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駕到。」
明間外邊傳來了傳令官的吆喝,許靖宜一怔,還未分神望向門口,站在她面前的徐明璐卻輕輕道了這麼一句——
「皇後娘娘身子氣弱,記得讓宮人時時給娘娘熬上一碗梔子甘草豉湯。」
許靖宜一震,猛地望向那一臉稚氣的徐明璐,脹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一襲盤金龍紋玄黑錦袍,明黃色織錦腰帶,腰帶兩側分系著麒麟玉墜,更顯得原就高大偉岸的身形益發英挺。
烏黑長發梳于腦後,以一只鑿龍紋鎏金環束成髻,俊朗五官,如玉白膚,紅潤薄唇,毫無一絲遮掩的展露出來。
有別于半個月前便衣出巡時,長發束于腦後,落下幾縷長瀏海的率性模樣,此時的尹梓赫一絲不苟,整齊銳亮,仿若一尊供人膜拜的神只,高不可攀。
徐明璐怔忡的望著他走來,心底涌現陌生感,那張白淨秀顏是一片懵然。
許靖宜與一眾宮人早已齊齊跪地,向尹梓赫請安,碧麗堂皇的明間之內,唯獨徐明璐一人猶然呆立。
緊隨在尹梓赫身後的李福安,飛快皺了下眉頭,連忙朝徐明璐使了個眼色。
徐明璐恍惚回過神,隨即于原地跪了下來。
「吾皇萬歲,萬萬歲——」
守月,只要你當了我的太子妃,日後你便會是北跋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屆時,你與他人不同,你見到我不必下跪行禮,我會免了你的禮制。
彼時,那個溫潤如玉的雅謙少年,如是對她許諾。
而她,卻是充耳不聞,全然不放心上。
時過境遷,生死流轉,少年終是成了君王,女孩卻已成了一杯黃土,生死不復見。
高大人影往紅木羅漢榻落坐,揚眉之間,俊秀面龐已不見往昔的溫文儒雅,而是冷酷漠然。
是那把龍椅改變了他,抑或是冉守月的背叛傷他至深,方會成了如今這個陌生的帝王?
「陛下今日不是要與內閣大臣們茶敘嗎?」
許靖宜起了身,在嬤嬤與宮婢的攙扶下,在另一側的紅木玫瑰椅落坐。
沒有皇帝的口諭,即便貴為皇後,亦不敢與帝王平起平坐。
徐明璐心思細膩,看著許靖宜那樣自然的舉動,多少能推敲得出,平日尹梓赫與許靖宜甚少並肩而坐。
「幾個大臣告病,茶敘便順勢挪後。」
尹梓赫的態度說不上熱絡,亦非冷淡,單單像是向一個平輩陳述事情。
當他的眸光轉向徐明璐時,許靖宜能察覺他眼神變了,冷峻的眉眼亦軟化不少。
許靖宜又望向徐明璐,赫然發覺徐明璐竟然看著她,那眼神飽含同情。
愣住。
許靖宜飛快眨了眨眼,意欲重新看清那孩子的雙眼,徐明璐已經別開臉,迎上尹梓赫專注爍爍的眸光。
「你可曉得,朕為何要召你入宮?」
即便皇後在側,尹梓赫卻絲毫沒有半點顧忌,眾目睽睽下,朗聲問出了這個令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徐明璐緩緩起身,與此同時,尹梓赫看清了她一身瑩白無瑕的裝束。
記憶里那令他痛不欲生的身影,恍若隔世,再現眼前。
墨眸猛地縮了縮,尹梓赫的下顎跟著收緊,搭在一側漆嵌螺鈿茶炕上的大手亦寸寸緊握。
仿佛能讀透尹梓赫中所思,許靖宜擰緊了手里的絲帕,面色益發蒼白。
一路自太子妃登上後座,她豈會不知,尹梓赫心中真正想要的人,是那個已死的冉守月。
只是打從冉守月死去,再到數年之前那場手足相刃的宮變,她眼睜睜看著昔日溫潤如玉的少年,成了今日冷酷無情的帝王。
方知,少年的溫文儒雅,少年的柔情萬千,少年的痴心不悔,全隨著冉守月一同下葬,埋付于無可追憶的流金歲月。
此時的徐明璐,仿佛是從前那個初入國子監的冉守月,純淨聰慧,未染人間煙火,如一張白紙般無垢。
但,徐明璐終歸不是冉守月。
說穿了,尹梓赫不過是在追尋一個虛幻的影子罷了。
「回陛下的話,璐兒不清楚。」徐明璐睜著一雙秀眸,略歪螓首,故意裝傻。
望著徐明璐一臉天真的側顏,許靖宜的咽喉竟然微微顫抖,好半晌吐不出一絲聲響來。
這孩子沒有半處與冉守月相似,可偏偏她的某些神態,乃至于某些舉止,總會令人聯想起冉守月。
方才……方才這孩子為什麼會向她提及藥方的事?莫非這孩子也深諳藥理?種種的神似,方會令尹梓赫對她格外留心?
