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把懷里的「寵物」喂得飽飽,思飛樓的主人依舊沒有放手的打算。
鄔落星有種感覺,覺得眼前這男人底細越現越多,令她漸漸看明白後,他對她的態度也越發直接,蠻橫、不講道理、我行我素、喜怒無常……好似他就是這般性情,最最真實,懶得再費力掩飾。
「那一年我十歲,阿娘帶著我往西域走,回到族里生活。」琴秋語氣持平不變,手指在她唇角輕輕留連。「我娘是血月族聖女,失貞于中原男子又隨男人私奔、且還生下孩子的聖女,並不受族中長老們待見,那些年娘親咬牙撐持,為的是想讓我從族中歷代傳流下來的寶典中習得入魂之技與夢術。」嘴角輕扯——
「我學得很好,嗯……應該說,非常非常出色。後來發現,越是旁門左道,越是陰險詭譎之術,那完全是我天賦所在,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最後又自能融會貫通、運用自如,不到三年已有成就,加之內息變化與對氣的操縱進步神速,我留在族中的後面那五年,鑽研了血月族典籍中記載的所有一切,學會如何以五感操縱人之心魂,甚至隔空入魂、夢中造夢,我很厲害,是族中最最厲害的,落星可知?」
他獻寶般的口吻令她登時無語,好一會兒才出聲問︰「你阿娘……她還健在嗎?是她要你學成之後為你爹復仇?」
男子眼神略沉,表情仍淡然。「我娘在帶我回族中後的第三年病逝,算是抑郁而終,自我爹命喪雪嶺斷崖下,她就不曾再笑。至于復仇一事,用不著誰驅使,我就看不慣這整個中原武林正道,就想攪得它翻天覆地。」
他心緒變化甚大,嘴一咧,露出白牙,淡然神態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陰狠神氣。
鄔落星沒有怕他。
也許她該要感到懼怕才對,但她想,她也是個「不正常的」、「變態的」,她不知道如何厘清此際心中對他的感情,卻知絕非害怕。
「你十歲回血月族,十三歲習術有成,阿娘也在那時病逝,之後你在奇術上又花五年鑽研,那……大鬧中原武林時應是十八、九歲,我記得當時亂了整整一年有余,各門派人人自危,丑事一樁接一樁爆個沒完,茶樓酒肆間,好多說書客都拿你引起的江湖亂事說書掙錢,
然後江湖上余波猶然蕩漾,『血月馭魂魔』卻突然銷聲匿跡,再無誰令他出手……」
斂睫,她嗓聲若嘆——
「任誰也料想不到,這般人物會選在帝京最喧鬧繁華的銷金窟里安身立命,所謂大隱隱于市,你隱得實在太好,我還以為……一廂情願又自以為是的以為,你是欠了清晏館的春老板太多錢銀和人情,還不完的債,讓你哪兒也去不成。」
她咧咧嘴想自嘲笑開,但沒能笑成。
「我想,那些被你迎入思飛樓伺候的貴客們,個個都中了你的招吧?那些人無半點內力武功,入魂抑或入夢,更易于你操控,在他們的神識中造出他們想要的景象和過程,令他們獲得滿足,于你而言真如小菜一碟,你玩著他們,玩出自己頭牌公子的稱號,你……你是否也那樣操弄過我?」
琴秋臉色驟變。
他狠狠瞪她。「我沒有,我不曾對你——」
「你有。」鄔落星斬釘截鐵地截斷他的辯駁,眼眶竟有些泛紅。
她先是微微喘氣調息,定下心神才道︰「我第一次闖進你的思飛樓時,追在我身後的是忠勇公府的護院和猛犬,那時我不懂究竟發生何事,如今想來,腦中之所以會有短暫的空白,場景從外邊一下子挪進那處密室,那些猛犬在瞬間全止了吠叫,一切皆是你所施的術。」
琴秋不服。「我那時初見你,自然心生提防,會對你施術理所當然——」
「還有第二回,你施的是夢術。」她再次截斷他的話。「那個夢……我以為累到胡亂作
夢,其實是你操弄夢術進到我的神識里,我還把許多話跟你說,師父和師妹的事,關于求藥治病,關于七株靈薊草的用途,全都說了,你、你……你老早都知曉,卻從頭裝傻到尾……你還……還亂親人,故意嚇唬人……」
琴秋更不服了。「自是心里喜歡才親,豈是亂親?」
她臉紅駁道︰「那時你我才初識,相處不過一日夜,談何喜歡?」
「對你一見鐘情,不能夠嗎?」
眼前男人此話一出,誰與爭鋒?
