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崩,大魏歷經三年政爭,恆王魏新終于駁倒以皇後趙氏及國舅為首,挾年幼天子以「尊王」大旗誅滅異己及擁王重臣、文武官員之政權。
魏新即位,年號長平。
十數年的變法革新,興利除弊,長平帝以「清廉公明」勉勵百官群臣,開創太平盛世。
距離大魏京城約一日車程的珠海城乃是大魏第二大城,亦是京城的衛城之一。
五年前,當年護主有功的武將、後封寧侯之俞世鼎因舊患復發,不勝公務,長平帝特封珠海城南舊時王府予以養病靜休。後,寧侯攜妾室董澐及女兒俞景嵐安居于此。
珠海城內皇親貴冑、萬商雲集,自大魏開國以來便是繁華之地,而在眾多繁盛了珠海城的商賈之中,舒家乃其中翹楚。
舒家來自永安,發跡于珠海城,如今在城內擁有十七座大小宅第以及二十五家店號鋪面,經營品項繁雜多元,舉凡當鋪、票號、布莊、茶行、藥材、礦業、米糧草料、茶樓飯館……應有盡有。
現下的當家是舒家發跡于珠海城後的第五代—— 舒海澄。
舒海澄之父為舒家四代大房長子舒士安,其妻李雲珠亦是名門之後。
舒家以「治家肅、持己恭、待人誠、處事謹」為家規,對子女的教育及教養十分重視。
李雲珠十五歲嫁入舒家,兩次滑胎,二十二歲生下舒海澄,相隔九年才又產下一子舒海光。中年得子,李雲珠十分疼愛舒海光,也養出了他懦弱卻又任性的脾氣。
舒海澄為長子,舒士安對他寄望頗深,嚴加栽培教養。舒海澄三歲啟蒙,飽讀詩書,精通六藝,舒士安以他為傲。
他少年持重,十七歲便開始掌理家業,不僅能守成,亦可布新。
十九歲時,舒士安為他覓了龍門甘家的麼女為妻,誰知訂親後不久,甘家女兒卻因惡疾過世。舒家念舊情,以冥婚方式將甘氏牌位娶進舒家,供奉香火。
二十一歲那年,舒海澄在一酒宴上識得落華樓歌女何玉瑞,陰錯陽差與她成了露水夫妻。何玉瑞是賣藝不賣身的雛兒,成就好事後尋死覓活,為表負責,舒海澄與父母商量,將其納為小妾。
舒家世代清白,對何玉瑞的出身頗有微詞,但為了不讓何玉瑞的事傳揚出去,便允了此事。
何玉瑞低調地進了舒家的門,李雲珠對她十分嚴格,就連她生下一子舒明煦,李雲珠都沒準她養在身邊,也因此外邊的人鮮少談起何玉瑞之事。
午後,舒海澄自茶行離開,循著北大道往舒記興隆票號而去。
北大道上有個名為通天園的地方,此地無園,只是一處四通八達的廣場。通天園是珠海城的人們最喜歡的地方,連吃帶玩,各種娛樂應有盡有,而且花費不多,只要塊兒八毛,幾個銅錢,也能讓人樂呵個夠。
通天園有的是茶館、飯館、小吃攤子、涼水鋪,吃吃喝喝,好不快樂。娛樂方面有著固定的戲班子、評書場及大鼓場,至于流動性質的則有雜耍、變戲法以及各種民俗技藝、功夫絕活。
總之,通天園是個吸引人的地方,不單是販夫走卒愛到此地走動,就連那些文人雅士、達官顯要也經常輕裝簡從來此一游。
舒家在通天園有一家茶館、一家飯館,而舒家二少,人稱舒二的舒海光便是在這兒遇上他的心上人—— 向天笑。
向天笑年方十六,跟著爺爺向錦波飄泊江湖,賣藝維生。
他們原是居無定所的,但一年前來到珠海城後,向錦波生了一場病,便在珠海城安頓了下來,如今爺孫倆租下城北一老舊小宅。
