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答應了就好。
曾經,他還擔心,正如楊老爺所說,她會礙于姊妹情面刻意相讓,然而,她比他想象的要有勇氣。
有時候,並非一味退讓就能有好的結果。就像當年,他若不肯繼任太子之位,令狐霄又會放過他嗎?
他認為,她應該做綠柳堡的女主人,保住地位,才會有一世的平安。
門扉輕推,發出「吱呀」一聲,但來者卻遲遲不肯進來。令狐南抬頭,已然瞧見那日光下的身影。
「亦誠,你回來了?」他問。
風亦誠彷佛鼓起天大的勇氣,才踏入這道門檻似的,俊顏蒼白,眉心擰成化不開的結。
「發生什麼事了?你到城外追查那日的元凶,可有發現?」令狐南笑道︰「好了,別繃著一張臉,若沒找著線索,本太子也不會怪你的。」
「太子……臣撒謊了。」他抿住唇,「此番出城,並非為了追查凶手……」
「什麼?」大感意外,「那你去做什麼了?」
「太子……三公主她……她來了。」風亦誠終于招供。
「阿紫?」令狐南驚訝地撐起身子,「她也到棠州來了?」
「對,這次,就是她約臣去郊外見面……」
「等等,等等,」他一時之間難以理清思緒,「阿紫為何忽然到棠州來了?沒道理啊,是來尋本太子的嗎?」
風亦誠沉默半晌,唇間微動,「不,是來找臣的。」
「你和阿紫—你們—」令狐南在電光石火之間,領悟到駭人的真相,「她喜歡你?」
瞧他沒有再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令狐南只覺得一股熱流沖上腦門。從小到大,事不關己不動容的他,第一次為了旁人亂了心境—可笑之處在于,竟像有人要搶他的心上人一般。
因為楊元敏嗎?亦誠是她的未婚夫,此番阿紫介入,定會掀起未知的風浪……是在為她擔心吧?
「亦誠,你怎能如此?」他听見自己喝斥,「你已是訂親之人,平日就該與三公主避嫌,為何要去招惹她?」
「臣沒有!」風亦誠忍不住替自己辯解起來,「臣一向對三公主退避三舍,可是……」
「好了,瓜田納履,李下摘冠,無論你有心還是無意,阿紫已經芳心蕩漾,還說與你無關?」令狐南第一次不分青紅皂白,責怪這個親如兄弟的男子,「再者,她約你出城見面,你大可推辭,要知道昨兒個是楊姑娘的大日子,你不在身邊,她心情何等緊張,你又何曾體恤過她?」
說來說去,竟不是為了他的寶貝皇妹,仍舊為了那個對他而言只是「楊姑娘」的女子……
「本太子勒令你,」他一向不願擅用強權,但這次卻破了例,「勒令你即刻去對阿紫說清楚,讓她死了這條心,並永世不再與她相見!」
風亦誠一怔,沒料到令狐南反應如此激烈,語氣如此鐵血,完全不似平日溫和微笑的那個太子,那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令狐南。
「臣遵命,只是……」
「只是什麼?」
「三公主她……已經闖到綠柳堡來了。」
「什麼」令狐南俊顏猛沉,厲聲道︰「什麼時候的事?你為何不早說?」
「此刻她恐怕就在大堂,臣听說,元敏已經去見她了……」
不再發一言,也顧不上一襲晨衣未整,他攬靴一蹬,飛也似的便往前廳而去。匿居堡中的這些日子,他收斂起帝王家的氣宇軒昂,一派閑雲野鶴的微笑悠然,此刻,洶洶氣勢自然流露,無人能擋。
彷佛被他鎮住,前廳伺候的奴僕都愣愣地望著他,忘了通傳,眼睜睜看著他一舉跨入廳門,揮手便擰起貴客的衣領。
「二……二哥?」三公主令狐紫正坐著飲茶,與楊元敏說著什麼,回頭看到那張盛怒的臉,不由得錯愕。