鄔落星總之是說不下去了,耳熱心悸,全身發燙。
她調開眸光,一顆心枰抨亂跳,費勁克制住想抬手壓緊左胸的沖動。
琴秋覺得自己僅是實話實說罷了,並非想撩撥誰,此際他話一出,她即刻撇開臉,一時間讓他心髒緊縮,懷疑自身是否愚蠢到搬石頭砸自個兒的腳。
他嗓聲略繃又道︰「是,第一次是入魂,第二回施了夢術,第三……沒有第三了,那時你見我被劫,追進林間,我確實被劫無誤,我也沒有故意扮無辜、裝無助,是你緊張我了,追蹤到那人,進而找到我,替我擺平一切。」他沉眉眯目。「那一次絕非算計,不能添在我頭上。」
說實話,鄔落星還真忘了這一樁。
但因為某位頭牌公子……呃,得改改口了,是因為某只藏得很深的大魔突然生出「坦白
從寬」的想法,覺得自己把干過的事爆出,替姑娘家厘個一清二楚,總比被拿來當成箭靶狂射猛戳好得多。
殊不知,他使的這一招才真的是搬石頭砸自個兒的腳。
鄔落星先是一怔,隨即便記起那一夜的事——
認出他身上的飄逸彩衣。
發現他被劫。
她一路追蹤了去,提氣狂奔,輕身功夫使到極處,卻一度因失去線索茫無頭緒,焦灼萬分沮喪不已。
結果,一切的一切,又全是她的一廂情願、自以為是嗎?
「所以那人……是誰?」吞咽唾津,她艱澀問出。
琴秋靜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道︰「天罡門掌門。嚴季野。」
聞言,鄔落星腦中先是一片空白,跟著亂七八糟閃過無數想法。
她記起老道當日親口告知的那件武林天大丑聞,當時的推敲加上今日的證實,那丑事之所以發生果然與血月族的入魂術有關。
江北天罡門。中原武林大派中的大派,正宗中的正宗,入門弟子需經千挑百選,除筋骨奇佳外,德性上半點瑕疵皆不能忍,結果——豈知——
堂堂的掌門大人偷偷溜進小倌館縱欲享樂便也罷了,臨了卻還惡劣到想把人劫出來,推倒在野地里直接……白嫖?
那白嫖完之後呢,打算殺人滅口?