為了生活,白日里爺孫倆在通天園賣藝,晚上天笑則到歡滿樓做些洗衣縫補的雜務,順便幫姑娘、嬤嬤們跑跑腿,日子雖不寬裕,但也還過得去。
早年向錦波有一絕技—— 流星趕月,即是他以彈弓往天空射出一顆彈丸,待第一顆彈丸往下墜時,再射出第二顆,兩顆彈丸在空中相撞、粉碎四散。
靠著這獨門絕活,向錦波養大了天笑,可這些年他眼楮漸漸不好使了,只能做些尋常的雜耍,變點小把戲。天笑從小苞在他身邊,學到了一些頂壇走缸的功夫,雖不是什麼罕見絕活,但因為她長相甜美,還是能得到不少賞錢。
行至通天園,舒海澄便見眾人圍成一個圈,人牆里有人正表演著。
他個兒高,看得遠,一眼便見人牆之中表演著走缸的藍衫姑娘便是天笑。
此時她臉上漾開燦笑,完全不見憂憤的面容。
那是不久之前的事,他還記得她在他面前那憤怒但驕傲、憂悒但堅定的神情,當時她斷然地拒絕他的二百兩。
「舒大少爺,我向天笑雖出身寒微,但也是有骨氣、有自覺的。我未貪圖舒家的榮華富貴,與舒二少爺之間亦無糾纏,請你不要再來了。」
老實說,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打心里佩服這十六歲的小泵娘的。
可轉念一想,又疑猜這只是她放長線釣大魚的伎倆。
他走闖商海多年,見識過的人大多言不由衷或別有居心,有些出身寒微的女子為了往上攀可是使盡渾身解數,令人防不勝防。
她是真的對舒海光無意還是裝模作樣?她是為了讓舒家對她刮目相看才悍然拒絕,還是真的心傲到容不得金錢作踐?
弟弟年僅十五,從小被爹娘揣在手上呵護著,哪知人心險惡,那些看似美好無害的,常常猶如狐狸般狡猾多詐。
見弟弟被向天笑迷得神魂顛倒,娘幾番阻止勸導,弟弟卻仍不肯放手。娘眼見難以收拾,趕緊要他這個做兄長的出面。
商海闖蕩,他還沒踫過用錢解決不了的事,于是他帶著兩百兩銀票登門拜訪,要她「見好就收」。
未料她悍然拒絕,還要他舒家人莫再打擾。
此刻她正賣力演出,那粉女敕的巴掌臉上,汗水閃閃發亮。
表演結束,她動作利落順暢地下了滾缸,圍觀的人們拚命的叫好鼓掌。
「謝謝各位大爺、大娘,公子、姑娘,有錢賞錢,沒錢賞個笑吧!」她笑臉盈盈,手上抓著一只銅盆向圍觀的人討賞。
只听銅錢叮叮當當地落入銅盆中,她笑得合不攏嘴。
她順著圈子一路走過來,那笑容卻在走到他面前發現他時瞬間消失。
她用一種警戒的,甚至是憤怒的眼神瞪視著他,無畏又堅定。
他意識到她的眼神不對了,之前她雖然堅決地拒絕了他的兩百兩,但眼底是帶著一絲畏怯及無措的。可此時的她卻是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他,好像要用眼神擊敗他、驅走他似的。
他感到疑惑,也感到好奇,不自覺地朝著她露出帶著興味的一笑。
「賞嗎?」她問他。
他微頓,自腰間取出荷包,抽松繩子,袋口朝下,將荷包里一、二十個銀元都倒進銅盆里。
見著那些白花花、亮晃晃的銀元,一旁的人忍不住驚呼,而她也瞪大了眼楮。
但她沒有驚訝太久,很快地目光一凝,直視著他,「謝舒大少爺的賞錢。」說罷,她撇頭就走,繼續跟其他人討賞。
舒海澄看著她的身影,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她不一樣了,但是哪里不一樣呢?