「你干什麼來了」令狐南此刻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不顧一切阻止這個搗蛋的皇妹,哪怕暴露他的真實身分,也顧不得了。
「我……我來恭喜風哥哥訂親啊!」令狐紫舌頭有些打結,「二哥,你放手,先放手……」
她極力扭動身子,才掙月兌了他的桎梏,只見衣領處留下了好大一道皺痕,可見方才他力道之強。
「表哥,」楊元敏在一旁笑道︰「我與三表妹方才正說起你來著,听說表哥家在京城也是極為顯貴,看來我猜得不錯,第一次見到表哥,就覺得氣質不凡。」
「這就認了親了?」令狐南瞪著寶貝皇妹,「你還跟楊姑娘說什麼了?」
「二哥,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她似笑非笑,「我還說,二哥此次來棠州,是打算做筆大買賣,元敏姊姊若有熟路,亦可介紹給二哥你發財。」
她沒捅破自己的身分?令狐南感到心下松了口氣,俊顏的怒色也稍稍舒緩。
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讓楊元敏知道自己是太子,那一聲「殿下」若叫出口,他與她之間,注定會有鴻溝,不復之前的輕松愜意……
「元敏姊姊已留我在綠柳堡小住,過幾天風哥哥下訂之日,我還要觀禮呢。」令狐紫笑道。
「你給我馬上回京城去!」一听到「觀禮」,他就沒來由地心驚,素知這個寶貝皇妹不是省油的燈,生怕她做什麼破格的事來。
「為什麼?」她不甘示弱地揚起頭。
「你偷偷跑出京,爹娘會擔心的……」一時間,也實在找不著借口。
「我跟爹娘說過了,倒是二哥你,出京的時候沒打招呼,他們叫我來逮你回去才是真。」她吐吐舌頭,回馬一槍。
一語嗆得令狐南說不出話來,只是狠瞪星目,當著主人家的面,又不好多言,以免生疑。
「好了好了,」楊元敏亦莞爾,上前化解,「我作主,把阿紫妹妹留下了。表哥,你不能欺負她啊。」
呵,這到底是誰欺負誰啊?她不知道的是,這個世上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寶貝皇妹了……
令狐南無可奈何,自承繼太子寶位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無力。
「表哥,你來幫我嘗嘗,這個味道對不對?」
若非楊元敏一聲低喚,恐怕他還沉溺在混亂的心思之中。
這幾日,令狐紫入住綠柳堡,弄得他沒一刻不是這般心神不寧的,就生怕搗蛋妹子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
他了解這個寶貝皇妹,斷不會如此乖乖看著心上人訂親。從小到大,三公主喜歡的東西,哪怕傾盡天下,也非弄到手不可。
所以,從清晨到日暮,他總找借口守在楊元敏身邊,直至夜深熄燈的時候,他才不得不離開,心,卻依舊懸著。
他小心翼翼,不讓皇妹接近她,哪怕一步,也不可以。
「表哥,你教我做的這龍骨湯,果真好喝!」楊元敏在廚房的蒸氣氤氳中微笑稱贊,「不過是一般的豬骨,放了幾味藥材,卻完全不一樣了,也不見油膩。怪不得是亦誠的最愛呢。」
這幾日,因為無事,她便順口問起亦誠的喜好,他也順口道出了「龍骨湯」這個名字。
為了這「龍骨湯」的秘方,他特意飛鴿傳書入京,叫御廚抄在紙上,就像傳遞軍情般,火速回復。
他在討她的歡心,而她的心,卻在另一個男子的身上。
這有什麼辦法呢?誰讓他倆身分懸殊至此……誰讓他遇見她,這樣遲……
今生不能守候她,唯有希望另一個男子能代他給予寵愛,可是,亦誠能信得過嗎?真的像那話中所言,對阿紫退避三舍?