這些披著人皮的鬼獸,比什麼都骯髒。
「我……我知道了……」她喉中澀然,嘴角淺淺一扯。「自謂正道,干的盡是狗屁倒灶的事,你看不過眼,遂對他施術,所以才有他之後狂亂失道,將自己的大師兄和少年小徒一口氣全侵犯了的丑事發生……天罡門嚴大掌門的離譜行徑,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原只當成一樁怪事亂風過耳,卻沒想到是你的手筆,而在那當下急著尋你的我,如今想想,倒真的是蠢。」
琴秋好看的薄唇輕輕抿著,目光探究,終忍不住問——
「落星怨我?」
她搖搖頭。「你能護好自己,我有什麼好怨?」
他再問︰「你懼我?」
她瞳心湛了湛,仍是搖搖頭,再出聲,語氣里有落寞有靦腆有自嘲——
「不是懼,是……是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深吸一口氣,她頰面猶紅,眸底亦紅。
「本以為真如你曾說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是類似,甚至是一樣的,我想拉你月兌離紅塵,不想你一次又一次受委屈,但你那時反問……你問我,殺人為業真是我喜愛的?說我何嘗不是在委屈自己,與自己為難……你還說,如若哪天我不再委屈自己,記得知會你一聲,你就跟著我一塊兒,咱們誰都別再自己欺負自己……」
琴秋眉眼凜,氣息微繃。
他未料與她初會時的那一番話,她會記得那樣深、那樣在意。
鄔落星垂下頸項宛若沉思,好一會兒,靜靜又道︰「我欠師父許多,他救我一命,教我武藝,把我養大,他真正的心思我並非全然不知,但該還的,得還。我想過,待我幫師父攢到足夠的金子銀錢,把七株靈薊草全數找齊,帶師妹入遼東奇岩谷醫治,等一切完成……我打算跟師父說,我不想再用殺人技掙錢過活,我想做喜歡的事,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她看向他,扯唇像在苦笑,又像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面對他。
「然後到得那時,我就能去到你面前,告訴你,我不再委屈自己了,你願不願意跟著我?跟我一起,不讓誰欺負了去,也不能自己欺負自己……」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琴秋做事從不懂「後悔」二字。
但眼下,他竟悔了,後悔不該圖一時之快將那第七株的靈薊草毀去。
「落星想與我一起,只須待在這里,待在我身邊,一切再簡單不過。」他撫模她的臉,俊顏傾近,以鼻尖來來回回摩挲她的腮畔和頸側,嗅食女兒家身上獨有的清馨。
鄔落星在他懷中動也不動,語氣輕沉——
「對我而言,世間從來就沒有再簡單不過的事,你與我,也從來都不是同路人。你並非受困在小倌館里不得自由,天地廣大,任你來去,而我……我責任未了,恩未償盡,那個曾經近乎是家的地方,卻沒辦法再回去了,即便如此,這里也非我的容身之地……」咬咬唇穩聲。「我沒辦法待在你身邊,沒辦法就這樣在一起。」
男人臉色驟變,氣息粗沉,扳過她的臉湊上去就是一頓狠親。
他箍住她的腰身直接倒臥在地毯上,吻遍她的小臉,啃吮她的耳朵,連脖頸也不放過,在那一處雪白咽喉格外留連,都想張口狠狠咬下似的。