「大少爺,您怎麼給那麼多賞銀?」跟在身邊的隨從六通見他將荷包里的銀元都賞給了她,驚訝又不解。
舒海澄用余光瞥了他一記,「閉好你的嘴。」
「是。」六通訥訥地應著。
人潮散去,天笑捧著銅盆走到評書場的檐下,因為舊傷復發已經幾個月無法上場表演的爺爺正在那兒等著她。
她走向他,在他身邊坐下。
「辛苦妳了,天笑。」向錦波說著咳了幾聲。
「不辛苦。」天笑咧嘴一笑,「我當是強身健體。」接著,她打開一只隨身的束口袋,將賞銀全倒了進去。
瞥見那難得一見的銀元,向錦波瞪大了眼楮,「天笑,今天賞銀這麼多?還有銀元?」
他雖眼力不好,但亮晃晃的銀元可刺眼著。
「是呀。」她將賞銀倒進束口袋後拉好繩子束緊,小心翼翼地放進身上斜背的棉布袋。
「今天的客人真是大方。」向錦波說。
「他才不是大方,只是心虛想補償我。」她不以為然地道。
「他?」向錦波以為銀元是好幾個客人賞的,但听起來,那近二十個銀元似乎是同一個人打賞。
她笑視著向錦波,「是舒海澄打賞的,他肯定是干了壞事,心里有鬼。」
向錦波露出困惑的表情,「心里……有鬼?」
她該如何跟爺爺解釋呢?他根本不知道舒海澄對向天笑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向天笑的身上發生了何等可怕卻又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是向天笑,卻也不是向天笑。嚴格來說,這身子是向天笑的,可住在里面的卻不是向天笑。
她本名趙麗文,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飾品設計師,專營仿古飾物。
她學的是商,設計不是她的本科,一開始完全是興趣,只做來自己穿戴,可後來朋友、同事跟往來的客戶、廠商喜歡,她便一件一件的賣給她們。
她先是利用休假時間接件,做出名堂後便辭去本職,全心投入,從幾人的工作室開始,兩年時間便成了擁有五十名師傅的公司。
雖是學商,但她專注于設計及制作,將財務交給大學同窗兼閨蜜,業務及營銷則是全權給男友打理。沒想到他們不僅在情感上背叛她,還連手掏空她的公司,奪走她自創的品牌「流年」。
那一晚,她獨自上山買醉,開車下山時竟沖出邊坡,連人帶車摔到五、六樓高度的山坳里。
是的,她死了,而且她記得自己當時確實在腦海中閃過「以死報復他們」的念頭。
她得承認她很後悔,萬幸的是她酒駕只害死自己,沒殃及無辜。
她是在向天笑的身體里醒來的,當時向天笑一身傷,腦袋破了一個洞,流了好多血,就那麼孤伶伶地躺在山坳里。
她醒來後漸漸地想起很多關于向天笑的事。
「爺爺,咱們回去吧!」她扶起席地而坐的向錦波。
向錦波在她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兩眼幽幽地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
「怎麼了?爺爺。」她疑惑地。
「都怪爺爺……」向錦波一臉歉疚自責,「是爺爺出身不好,阻礙了妳的姻緣。」
向錦波跟天笑非常親,舒海光追求她以及舒海澄以錢羞辱她之事他都是知道的。
舒海光其實是個討喜的小伙子,家世好、皮相好,又總是笑咪咪的,哪個姑娘會不喜歡他呢?天笑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哪可能不為所動,無動于衷?他想,她表現出一副郎有情、妹無意的樣子,必然是自覺出身跟舒家乃一雲一泥,難有結果,這才總是態度淡漠吧?
「爺爺,您別逗了。」天笑一笑,「舒海光那種不成熟的小表,我才看不上眼呢!」
聞言向錦波一怔,這孩子貼心,許是為了不讓他自責難過才故意這麼說的吧?