許靖宜心下淪為旁徨無邊的揣度,全然失了頭緒。
那一頭,卻聞尹梓赫沉沉揚嗓,道︰「你令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徐明璐不動聲色,猶然一臉困惑的回瞅皇帝。
尹梓赫笑了笑,續道︰「興許如此,朕不想讓徐家埋沒了你,想讓你在宮里好好栽培。」
「敢問陛下,這位故人是什麼人呀?」徐明璐天真的追問。
這一次,許靖宜搶在尹梓赫開口前揚嗓。
「此人已經離開人世十年之久,早該泉下安息,又何苦再提及此人,讓人徒傷悲呢?」
聞言,徐明璐察覺尹梓赫的神情明顯僵頓。
「皇後娘娘說得是,璐兒也覺著逝者已矣,且讓安息,生者莫要再沉湎于往日,苦的只會是自己。」
誰也沒料到徐明璐會出聲附和許靖宜,霎時,明間內的氛圍產生微妙變化。
許靖宜望著徐明璐的目光,多了一分贊許與接納,羅漢榻上的尹梓赫卻是沉著臉,不置一詞。
「陛下,徐家孫女此次入宮,總歸該有個名分,您打算賞她什麼呢?」
許靖宜這席話,無疑是在試探尹梓赫,想弄明白這個小丫頭片子在他心底有多少分量。
豈料,尹梓赫听罷,隨即不悅地糾正許靖宜︰「朕沒打算封她為妃。」
話音一落,許靖宜與徐明璐俱是一愣。
「既然不是要封為妃嬪,那這個孩子又為什麼要待在後宮?」許靖宜率先回過神來,窮追不舍的問道。
徐明璐內心暗自驚詫,她真沒想過,尹梓赫對她竟然沒有那樣的心思。
既然他看不上稚氣未月兌的徐明璐,那麼他究竟為何要召她入宮?
難不成他這個皇帝當得太閑,想幫徐家養孩子圖個新鮮不成?
「朕方才說過了,不想見到她在徐家被埋沒。徐世彬年事已高,他的獨子荒唐浪蕩,至今年紀一把,仍未考取寶名,她若是繼續待在徐家,只怕早晚會被草草出嫁。」
尹梓赫這一席話說來義正詞嚴,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若真要說,那便是他堂堂一國之君,管的是蒼生社稷,心懷泱泱山河,哪里還有多余心思,擔憂一個小小戶部尚書的孫女。
顯而易見,他這分明是藏著一己之私,方會打著這般正當名義將徐明璐弄進宮來。
而他的私心,別人興許看不穿,許靖宜卻是看得比誰都來得更清楚。
尹梓赫分明是在徐明璐身上看見了冉守月的影子,于是便不管不顧的將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想藉由這個孩子來思念已逝的冉守月。
只是如今看來,尹梓赫對徐明璐並無男女之私,似乎純粹是想透過這個孩子思念另一人罷了。
思及此,許靖宜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
她揚起了端莊溫婉的笑容,歉赧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陛下愛才惜才的心思,方會誤解了陛下的這番用心。」
尹梓赫淡淡掃視那張笑臉一眼,面上並無太大波瀾,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徐明璐身上。
他當然曉得,旁人都以為他是看中了徐明璐,欲將其納入後宮,實則不然。
他只是覺著,打從第一眼起,這個天真稚女敕的徐明璐,一顰一笑,言行舉止,酷似久遠記憶里的冉守月。
徐明璐的聰明早慧,大器從容,再到她十年前冬夜瀕死的種種巧合,全令他放不下這個孩子。
可他心底明白,徐明璐猶然不解世事,徐家將她養在徐宅深院之中,未曾讓她一窺徐宅之外的天與地,說到底,她就是個心思純良的孩子,只可惜眼界過于短淺,若能好好哉培,必定是個良才。
只是說來有些可笑,任憑北跋王朝的女子再何等優秀,女子依然不得出仕,除去皇族之女,尋常女子更是無從與男子平起平坐。
當年,冉守月憑借著一身天賦努力自學,習得了精湛醫術,可最終她那一身醫術毫無用武之地,她進不了太醫局,更做不了醫官,只能替熟識之人把把脈罷了。