……
她……不忍了!
她重重咬唇以求清醒,咬出血絲了都覺無所謂,一個鯉魚打挺再一個使勁兒,竟兩下輕易就翻轉局勢,把男人反制在身下。
她忽地明白過來,若論氣與內息的修為,她還差他十萬八千里,但要是比拳腳功夫、比招式對打,她光憑單手就能制得他動彈不得。
他還想動,她抓住他腕部的手更加使勁,將他的雙手牢牢按在地毯上。
她俯身瞪視他,雙眸清銳。
琴秋驀地放軟了身軀,薄唇輕扯——
「落星可知,如這般近距離直勾勾望進我眼中,此際的你實在太方便我施術?」她不為所動,維持壓制不放不退。
他又道︰「我是打不過你,比拳腳擒拿殺人技等等,我必敗無疑,但我制得住你。」
鄔落星當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他的入魂術和夢術能殺人于無形,要操縱人的心智神識、編整思緒,或是混亂原有的記憶,都是可行的,端看他做或不做罷了。
口中還留有他肆虐過的微疼,心口也疼得厲害。
她裝淡定,抿抿唇,將沾染了他清冽氣味的唾津咽下,略沙啞道︰「你想要的若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我,要那樣的我日日當你的禁,大可施術,你如果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到得那般地步,總歸沒了自主和感覺,你想如何,都成,反正我不在乎,也不會懂得在乎。」
她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氣勢,說完,放開他倏地起身。
她抄起他替她收在榻邊矮櫃上的一對銀刃,輕盈地躍上窗欞。
「鄔落星!」
身後傳來男人陰沉怒喝,她心口輕顫,攀在窗上頓了頓,沒有回頭。
那帶怒的聲音又響起,清清楚楚充滿威迫——
「你敢走,我就拿鄔定森和鄔巧兒開刀,要他們生不如死。」
終于,鄔落星還是回眸了。
她雙眸微潮的臉對上他寒鐵一般的俊龐,那雙漂亮的男性瞳仁布滿星火,眼看即要變成燎原大火。
面對他的怒不可遏,她好像不曉得該作何響應。
怎麼做都不對,于是一切全隨他。
隨便他了。
「倘若真到那一步,那我只能與秋倌為敵了。」她慘慘一笑,眼里流出淚來。
「你……落星!」
來不及再留人,姑娘家隨即調頭躍出樓外,走得毅然決然。
清晏館自從舉辦了那一場「琴棋歌舞賞秋月」的宴會,鳳鳴春當初所立下的目標——
「沖名氣、掙營生」,在那場王公貴族、富豪人家以及文人墨客前來共襄盛舉的宴會落幕之後,果然看出卓越成效。
「琴棋歌舞賞秋月」確實辦得很盛大、很熱鬧、很……很……嗯,許許多多與會的貴客,甚至是陪客的眾位小倌公子們都不知該如何形容,才能描述那一晚那種很愉悅、很身心舒暢、很頹靡墮落的奇異美感。
彷佛身為人而加諸在身上的道德枷鎖全都卸除,掙月兌一切有形與無形的束縛,身體從里到外、從頭到腳皆被暖而不灼的火焰細細燎遍,心中深埋的渴望一一浮現,盡情釋放,不覺羞恥,沒有桎梏,隨溫暖的潮水來來去去、忽涌忽退,縱欲恣情。
賞秋月的宴會結束後,清晏館的生意果然好上加好,沖出一片新氣象。
但世間之事常是福禍相倚,有好有壞。
好事是鳳鳴春目標達成,名氣與錢銀雙雙入袋,壞的是不少當晚與會的貴客以及小倌公子們,近來身子骨普遍變弱許多。