「天笑呀,如果當初從河里把妳撈起來的不是爺爺就好了。」向錦波感慨地道︰「當初放在妳兜里的那根珍珠金簪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所有的物品,妳肯定不是尋常的出身。」
「爺爺。」她一把挽住向錦波的手,眼底閃著感激,「如果不是您撈起我,我或許活不到這歲數,說不定早就葬身魚月復了。」
看著這貼心的孩子,向錦波欣慰地笑了,「爺爺希望妳終有尋著爹娘,認祖歸宗的一天。」
一雙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她。
是舒海光,他「又」來了。自她傷後重回通天園賣藝,這已經是舒海光第三次來了。
前兩次她基于禮貌且「賞錢的是老大」的原則,只是客氣而淡漠地要他放棄,並請他別再來糾纏。她以為這樣就夠明白,但顯然她低估了他的偏執。
看來她得狠狠地、直接地打擊他,才能教他死了這條心。
今天她表演的是機器舞,這些古代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個個嘖嘖稱奇。
說來,向天笑雖養在向錦波身邊十六年,但也沒學到什麼絕世技藝,原因是向錦波疼她,舍不得她練功辛苦,所以十幾年下來,她也就會頂個瓶、滾滾缸,像只蝴蝶似的在場上飛來蹦去。
萬幸的是她長得好,模樣討人喜歡,所以那些圍觀的人都樂意打賞,且對她的表演要求不高。
而自己高中時期參加過熱舞社,雖然談不上是舞後,可也有點樣子,唬唬這些古代人還是行的。
舞畢,圍觀的人們鼓掌叫好。
等領了賞,人潮散去,她便走向依舊在檐下候著她的向錦波。
可這時,舒海光快步地走過來,攔了她的路,「天……」
「你還不死心?」未等他說話,她兩只眼楮狠狠一瞪。
舒海光被她這麼冷眼一瞧,愣住了,「天笑,妳……我……」
「別再來了,舒二少爺。」她說︰「面對現實吧,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天笑,不會的,只要我再跟爹娘商量,相信他們會……」舒海光急得兩眼都濕了。
她望著他那泫然欲泣的臉龐,心里暗叫一聲,我的媽呀!你認真的嗎?
「你要跟他們商量什麼?」這次她毫不客氣,單刀直入地道︰「舒二少爺,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跟心思,這都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愣住,兩眼發直地看著她,「天笑?」
「就算我也喜歡你好了,我問你,你想帶著我私奔嗎?我還要照顧爺爺,你能養活我們爺孫倆?還有……你要怎麼養家?你會什麼?你能吃苦嗎?」天笑神情冷肅地看著他,「愛不是嘴巴說說,還得有能力。」
「天……天笑?」他懵了,一臉受挫,「天笑,妳怎麼會這麼說呢?妳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妳了……」
是的,從前的向天笑實在對他太客氣了,即使對他無意也不好直白地拒絕他,可顯然他就是得一桶冰水澆下去才能徹頭徹尾的清醒。
她對著他沉靜地一笑,「你是不認識我。」
舒海光眉心一蹙,又是泫然欲泣的表情,「什……」
「如果你真為我好,就別再來找我了。」她這話不假。
要是他繼續糾纏,在他家人面前表現出得不到她就活不下去的死樣子,不知道舒家還要怎麼對付她呢。
雖說她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有錢能使鬼推磨,身在這種她不熟悉又沒後援的時空里,為免舒家在背後下重手,她還是謹慎一點,別引火上身。
「咱倆就此別過,後會無期。」她說罷,拱手抱拳做了個揖,轉身便要走開。
可一轉身,她忽地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又立馬轉過身來。
舒海光以為她反悔了、心軟了,眼底燃起一點火光。
只見她將盛裝賞銀的銅盆湊到他面前,兩只眼楮直勾勾地望著他,「你要打賞嗎?」
生活很殘酷,她可是很實際的。
舒海光傻住,「什……」
「打一點賞吧,你也看了表演。」她說。
舒海光像是被下了咒似的,乖乖拿出荷包,從里面取出一枚銀元擱進她的盆里。
听見那「匡啷」一聲,天笑笑了。
「謝謝舒二少打賞。」她朝他鞠了個躬,轉身走向爺爺。
向錦波從頭到尾看著,頗為同情舒海光。「天笑,妳……妳怎麼這麼對舒二少爺呢?」
她微皺眉頭,「爺爺,您不懂,這叫……殘酷的溫柔。」
「嗄?」向錦波不解,「殘、殘酷的溫柔?」
「沒錯。」她咧嘴一笑。
向錦波灰白的眉毛一擰,哭笑不得地道︰「怎麼妳現在老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唉呀,別提他的事了。」天笑一把勾住向錦波的手,「咱們去買河鮮跟豬肉,今天爆個麻油豬肉給您補補身子。」說罷,她拉著向錦波自檐下走出。
而一旁二樓廂房靠窗的長椅上,舒海澄正細細品嘗著剛從南方送來的茶。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興味的笑意,兩只眼楮定定地看著正離開的天笑跟向錦波。
方才她跟舒海光及向錦波的對話,他幾乎是一字不漏的听進去了。
他得承認,他對她還真有幾分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