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主、公主——」婢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顧不得她正午睡,直奔到她榻間。
「怎麼了?」她知道,若非大事,一向行事規矩的宮婢斷不會這樣莽撞。
「咱們額駙……出……出事了……」婢女氣喘吁吁地道,「剛才王爺和福晉都進了宮,納也貝勒也來了,這會兒一起聚在娘娘那兒,還請公主過去呢。」
「到底怎麼了?」東瑩直起身子,「你且仔仔細細說與我听。」
「奴婢在周邊,也听沒大明白,只說咱們額駙跟那原香郡主一同下了江南,沒想到半路上原香郡主居然染了瘟疫,沒兩天人就不行了。」
「什麼」原香郡主死了這可……實在如青天霹靂。
東瑩瞪大眼楮,久久不能回神。
「因為是大暑天,額駙來不及把尸身送回京里,又怕那瘟疫傳染,所以便將原香郡主當地焚化掩埋。這原是正途,誰知卻犯了回疆大忌,他們本來听說自家郡主給咱們額駙作小,就不大情願了,這會更是怒極。他們頭領派人上京來鬧,說咱們額駙沒照顧好郡主,要皇上給個說法呢!」
「玄鐸現在何處?還在江南嗎?」她迫不急待地問。
「昨晚回京,此刻被囚在宗人府里,等皇上發落呢……」
宗人府
未待婢女把話說完,東瑩便胡亂披衣梳理,命人備轎。
「公主,是去娘娘那兒嗎?」
「不,去宗人府。」
沒錯,她要見他,立刻、馬上。
僵持了幾個月,她不能再忍了,一听到他危難的消息,什麼都可以立即放下了……何況,她本就沒跟他賭氣,避著他,只是怕彼此傷心而已。
宗人府,她從小就最怕听到的名字,如今,為了一個男子竟能有如此勇氣,獨自擅闖。
宗人府主事一听到她駕臨,便親往大門口迎接,其實無非是想阻止她入內而已。
「我要見玄鐸貝勒。」東瑩開門見山地道。
「公主,不知是否有皇上手諭?」主事道,「否則,小人不敢作主。」
「怎麼,我堂堂和碩公主,要見自己的丈夫,還要得到你的許可嗎?」東瑩擺出強硬架式,咄咄地說。
已經很久,她沒這般跋扈了,心里很清楚,只要她如此張揚,便是虛張聲勢的假裝。
「不敢……不敢……」主事垂眸,連忙避開一邊道路,讓她通過。
東瑩快步前行,一逕來到囚室,才下了台階,鼻尖立刻酸了,只覺得眼眶里有什麼在轉動,踫一踫就要落下來。
玄鐸、玄鐸,幾個月不見,怎麼變得如此模樣?
本來修長並不壯碩的身子,此刻越發單薄,看上去像一片孤影在昏暗中灑落,彷佛她的幻覺。
他听見腳步聲,猛然抬眸,直直地盯著她,對于她的忽然出現,他亦始料未及,不敢相信。
「玄鐸……」東瑩緩步上前,輕聲喚道。
兩人之間,隔著整面牆的囚欄,把彼此的面孔劃裂成千萬道,距離這麼近,卻又感覺這麼遠。
她有一種沖動,想上前擁著他,可是只能這樣隔欄說話,疏離得如同初次相識。
「現在你滿意了吧?」等了這麼久,暌違幾個月,從冬到夏,等來的居然是他這樣的一句話。
「什麼?」東瑩怔怔的,懷疑自己的听覺。
「娶了原香郡主,卻落到這樣的下場,你該很高興吧?」他澀笑,「都怪我自作自受,對嗎?」
「你……」她一口氣堵在心間,卻知道現在不是耍小孩脾氣的時候,「不要玩笑了,眼下正經的,是把事情說清楚,求皇阿瑪安慰回疆使者,了結這樁麻煩——」
「玩笑?」玄鐸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什麼是玩笑?什麼是正經?公主,你幾時變得這麼迂腐了?從前我喜愛的那個東瑩,那個性格爽快、不拘世俗的東瑩,到哪里去了?」
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變了嗎?如果真的變了,也是因為愛他而改變的。
為了他,她收起所有的鋒芒,冒充溫柔和順,只為了兩人的漫漫前路能夠走得更加順利。為什麼,他就不了解她的心呢?