關于這事,當中詭譎的點還真不少,令鳳鳴春想過又想,腦袋瓜都快想破,依然厘不清當中原委,只得對著身體似乎沒出什麼狀況的頭牌公子吐苦水——
「……瞧咱們家沁夏公子那秀秀氣氣的小身板,一晚要對付三個大男人,偶爾一次也許還受得住,可受不住每晚這般操弄,但自從賞秋月的宴會之後,咱們小夏兒的恩客們簡直著了魔似的,嚇死人啦!」揮著紅巾拍拍胸口。「以往隔三差五來訪,還能輕松調度,如今是每晚都來,個個都要小夏兒陪著過夜,咱瞧那些貴客玩得都臉色發青,個個需要調養,還是前僕後繼涌來……」搖頭再搖頭。「得罪不起啊,這可如何是好?」
思飛樓上,琴秋半倚著大靠枕、曲起一腿坐姿隨意,面前矮幾橫著一張琴,他單手撥
彈,琴音亦隨意得很,悅耳是悅耳,然不成曲調。
今午鳳鳴春代替老啞僕為他送午膳上樓,那份色香味全的膳食猶在一旁托盤上,他粒米未進,只飲著昨夜的半壺殘酒。
鳳鳴春也沒催他用飯,畢竟該操心的事太多,在地毯上一落坐就自顧自地傾吐,煩惱到這幾日粗壯的腰身都清減不少。
琴秋仍一音連著一音徐徐撫彈,琴音悠柔,抿唇不語的側顏卻有種說不出的冷峻。
鳳鳴春替自己倒了杯溫茶,咕嚕咕嚕灌完後繼而又道——
「不只是小夏兒那邊這樣,連憐冬公子的暢詩閣那兒也亂了套,平郡王與小國舅在賞秋月宴會那晚都來賞光,他們兩人和冬倌那時全玩在一塊兒,這……這『三人行』嘛,也不是多驚世駭俗的事,卻不知為何,平郡王這陣子倒跟小國舅爭奪起冬倌,鬧得當真不可開交,誰也不讓誰。」重重嘆氣再嘆氣,語調都帶哭音了。「秋倌你說說,再這麼折騰下去,咱們這清晏館上上下下可怎麼活?」
鳳鳴春依舊沒有等到回應。
眼前的琴秋公子在他春老板的眼里——
臉色,白里透紅,正常。
坐姿,慵懶自在,瀟灑。
舉止,隨興高雅,飄逸。
但那一雙眼,那雙漂亮帶媚的長目,三魂少了七魄似的,不斷撥彈琴弦的動作既詭異又專注,像要從琴音里探求半絲半縷的什麼,但那什麼究竟是什麼,他自身不知,沒有誰能知。
鳳鳴春到底見多識廣,突然間驚悟,他們家的沁夏和憐冬兩位公子的麻煩事或者還不算真麻煩,真正在那一夜出大事的很可能是眼前這一個。
完蛋!
鳳鳴春內心不禁哀號,都不知這賊老天為何要這樣玩他!
然,他一向是位好大哥、好伙伴、好朋友、好老板,不可能見「死」不救。
「秋倌……我瞧著……你像似沒被蹂躪過的跡象,莫不是你那位『火山孝子』那晚人在我列出的邀請名單內,卻自始至終……沒有現身?」提問到這兒,樓內氛圍還算尋常,偏偏他不罷休地繼續試探——
「秋倌莫不是……難不成……被自己的那位『火山孝子』給徹底棄了?」
錚——嗡嗡嗡嗡——
鳳鳴春狠狠驚了一大記,他家向來淡定的琴秋公子指下一撥,兩根琴弦竟瞬間斷裂,將撥弦之人的修長玉手彈出點點血珠。
「秋倌!」鳳鳴春趕忙遞出手里紅巾,要琴秋先壓住止血。
後者並未接過他的巾子,而是將傷指舉在眼前、略歪著頭瞬也不瞬瞅著,好像那有多奇特、多不可思議,令他想不通究竟因何。
最後,他將傷指含進嘴里,從唇齒間模糊蹭出聲音。「無礙……」
鳳鳴春見狀心里一揪,搖搖頭嘆氣。「看來秋倌真是被棄了。」
琴秋此際邊吮著指上的血珠,邊將半壺殘酒舉在嘴邊欲飲,听得鳳鳴春這話,他手中白瓷小酒壺「砰——」地一響,碎瓷片暴散,酒汁灑了他半身,那小酒壺竟生生被他的五指捏爆、掐碎。
