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落星並未完全暈厥,只是身體極度疲憊,神識昏沉,思緒因而紊亂。
她知道將自己橫抱在懷的人是琴秋,她的額頭抵著他的頸窩,好聞的檀香味兒從他身上散出,她知道他們正在移動,他腳步很穩,于他而言彷佛她輕若羽毛,絲毫沒有造成負擔。
但此時的她想不起琴秋為何在這兒,僅曉得她回到他身邊了,還曉得……她承諾過不會讓自己受傷,結果依舊食言。
……最好是全須全尾地回來見我,若又把自個兒弄傷,且瞧我理不理你?
腦中思緒無數,左突右沖,似乎有好多謎團待解,她卻衡量不出來其中的輕重緩急,于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嚅著兩片唇瓣喃喃低語——
「師妹要治病的藥僅差最後一株,師父接到消息時欣喜若狂,遣我出北境去追那一支走商的馬隊,我們要的東西就在人家手中,和許許多多的貨混在一塊兒……原本想他們是商人,商人重利,那頂多我把價格開得漂亮些,應該能順利得手……
「豈料走商的馬隊出北境後遇上當地山匪,我趕到時,馬隊三十余人無一活口,幾車的貨全被拉走,我一路再追,潛進山匪巢穴,本打算暗中翻出那一株藥趁夜就走,但是……有、有好幾個孩子和姑娘,被當成畜生般煉起來,我……我沒忍住,夜里就想模到那些山匪身邊,一個個把他們殺了。」
她無奈又扼腕般嘆氣,嗓聲更幽沉——
「孩子和姑娘們跟在我身後,八成被嚇壞,止不住哭聲,他們驚動了山匪,那些人一醒,自然不會乖乖任由我一刀一個,我邊打邊殺邊跑,等進到帝京,他們就剩那幾個,終于……終于全數了結……都結束了……」頓了頓,又喃。「不要不理我,我不是故意受傷……」
琴秋沒有答話,鄔落星似乎也沒在期待能听到什麼響應,畢竟是她的喃喃自語,下意識說著、解釋著,把內心最在意的事道出。
而說出來之後感覺像盡力了,已經使盡全力,所以不再頑強地緊抓那一縷神識,她縱容自己墜進黑鄉。
听到她對于受傷一事的「自白」,和最後她帶著祈求的那一句低喃,自始至終無語的男人終于冷哼了聲。
經過一陣生死交攻,林間終又回歸尋常靜寂。
深秋之夜,城北邀月湖畔的默林深處飛出一道翩翩白影,白影懷抱一人,身姿依然飄逸灑月兌,疑似白梅仙子御風滌蕩,往帝京另一頭遠去。
鄔定森今晨接到一封信,充當「信差」之人是一對小姊弟。
他知道那一對姓倪的小姊弟,倪瑤和倪皓,他們就住在離西郊竹塢不遠的小村,家里還有一位賣茶葉蛋維生的祖母阿婆,之所以留意到如此不起眼的小老百姓,是因徒兒鄔落星與對方頗有往來。
所收到的那封信,信上僅一行字——
令徒鄔落星與第七株靈莉草皆在清晏館思飛樓中。
他內心一震,問倪家小姊弟究竟是誰托他們倆送信,兩孩子皆是一臉迷茫,那模樣猶如大夢初醒,甚至連自己為何一早就過溪來到竹塢這邊也毫無頭緒。
頗像被下咒或催眠,而「將信送達」則成了化解之道,倪家小姊弟毫無懸念地完成任務,所以神智立即恢復清明……鄔定森思緒不住轉著,都開始胡思亂想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怪涼意越發爬滿整個背脊。
這般詭譎狀況始于那一夜他夜探清晏館頭牌公子的地盤之後。
那時他是何時離開思飛樓,又是如何返回竹塢,搜遍腦中,無丁點記憶。
但感覺就是不對,令他漸感不安,那不安感日復一日累增,好似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推到萬丈深崖邊緣,差一步便將粉身碎骨,而他完全找不出能著力之處,無力自救。
後來從老道那兒得知靈薊草的消息,這第七株靈藥若然到手,一切便都可解,他興奮歡喜到有一陣子幾乎忽略掉這種不安感,然,就在今晨,在他打開那封信,在他見到倪家小姊弟一問三不知的模樣,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且芒剌在背的惡感又一次強力席卷,將他兜頭罩腦打了個徹底。
但更令他震驚的是,鄔落星竟然得手靈薊草且已回京。
明明知道他和巧兒有多麼盼望那第七株靈藥,她沒有立即將寶物送回竹塢,竟跑去會她的小白臉情郎……到底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嗎?有了男人就忘了他這個師父和從小苞她一塊長大的師妹?