「我真的很懷念從前的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罵人就罵人……」玄鐸深邃地望著她,「還記得那次在祁陽殿,你當眾提劍要殺我的事嗎?這樣的情景,現在想起來,更覺得彌足珍貴……」
她側過身去,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否則真要當著他的面落淚了。
此刻的萬千心情,像漩渦一般在胸中激回,讓她久久不能停止微顫。
「為什麼你不問我?」他冷不防道。
「問什麼?」好容易,才讓語調不帶一絲楚澀。
「為什麼我要忽然試探你。」
呵,這個問題,她一直想問,到底自己哪里得罪了他,非得如此折磨她……可始終沒有問出口。
「和婉說,你一直沒對我大哥忘情。」終于,他道出實情。
「和婉?」她沒料到竟是如此答案,「你……居然信她?」
「不,我不信她,」他搖頭,「可我向來是一個多疑又小氣的人,看到你在花園跟大哥聊天、微笑,我就疑心。東瑩,成親這麼久了,你卻從來沒有說過——你喜歡我。」他還是沒說出披肩的事。
她沒說過嗎?
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說了千遍萬遍,為什麼他會這樣問?即使她真的忘了,難道從她的舉手投足、眼角眉梢,他感受不到嗎?還用得著說嗎?
她亦以為,他從不在乎這些,這個素來邪笑著的男子,應該不會在乎此等虛言……然而,他竟如此小氣,完全不似他豁達的外表。
或許,在這場糾結的愛戀中,他們兩個都變了,刁蠻的她努力讓自己柔順,豁達的他卻變得多疑——所有的一切,只因為他們彼此相愛。
東瑩深深嘆息,眼淚釋放般淌下來,沒有再說什麼,她轉身而去。
她知道,他一定立在原處,怔怔望著她的背影,復雜的眼神滿是落寞與孤傷。
現下說什麼也安慰不了他,她清楚自己應該怎麼辦,來化解這場冰封危機。
她走了?
原以為她還要多說幾句話,至少與他反駁爭論幾句,然而她就這樣默默無言地離去了……
玄鐸的心頓時像墜落的流星一般,落寞不已。
好不容易盼著她主動來了,何必故意說那些氣話?這幾個月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思念那張如花容顏。
她彷佛清瘦了許多,昔日晶燦的眸子失去光輝,黯然淒楚,讓他一見之下,不由得後悔與她賭氣。
這下好了,她走了,是真的生氣了吧?假如從此她再不理他,都是他活該!
玄鐸坐在蒲席上,垂眸發起呆來,只感到日影自那窄窄的窗口射進來,沒過多久,便偏了西,漸漸淡去。
這時,他又听到腳步聲,臉上情不自禁,露出歡喜,以為是東瑩又折了回來——但回頭看時,卻倏忽失望。
來者卻是董思成。
「怎麼,貝勒爺不想看到我?」董思成瞧見他不甘願的神色,笑道。
「董先生,難為你來探望,」玄鐸起身,微微頷首,「想必皇上已經做出裁定了?」
「貝勒爺不愧是聰明人,」他答道,「皇上說,貝勒爺可以回府去了。」
「什麼?」就這樣輕易地放了他?沒有半點懲罰?