結果鳳鳴春頭更痛了,因為他家秋倌傷了一指嫌不夠,另一手又被碎瓷片割傷掌心,雖不到血流如柱,也夠觸目驚心。
「天啊!天啊!我的天爺啊——」鳳鳴春張聲嚷嚷,再也顧不得其他,手中紅巾直接抵了過去,幫忙琴秋止住掌心的血流,一張嘴可沒停過,繼續碎碎念。「你們一個個是都怎麼了?那個不對勁兒,這個也教人不省心,被棄就被棄,過了這個村還有那個店,沒了這根木頭還有整座森林呢,誰怕誰?」
「……我沒有……被棄。絕絕對對,沒有。」終于終于,某位頭牌公子艱澀開了尊口,咬牙切齒為自身辯駿。
鳳鳴春先是一愣,接著又開鋤,字字誅心。「沒有被棄,那為何一副要死不活樣兒?連連弄傷自個兒是好玩的嗎?你心里頭的那位可有半點心疼?」
琴秋面色霜寒,抽回自己的傷掌,硬氣重申——
「她沒有棄我,她僅說……嗯……沒辦法待在我身邊,沒辦法就這樣在一起,她從頭到尾沒有說不要我。」簡直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會跟清晏館館主談及這樣的內心事。
鳳鳴春不忍戳破他自以為是的見解,只得道︰「那好,果真如你說的那樣,事清不就好辦了?對方沒辦法待在你身邊,咱們山不轉路轉,換秋倌去待在對方身邊。沒辦法就這樣在一起,秋倌就去問個清楚明白,到底要怎樣才能在一起,不就都解決了嗎?」
琴秋忽然緩緩站起身。
頸微垂,他沉肩墜肘立定不動,彷佛被點醒什麼,腦中思緒正翻涌。
「秋、秋倌?」鳳鳴春心里又掃過莫名悚意,背脊微涼。欸,他家秋倌近來常令他突然間無所適從啊。
琴秋的兩耳听不進任何聲音。
他處在一個困局里多日,此際那解決之法從眼前浮光般掠過,他抓住了那道光影的尾巴,正跟那唯一解答努力奮戰中。
從那一日他借由倪家小姊弟傳消息,引鄔定森前來,他在姑娘與她師父面前毀去那一根靈薊草,到得今日已又過去半個月。
他把她心中所以為的「家」摧毀,讓她徹底明白西郊竹塢那個所在根本無她立足之地,再令她清楚看到,鄔定森對她僅僅是利用,並無師徒之情,而鄔巧兒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累贅,擺月兌了他們,她盡可海闊天空。
只有他才是她的方向。
他以為做到這般,她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獨有。
豈料她走得那樣決絕,當真翻臉不認人,竟還回嗆要與他為敵!
雖說是他語帶威脅在先,那、那他當下是怒昏頭,又急又氣、火燒火燎的,想對她施術迫她服軟,偏覺大男人面子掛不住,畢竟喜愛一個女孩子家,不能讓她心甘情願相依偎,還得施術入魂來操弄,這樣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
所以他當時沒有阻她離去。
所以她離去的這半個月來,他一直在生悶氣,十分火大,全悶在心頭和肚月復里狂燒,燒得他戾氣更盛,大有想重出江湖再鬧個腥風血雨的態勢。
是她送他的那張連珠式七弦琴稍稍扯住他的理智。
然後環顧這思飛樓上,到處可見自兩人相識到今她特意為他搜羅而來的大小玩意兒,每一個物件皆有她的用心,是她花費精力甚至賣命換來的東西,只為拿來哄他歡喜。
她心里豈會無他?豈能無他?
牽絆已深,入心入骨,他們在彼此的命中共譜一曲,他要這琴曲長長久久,一生不斷,他又豈能放過她?