這一趟,他自是非去不可。
白日時候的清晏館呈現出與夜晚截然不同的氛圍,靜得出奇,靜得……幾乎嗅不到人煙。
彷佛特意為之,就為等待某人到訪。
尤其是頭牌公子的思飛樓內外,更是安靜到教人毛骨悚然。
「閣下果然還是來了,當真好釣。」思飛樓里的小白臉公子對突然闖入的他看也沒看一眼,兩道目光只專注在內房榻上漸漸蘇醒的姑娘身上。
鄔落星一開始以為琴秋說話的對象是她,愣了愣,立時察覺到樓中尚有第三人。
誰?
她一驚,神智召回得更快,迷蒙的雙眸陡然瞠圓,忽見那個「第三者」的身影從外面小廳閃進內房,本能就想擋在「文弱」的某人身前,她忘記身上帶傷,驟然在軟榻上彈坐而起,還順勢把琴秋按倒,藏身在自己背後。
豈料那「第三者」竟是——
「……師、師父!」她訥訥喚出,整個人瞬間僵化。
「你當真在這里。」鄔定森一臉陰沉,以往曾對徒兒展現出來的和善可親再不復見,他目中燃著火把,猜忌與戒備之情再掩飾。
「師父……您、您怎會來此?您老早知道這里了?」鄔落星腦袋瓜仍昏脹得難受,要理解眼前狀況實在頗費心力。
鄔定森沉著臉不發一語,似在衡量她的態度有幾分真意。
「他當然知道這里,不光是知道,還曾夜探,就站在他此時所處的位置,斟酌著是否該取我性命。」琴秋慢悠悠開口,邊從她背後現身,下榻立穩。
聞言,鄔定森與鄔落星的表情皆是一凜,前者偏驚愕,後者愕然外更有深深迷惘。
「師父,我、我……我喜愛的人是他,是清晏館的頭牌公子,是他,琴秋。」鄔落星頭一甩,努力想解釋,覺得其中必然有什麼誤會,非解釋清楚不可。「之前師父要我把人帶回竹塢一起吃頓飯,我一直沒辦好,一直沒能把他帶到您面前……他、他就是我心上那個人,師父為何……為何動殺機……」
琴秋輕笑一聲,替鄔定森代答。「正因為落星心里有人了,除他們父女之外,竟又多出令你在意的他人,于是怕你不再專注,怕你辦事不牢靠,怕你心變野、不肯安分了,最好的法子便是除掉那個令你分心的源頭。」他選擇在最靠近火盆的一張圈椅上落坐,畏寒般在火盆上方攤開雙掌烘烤取暖,悠然又道——
「只是落星的師父斟酌再三,到底投鼠忌器,我若有個三長兩短,怕被你瞧出是他的手筆,屆時你與他生了嫌隙,可就更麻煩了。」
「住口!」鄔定森沉聲斥喝,隨即目光如電掃向鄔落星。「瞧,這就是你看上的人嗎?
挑撥離間你我師徒之情,滿嘴胡說八道!」
鄔落星瑟縮了縮,蒼白臉容幾無血色,遲鈍地欲辯解些什麼,卻听到琴秋揚聲笑開——
「呵呵,挑撥離間嗎?好個挑撥離間,看來閣下真以為那一夜你的心里話,沒誰听見。要不,就容在下來幫你回味回味吧。」他瞳心深邃幽靜,嘴角一直輕翹著,道︰「你說,她與情郎打得火熱,為了這一個骯髒污穢的下流貨色不僅次次遲歸,還敢擺臉給你看。你還說,她倔強到底,吃軟不吃硬,在靈薊草尚未收集齊全之前,鄔落星對于你們父女倆來說,是十分必要的存在——」
話听到此,臉上盡是茫然的鄔落星忽地抬睫,眉間畏疼般蹙了蹙。
靈薊草……她記得從未告訴過琴秋這個名稱,只提過師妹治病需要」味靈藥。
此際「靈薊草」三字從琴秋口中道出,若非師父真說過那樣的話,琴秋他又是如何得知?
