷里的小丫頭,再看一眼接過來的羊脂白玉,天啊,是紅色的!樣式明明就是他拿出來的那塊啊,怎麼會變這樣?
他嚇得差點兒沒握好,把玉給摔了,兩只手抖個不停,卻又不敢輕易把玉放下——里頭會不會……有什麼髒東西?
「逸夫,你跟著孫老爺去取銀子。易禾,雇輛馬車,再到福客來訂一桌席面。」
宋易禾不懂,訂席面?是要大肆慶祝的意思嗎?可是小神棍傷得這麼厲害,慶祝好嗎?他不解、周逸夫也不解,歐陽曜並沒有解釋那是予菲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