所以——
「春老板說得對極。」
「嗄?」鳳鳴春一臉茫然,眨眨眼望著終于結束沉吟的琴秋。
「咱們山不轉路轉,確實得如此。」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他是蠢了、氣瘋了,才會傻傻繼續等在原地,等那姑娘想他了,再次返巢。
然,這一次他把她欺負慘了,把她家師父、師妹一起折騰進去,依她倔強固執的脾性,即使真想他,八成也不會允自己回來。
整個胸中繃到發痛,他咬牙暗暗調肩。
「秋倌這臉色……不太好啊。」鳳鳴春再次嘆氣。「要不你告訴我那位『火山孝子』到底是誰,咱替你再想想法子,好生琢磨一番,安排個什麼局的讓他跳,求他回心轉意?」
琴秋嘴角微揚沒有答話。
他徑自走向內房,從用來收納小對象的八寶盒中取出兩只瓷瓶,重新回到鳳鳴春面前,將瓷瓶齊齊交到對方手里。
「秋倌,這是……」鳳鳴春如丈一一金剛模不到腦袋瓜。
琴秋徐聲道︰「白色瓶內如米粒的小丸約莫百二十粒,那晚聚在這思飛樓賞秋月的貴客們,若持續夜夜上門,咱們家的公子們真頂不住了,就各喂那些人一粒,能解去迷魂的勁頭。」
鳳鳴春兩眼瞠圓,紅巾輕掩朱唇。「迷、迷魂?他們全被下了迷魂藥?莫怪啊莫怪,金槍都挺不直還不住往咱們這兒沖,不是迷魂是什麼……啊,等等!是誰對他們下藥?」此話問出,他頓覺自己蠹了,他家秋倌如此知情,手里還握有解藥,始作俑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琴秋被他豐富易懂的表情逗得頗樂,嘴角揚得更高了些,繼而道——
「紅色瓶內的小丸則分給憐冬、沁夏和館里幾位公子們服用,早晚各一粒,連服三天,對他們的身子骨有益處,春老板自然也得服用,除強健體魄亦有回春功效。」
听到「回春」二字,某位老板完全把下藥的事拋一邊,兩眼發亮直盯著紅瓷瓶。
「秋倌什麼時候懂得這些妙物了?倘若真具回春功效,那可是大大商機啊。」
琴秋道︰「功效是絕對有的,但多食無益。嗯……就當作這幾年來相交一場,你待我實也不薄的分兒上,春老板欲知如何調配煉制的話,待我遠行回來,這一手功夫當可教你。」鳳鳴春心里先是大喜,但一想頓覺有異。「秋倌要遠行?」
「是。得離開一段時候,這思飛樓里的一些什物是有情人所贈,于我而言甚是珍貴,不及整理,得請春老板代為照看。」邊說著,他將七弦琴擺正,在琴身上覆蓋整大塊的軟布,隨後走至敞開的窗邊。
鳳鳴春興起一大堆疑惑,望著他臨窗修長的身影,憑直覺便問——
「秋倌山不轉路轉,那人既然不來,就換你到那人身邊,是嗎?」
琴秋低應一聲,接著淡笑道︰「受春老板的清晏館庇護多年,卻一直未將真實姓名相告。」
鳳鳴春收好兩只瓷瓶後亦起身走近窗邊,之前的紅巾拿去壓琴秋的手傷了,他順手從袖底掏出第二條,愛嬌地揮了揮。「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咱們紅塵飄零的全是一家人,真名假名的也沒啥兒差別。唔……是說,秋倌的真實姓名叫啥兒呀?」他洗耳恭听。
臨窗而立的男子當如謙謙君子溫如玉、回眸一笑百媚生。
「在下姓秋,秋天的秋,雙字琴隱,撫琴而隱世的琴與隱。」道完,他身若白羽飛鴻,又若清泉漫動,以一種隨風共舞、寄之余生的姿態蕩出窗外。
鳳鳴春駭然大叫。
他叫聲無比淒厲,以為受了情傷的人兒一時想不開跳樓自戕了,待沖到窗邊東張難望,
才見一抹飄逸如塵的身影已落在不遠處的高牆上,驚得他又想扯嗓大叫,但這一次倒很機靈地兩手重迭搗住了嘴巴。
牆頭上的人朝他微微頷首,像再一次拜托他照看思飛樓。
他遂朝對方用力點頭,末了還抬高手、抓著紅巾子揮了揮,要對方一路順風。
那道身影終于飛騰而去,很快消失在鳳鳴春眼界里。
許久許久,鳳鳴春終于重重喘出一口灼氣,退退退,再退退退,倒坐在地。
「原來咱的清晏館里窩了尊大佛……呃,還是大魔呢?」想了想無解。
他很不求甚解地甩甩頭,手中紅巾又揮。「管他的呢,什麼真名假名,既是姓秋,倒頭來仍是秋倌呀。」
最後鳳鳴春「嘿咻——」一聲撐膝立起,把窗子全都關上落栓,再關上門,施施然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