她該相信誰?什麼也別多想,信師父到底嗎?還是……還是……
她茫茫然的眸光挪向在一旁烘手取暖的男人,後者毀她記憶中的那人一樣英俊好看,一樣清雅秀逸,但她腦中浮現的那個他多了一絲冷酷和決絕。
醒來後,許多畫面在腦海中翻騰飛掠,她想起邀月湖畔的海林深處,想起她將北境外的山匪一路引到那里去,想起他突如其來現身,來得那樣詭異,更想起他摟著她彷佛乾坤挪移,然後是那名擅使暗器的胡人山匪,她一直誘他不出,琴秋卻帶著她直擊對方門面……她是否忽略了什麼?
也可能不是忽略,是一直受到蒙蔽,令她如睜眼瞎子般行走于世,兀自沾沾自喜。
另一邊,鄔定森死死注視著琴秋,內心沖擊亦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琴秋仍一副百無聊賴、懶洋洋的姿態,笑笑再道——
「對了,我覺得最精華的應是閣下最後所說的那段話。你那時說,小小山村遭洪水肆虐,她親人全死絕了,之所以救她,本就是想給巧兒……嗯,是想給你家閨女兒作個伴,未料撿到的是一根練武的好苗子……多年精心教,她這一輩子供你們父女倆差遣也是恰好而已。
「好個恰好而已。只要不被她發現,再假的感情也是真的,能讓她乖乖為你辦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那樣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琴秋徐徐挑眉,朝五官緊繃的鄔定森勾笑。「閣下這算盤打得可真響,我都要佩服起你來了。」
事到如今,再愚鈍也能意會過來,眼前這一位清晏館頭牌公子絕非等閑之輩!
鄔定森當機立斷,該舍便舍,對著徒兒寒聲直言。「把靈薊草交出來,你欲如何,隨你自便。」
鄔落星覺得自己彷佛被綁在火柱上行刑,下一瞬又被拋進千年寒潭中煎熬,反復再反復,不為其他,不為任何的一絲什麼,就只是想狼狠地、狠狠地,要她月兌去一層皮。
好痛……好痛……
可是她連喊疼的聲音都擠不出來,睜大杏眸,怔怔望著師父,眼淚溢涌出來,順頰流了兩行,她不知道要擦,因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
突然——
「閣下要的是這個吧?」琴秋收回取暖的雙手,左手往右袖里探了探、掏了掏,掏出一只薄薄扁匣。他打開匣蓋,取出里邊之物,把匣子丟置一旁。
在他手中的是一株深紫色的藥草,紫到發亮的色澤十分奇異,任誰見著了都要多瞧幾眼,然而鄔定森不是多瞧幾眼便罷了,他完全著了魔似的,目光發狠,眼底泛血絲,死死盯住不放。
這一株藥草正是鄔落星費盡心力、拿命去拼,從北境外的山匪巢穴中搶到手,而後又暫藏在思飛樓密室中的那一株靈薊草。
「拿來!」鄔定森出手便搶,亮出藏在袖中的利刃,直剌琴秋眉心。
危機迫在眉睫,琴秋竟是好整以暇靜坐不動,似等著印證什麼。
他不動,有人卻慣然護衛他,在利刃尖端離他僅一拳之距時,鄔落星驀然出手。
她身上帶傷,雖都是一些皮外傷,但畢竟失血甚多,這一下如橫空出世般阻擋鄔定森的攻擊,她無法多想什麼,全憑多年在外行走、對戰御敵的本能出招,竟生生演了一記空手奪白刃,將鄔定森手中一對利刃全都繳下。
「你!」鄔定森震驚狂怒,退得甚是狼狽,也得慶幸他教出的好徒弟並未欺身進擊。
便在此際,像憑著有人護衛,渾然不驚似的,琴秋更加肆無忌憚,笑笑地松開把玩在手中的靈薊草,底下擱著的是燒得甚旺的火盆子。
鄔定森因被逼開一小段距離,大半的注意力還停留在鄔落星身上,待他察覺到琴秋的意圖時已慢了一步。
「不——」他目眢欲裂,那費盡千辛萬苦和長年的等待終于出現的第七株靈薊草,在他越過鄔落星撲去搶救的同時已被炭火吞噬,脆弱花蕾與薄薄的葉柄迅速蜷曲焦黑,在火盆中化為烏有。
鄔落星是听到師父驟然驚喊,回眸才發現琴秋做出了什麼。
她震驚的程度絕對不亞于鄔定森。