「皇上已經跟回疆的人說明了,原是暑天里尸身腐壞,迫不得已才那樣做,並非不尊重回疆禮儀,實在不能怪罪貝勒爺。」
「可……回疆的人就這樣認了?」玄鐸越發愕然。
「這由不得他們認不認,皇上說,最多鬧些戰事,咱們大清也奉陪得起。」
「為了我,皇上他……」居然不惜兵戎相見?沒道理啊,皇上幾時變得如此疼愛他了?何況乾隆若真的不畏回疆,當初也不會為安置原香郡主的事百般頭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貝勒爺別猜了,」董思成已經度到他幾分心思,「這次皇上開恩,只因東瑩公主前去求情。」
「什麼」錯愕的人霎時僵住。
本以為,她是氣惱地離開,沒料到她居然一跨進宗人府就直奔宮中替他求情……虧他還如此諷刺她,傷了她的心……
「她去求情……皇上就答應了?」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麼簡單,憑他的直覺,一定另有隱情。
「沒錯,」董思成淺笑著,「皇上自然不會輕易答應,只因為東瑩公主拿出了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玄鐸眉間一蹙。
「東瑩公主十五歲時,皇上說是及笄之年,要送她一份厚禮,便賜了張空白的聖旨給她,蓋了御印,說無論她日後要什麼,只需自個兒寫上去便成。沒想到,她不求封賜、不求錢帛,也不留著將來有個萬一……為了救你,居然拿了出來。」
董思成斂去笑容,深深地瞧著他,意味深長地道︰「貝勒爺總疑心公主對你的感情,敢問到了這關頭,你還不明白她的心思嗎?她若不喜歡你,早把這聖旨拿出來改嫁了,還等到現在?」
沒錯,她這一生也不知有多少次是用得著這聖旨的,比如在她嫉妒妹妹得到固倫公主封號的時候,比如和婉奪走她初戀的時候……可無論再怎麼難過,她終究沒有動用這件秘密武器,唯獨,為了他。
所以,對她而言,今生最重要的事,便是保他平安嗎?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什麼她會同意他納妾……一定不是因為不愛他、不在乎他,一定有別的更隱秘的理由,讓她可以如此默默忍受,無論如何,一定是為了他好。
他不該那樣惡意地猜忌她,憑著這些日子對她的了解,他還有什麼可疑惑的……他,真是太傻了、太不該了!
「董先生,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玄鐸忍不住月兌口道。
「當然,隨時都行。」董思成回答。
話音未落,他已奪門而出,不願意再浪費一刻,已經蹉跎了這許多時日,他不能再等了——
乾隆答應,晚膳前就放他回來。
已經有多久,沒回查哈郡王府了?推開退思塢的門,彷佛已經隔了好幾世了。
這里,與她前塵的記憶還是一模一樣,坐在窗前,那碧水縈回,落英紛紛,依舊如常。可是,她與玄鐸之間,卻已經歷了生死……
牆上掛著玄鐸昔日為她繪的「美人憑欄圖」,記得當初她在那隔岸柳林叢中,添加了一抹身影——那是一名青衣男子,與憑欄美人遙遙相望。
這個秘密,他可曾察覺?應該沒有吧……否則他會明白她的心思,還怎會跟她斗氣到此?
奇怪了,他已另娶新人,為何此圖仍然懸掛在此,似乎不曾移動,他不怕新娘子看了不高興嗎?
是了,新婚過後,他們便到江南游玩去了,想必此間擱置,他也就忘了……
將圖取下來,撫在手中,細細觀看,昨日種種涌上心頭,引得她又要落淚。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她只當是婢女到了,頭也沒回便道︰「你們去池子里采些藕花來,用那琉璃瓶子裝了,送到這兒來,額駙他最喜歡聞這藕花的清香,一會兒他回來了,定會歡喜——」
身後沒人回答,她只當婢女靜靜地听著,于是又道︰「晚膳準備幾樣額駙喜歡的小炒吧,比如竹芛條、南瓜花什麼的,他這人怪著呢,不大愛吃肉,你們吩咐廚房,以清淡為宜,再備些時令水果來——」
身後仍沒有聲音,東瑩不覺詫異,猛然回眸,登時瞠目,愣在那里。
玄鐸……
他、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居然一聲不響的立在門檻處,悄悄看著她,臉上……似乎有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