「陛下,您知道嗎?」
許靖宜含笑揚嗓,打破一室詭譎的沉默,亦順勢打斷了尹梓赫濃烈的凝視。
「璐兒竟然懂得藥理,方才還給了臣妾一帖藥方,那當下,臣妾當真要以為是冉守月回來了。」
「冉守月」這個名字一出,霎時,明間里的一眾宮人臉色丕變。
特別是李福安,他兩眼驚恐的瞪著許靖宜,似是沒料到她竟然如此膽大,竟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冉守月的名諱。
宮中誰人不知,朝堂大事,後宮紛擾,這些事兒若在皇帝面前提及,他尚且不會動怒,唯有一個人的名字,任憑誰也不敢妄自提起。
那便是前朝醫官使之女——冉守月。
宮人們膽戰心驚的凝覷著俊美帝王,然而這一回,尹梓赫卻是異常平靜,面上絲毫不見狂色。
是了,許靖宜是故意提及冉守月這個名字,只因她要讓徐明璐知曉,她不過是冉守月的影子罷了。
尹梓赫輕輕攢眉,睞向那個每見上一回,他腦海深處的人影便會越發鮮活的徐明璐。
「你當真懂藥理?」
冷冽的雙眸,隱約蒙上一層霧氣,而他的口吻已近乎喃喃自語。
「回陛下的話,璐兒確實略懂一二。」徐明璐微笑答道。
「依朕對徐尚書的理解,他不可能會讓孫女習醫。」
「陛下有所不知,璐兒知道爺爺不讓學,璐兒便私下向每月前來徐府把脈的太醫請教,再自個兒翻閱醫書。」
尹梓赫下顎一緊,幾乎無法將目光從徐明璐身上挪開。
竟然連喜好都與守月如出一轍……這個徐明璐究竟是什麼人?
徐明璐亦回望著尹梓赫,萬般頭緒涌入心田。
他當真忘不了冉守月呵。
都已過了十年,他依然記掛著那個死不足惜的女子。
倘若當年沒有冉守月,今日這個尹梓赫又會成為什麼模樣呢?
「甚好。」良久,尹梓赫方沉沉吐嗓,神情卻十分復雜。
「敢問陛下,冉守月是什麼人呢?璐兒從不曾听過此人的名字。」徐明璐故作天真地問道。
眾人一陣靜默,唯獨許靖宜一臉看好戲的神態,她就等著尹梓赫自個兒把話說出口,這樣一來,日後徐明璐便不敢痴心妄想。
孰料,尹梓赫只是寒著俊臉,一語不發的起身離去。
李福安慌了慌,連他也沒料到皇帝會有此舉動,急急忙忙領著一票太監宮人追出去。
尹梓赫這一走,整座青瑤宮宛若死城,靜得駭人。
許靖宜淡淡的望著徐明璐,道︰「你明白了嗎?在這宮中,什麼事都能提,唯獨冉守月這個名字不能提。」
徐明璐面無表情的回視,看著許靖宜眼底的幽怨,表面上卻故作不在乎,她心下了然,只覺許靖宜這個皇後當得並不如意,想來不過是獨守空閨罷了。
「你且好好在宮里待著,陛下既然願意栽培你,那便是你的福分,你好好讀書,好好學習,只要你乖巧听話,本宮日後定會幫你尋個好婆家,讓你享盡榮華,好生當個高枝鳳凰。」
語畢,許靖宜又發話下去,讓內務府一小撥人前來青瑤宮伺候。
「恭送皇後娘娘。」
徐明璐伏身跪地,目送發落完青瑤宮的許靖宜離去。
待到所有宮人全撤離了青瑤宮,只剩先前護送她入宮的那一撥太監宮婢,一直貼身伺候她的宮婢這才過來攙扶。
「姑娘,奴婢的名喚巧嫣,日後姑娘有什麼吩咐就盡避使喚奴婢。」
徐明璐只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便隨巧嫣環視這偌大的青瑤宮一圈。
前世記憶里,這青瑤宮是前朝郡主所居,郡主出嫁後便一直閑置著。
尹梓赫為何要讓她在青瑤宮住下,莫非,是準備把她當作郡主一般的養在後宮?
也罷!只要能待在他身旁,守望著他,看顧著他,默默償還前世虧欠他的情債,無論是用什麼樣的身分,她都毫無怨尤。
這一世再與他相逢,她方明白,前世臨死之時,冉守月滿腔的悔恨,滿腔的痛苦,滿腔未能訴盡的情衷,終將由徐明璐這條命來清償。
坐在寢殿的外間暖炕上,徐明璐紅著眼眶,凝視著朱漆雕窗外,高高懸掛于皇城上方,那一輪千古不變的皎皎明月,喃喃起誓——
「梓赫,前一世我欠你的,這一世我必定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