完完全全……不懂琴秋這個男人了……
為何要這樣做?明明知道那一株靈薊草對師父、師妹……甚至是對她而言,有多麼珍貴,看著它被燒毀,他面容顯得那樣愉悅……他到底是誰?他已非她原先識得的那個人。「我殺了你!」鄔定森瞬間發狂,指成虎爪,目標再次鎖準琴秋。
鄔落星落在他身後兀自發愣,回防欲擋已不及,就在她驚出滿身冷汗之際,她親眼見到她家師父伸長臂膀、差一點點即要扣住琴秋喉頸的虎爪,猛地僵住不前。
不僅僵住不前,下一瞬,鄔定森竟把一雙虎爪反鎖住自己的脖子,人隨即倒地,神情痛苦,恨不得掐斷自己的咽喉和頸骨似的。
眼前這般離奇的變化令鄔落星心驚膽顫,立時記起那個胡人漢子在默林中奇詭的死法——
暴起的攻擊在逼近「目標物」時乍然停頓,所有的惡意朝自己反噬,受無形的力道迫使,決絕地將自身置之死地,便宛如……遭人攝魂。
當時的胡人漢子和此時的師父,欲下殺手的對象同是琴秋,她似乎想通當中的牽連,琴秋是他們的「目標物」,卻更是他們的「催命符」。
情急之下,她握住從鄔定森手中繳下的一把利刃,直接抵在琴秋頸側。
「……放過我師父。」她喘氣不已,臉泛虛紅,雙眸眨也未眨對住那張已令她辨不出喜怒的俊顏。「我不知你使的是什麼法子,但我知道是你……是你動的手腳,你……你若殺我師父,我……我們……」欲撂狠話,卻心痛到頭昏腦脹,熱氣直往眼眶和鼻腔沖上。
琴秋一改閑散姿態,他從圈椅中緩緩立起,根本不在乎架在頸上的利刃。「你想殺我?就為這個只想將你物盡其用、絲毫不在乎你死活的師父?」
淚水溢出,順頰滑落,鄔落星一雙杏眸依舊瞬也不瞬。「是他……畢竟是他……救我一命,教我功夫,將我……將我養大,還有師妹……師父若死,師妹定然傷心欲絕,無所依傍。」
琴秋臉色陰寒,目泛戾氣。「為了靈薊草,你拿命去拼,這一次為擺月兌山匪,你身中一十三刀,險些因失血過多而亡,你的師父可有慰問過一句?至于你家師妹,那更是坐享其成,什麼活兒都不用做就能享有你至誠至性的對待,你覺得我受得了?能看得過眼?這一切到底憑什麼?」
鄔落星被他攪得無所適從,但唯一所求再明確不過。
「你住手,放過我師父。我沒有……沒有多求了,只求你住蘆……」
「這是求人的姿態嗎?」他冷笑問。
她背脊發寒,心尖直顫,而人說十指連心,莫怪她指尖亦顫得不象話,都快握不穩抵住他頸項的利器。
琴秋又道︰「你說不知我使什麼法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你師父身上所使的法子完全取決于對方的氣,如同對付藏身在默林深處里的那個胡人漢子。」他緩步走向她,縮短兩人距離。「他們欲置我于死地,無形卻強大的氣洶涌如濤,我僅是在面前築起一堵高牆,他們被自己反彈的氣勁襲擊,難道錯在我嗎?再有……」他步伐漸漸挪近。「你可想過自己為何無事?在你這般脅迫我時,為何還能在我面前安然而立?」
她唇瓣艱難地動了動,無語,臉上卻流下兩行淚來。
琴秋冷唇微勾,替她解答。「那是因為,我感覺不到你真心想傷我的意圖。落星擺出這般架勢,原來僅是做做樣子,那我築起的這一堵牆對你自然起不了作用。」
他朝她再近一步,近到張臂即能擁她入懷,也不知他是故意還是沒留心,挪近的同時,頸側被她手中利刃拖出一道細細紅痕。
像要印證他所說的話,鄔落星一見劃傷他了,嚇得手勁陡松。
「匡啷——」一響,利刃被拋落地,她渾身抖到快站不住……噢,不是「快站不住」,是當真站不住了,失血過多而昏迷,甫醒來又得面臨這一場亂局,她真的很努力撐持,但……
眼前發黑,她往前栽倒,沒有摔疼,是直直摔進男人的臂彎里,被抱個滿懷。
「放過我師父……」昏到都張眼不能見物了,她還喃喃求著。
男人將她打橫抱起,抱得很緊,恨不得把她整個人按進血肉里似的。
他咬住她的耳珠,咬得她細細抽氣,帶怒火的熱息伴隨他輕啞嗓音敲擊她的耳鼓。「落星這是勝之不武呢。」
……勝之不武?所以,她勝了?