「表哥,你怎麼了?」楊元敏捕捉到他眼角眉梢的異樣,「這幾天,你總悶悶不樂的。可是家中有事?」
「那天,阿紫是怎麼到這堡里來的?亦誠帶她來的?」他禁不住問。
「怎麼了?」她越發迷惑,「有什麼不妥嗎?他們不是一道來的,不過也差不多吧,一前一後。我听說亦誠剛剛回堡,心里正高興,打算去找他,前院就來報,說有一個叫阿紫的姑娘要見我。」
「後來的?」令狐南不由得緊張,「我這個妹妹就愛亂說話,她見了你,沒胡說八道吧?」
「怎麼會呢!」楊元敏笑道︰「我們見了面,她就直接稱我嫂嫂,並道明自己的身分,說是表哥你的妹子,因在京中寂寞,出來尋你。又听聞亦誠要與我訂親,特來賀喜。剛說到這里,你就出現了……」
「我這個妹妹瘋瘋癲癲的,她要是得罪了你,你不要理她,直接告訴我。」令狐南特別叮囑。
「阿紫妹妹別提多可愛了,才來幾日,這府里上下都喜歡她呢,怎麼會得罪我呢?」她搖搖頭,「倒是表哥你,最近古怪得很,說話讓我捉模不透。」
「以後你會明白的。」他不敢多言,只好隱晦帶過,「走,咱們去找亦誠吧,這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楊元敏頷首,特意用了一個暖缽,將龍骨湯倒入其中,穩穩捧在掌心里,與令狐南一道朝望水閣行去。
剛到那碎石小徑上,她卻放輕了腳步,彷佛有種調皮的心思油然而起,她對他眨眨眼說︰「表哥,待會兒咱們先別作聲,看看亦誠在干什麼,嚇他一跳。」
「好。」令狐南應道。
彷佛兒時陪妹妹游戲,再無聊的事,因為寵溺的心情,也努力假裝高興。
腳下緩緩,幾乎听不見步履之聲,他們行至風亦誠住房的窗邊,卻猛然看到那搖曳的窗影,彷佛不只一個人。
楊元敏怔了怔,愉悅的花顏頓時添上一抹陰影。細碎的私語,傳入她的耳際,也清清楚楚的,被他听見。
「風哥哥,你真舍得我?」那是令狐紫的嬌嗔。
令狐南心中一驚—他最害怕的事發生了,沒錯,就是現在這幕。
他料定遲早會有類似情景發生,卻沒想到,會這麼快,再緩些時日,哪怕只緩一日就好,至少,不要讓她這麼快傷心。
「阿紫……別再說這些了,如今,我已是快訂親的人……」風亦誠彷佛在嘆息,語調凝重。
亦誠喚她「阿紫」,身為臣下,直呼三公主的名字,這兩人的關系看來遠比他想象的要深切。
「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已經是指月復為婚的人,可我何曾忌憚過什麼?」令狐紫搶白道︰「我只求你想想自己的心……也想想我的心……」
「無論如何,我不會辜負元敏,小時候,就數她對我最好,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她是唯一沒給我臉色看的人—阿紫,人不能忘恩。」
風亦誠執著的話語道出,月光下,令狐南看到那張本來怔愣的花顏,似有微微垮下。
楊元敏全身都僵著,捧在掌心的暖缽若非抵入懷中,恐怕也早灑了。
他連忙伸手扶住她,雖然隔著衣衫,亦能感到她全身發冷—人在遭遇變故時的反應。
「為了報恩,你就要欺騙她?欺騙你自己?你就要……舍棄我?」似乎發生了激烈的肢體踫撞,不知是她忽然抱著他,還是他極力避開她。
彷佛再也听不下去似的,楊元敏雙眼微閉,扭頭就走。
她一向那般溫柔平和,令狐南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激烈反應的她,雖然,已經比常人懂得抑制自己,但仍不免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