若然是勝,那不就表示他願意應她所求,放過師父……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听到密室那扇壁門被推開的聲響,她下意識掙扎著,男人聲音響起——
「傷口又在滲血,你再亂動,我立時去把鄔定森了結了,還有你師妹……」頓了頓,冷笑。「省得你牽腸掛肚。」
她果然安靜下來,眉心深鎖,羽睫顫顫,看得琴秋又氣又恨。
將她抱進密室放在廣榻上,他一掌輕覆她的額面撫了撫,最後以劍指點在她的眉間。
「睡吧,你還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鄔落星低唔一聲,只覺徐徐的一股氣從眉間滲膚而入,心神一蕩,腦袋瓜空空如也,忘記為何事糾結。
她乖乖听話,沉沉睡去。
有琴聲時而幽沉時如擊玉,短音配長韻,譜出她從未听過的清曲,耐人尋味啊……
鄔落星再次醒來時,精氣神飽滿許多,滲血的傷口也被重新上藥包裹,她徒地撐坐起來,怔怔看著盤坐在廣榻一角、沉靜撫琴的琴秋。
發生過的事她一下子全記起,心緒又如潮浪起伏。
此時曲已收尾,余音猶蕩,琴秋徐徐抬眼與她對視了會兒,他將琴擱下,起身將她橫抱而起,步出密室。
鄔落星由著他,沒有拒絕更無掙扎,她隱約記得他的要挾——
再亂動,我立時去把鄔定森了結了,還有你師妹……
離開密室,才知依舊是白日時候,天光清清透窗而進,她眼楮開始不安分,四下環顧搜尋,結果什麼都沒瞧見,被師父闖進、鬧得險些見血的內房也都收拾得干干淨淨,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她禁不住問︰「我師父呢?」
她從男人那兒得到一聲冷哼。「送走了。放心,他死不了。」
然後她被抱進里邊的小室,人有三急,她不說,琴秋倒替她設想好了。
在屏風後頭解了手,她臉蛋多了些血色,傷口不能踫水,琴秋遂絞濕巾子替她盥洗擦拭,來來回回好幾次,臉蛋、脖頸、胸背和四肢,全都擦干淨。
等弄好所有事,他模著她微濕的鬢發,語氣听得出幸災樂禍——
「鄔定森是死不了,但他要再敢妄動真氣,怕是要七孔流血、筋脈盡碎。」
他站著,鄔落星坐著,她紅著臉仰首瞪他,抿唇不語。
琴秋沉下眉眼。「難道是我的錯嗎?鄔定森必是昔日練武時曾走火入魔,在神識被擊潰前硬生生將血氣倒行,終才保住清明,但血氣逆施對身軀造成極大傷害,他雖是你師父,內力卻不如你,落星出手阻他,空手奪去他的兵器,當時你臉上表情並無驚愕,顯然是心知肚明。而他接連兩次犯我,真氣已大亂,往後若肯安分,還可能有幾年余命,若然妄動,也是自作孽。」勾唇冷笑。「也莫怪鄔定森差遣你差遺得這般徹底,他當年拾你回家,果真是撿到寶,怎麼我就沒這樣的好運道?」
她听出了他的嘲弄,頭一撇不想看他,臉蛋卻被他整個捧正。
他傾身就吻,蠻橫地欲探進她唇齒內,她掄起拳頭想揍下去,但躊躇再躊躇,終究沒有下手,小嘴于是完全失守,被吮得唇舌都泛疼。
舍不得打傷他,舍不得咬痛他,她的「無可奈何」似乎讓男人心情好轉了些。
吻變得溫柔,以輕舌忝她唇珠作為結束,跟著他再次彎身將她抱起,走出小室。
內房的長幾上備著十色吃食、果物和茶水,琴秋抱著她直接席地而坐,將她親密地摟在大腿上。
兩人這般姿態明顯讓鄔落星很不自在,她試圖掙月兌,然琴秋打蛇打七寸,淡淡道︰「乖乖待著,你想知道什麼,只要問出,我必據實相告。」
鄔落星果然上鉤,瞬間乖得像只鵪鶉,一動也不動地縮著。
「……你、你究竟是誰?琴秋並非你的本名,是不?那麼……你的真實姓名到底為何?」她直接連三問。
「來,張口。」男人三指捏起一塊蓮花酥抵近她嘴邊。
兩人四目近近相接,她不知自己微鼓雙頰瞪人的模樣有多可愛,那下意識噘高的唇兒真像一顆櫻桃,琴秋簡直看痴了,但他就是強在他很會裝淡定。
這一邊,鄔落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況且……她真的餓了。
她听話張口,乖乖任由他喂食。
唔,豈知是上「賊船」了,吃完一個蓮花酥還不夠,接著是咸香餅、芋香糕、紫晶桂花糕、紫米金沙凍,什麼都拿來喂她,最後她還把一小盅銀耳燕窩湯喝了個底朝天,而最後的最後,是一杯溫熱香茶,她徐徐飲盡,更讓他服侍著漱了口、淨過手臉。
「嗯,該有七、八分飽了?」他大剌剌地攤平手掌撫模她的小肚皮。
「……好飽。」她忍不住打出一個飽嗝,抓住他亂模的大掌,臉紅過腮。
他像被她害羞的小動作取悅了,笑意少了些許嘲弄,與她再一次近距離相望,他終于直面她方才提出的問題——
「我娘親是外族人,漢名姓秋,我爹親姓譚,我從我阿娘的姓氏。爹娘當年相遇時,以『琴』定情,以『隱』為心之所向,所以我的名字里有個『琴』字、有個『隱』字,在下姓秋,秋琴隱。」好看的唇微勾,竟顯出幾分涼薄。「不過在五、六年前,所謂的武林正道曾幫我取了一個頗響亮的江湖渾號,他們喚我為『血月馭魂魔』。」後面五字他說得甚慢,目底爍著精光,柔聲問︰「不知落星可曾听聞過?」
靜。
很靜。
像忽然想通什麼,鄔落星不止鼓圓雙頰,連杏眸都瞠得圓溜溜。
「血月馭魂魔」當年橫空出世,一手隔空入魂術與夢術攪得中原武林人人自危,那些自詡正派的人士在他手中陰溝里翻船的不計其數,且翻得十分難看,所有最最不堪的一面全呈現在眾人面前,管他是什麼大門大派的尊上,被他的入魂或夢術一深進,再陰私污濁的玩意兒都給挖出。
當時造成的死傷皆非他親手為之,但確實間接使得不少門派的長老、掌門和一票武林精英們因此須落,自絕于世人。
說他有錯,說他罪該萬死,好像說不通,畢竟所有的罪孽皆由自身所造,種了因,結了果,因此才能授他以柄,令他的入魂術和夢術有了發揮與渲染的空間。
他的現世,狠狠甩了武林正道好幾個大巴掌。
鄔落星微微頷首,鎮靜開口——
「西域血月族聖女與中原武林正道的名門大弟子……你是世人眼中正邪兩派結合所產下的孩子,據聞天賦異稟、嗜血無道、野蠻無端、驕橫無行,集世間一切惡性于一身,絕無被渡化的可能。」
听得這麼多直白負評從她口中道出,琴秋倒是笑了,笑得歡愉。「所以,你到底听聞過。」
她再次鄭重點頭,穩住氣息。「……如雷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