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于緲緲將豆豉湯與一大盆的軟羊肉端上桑木圓桌,又用剩余的羊骨髓與碎肉沫混合面粉,用柴火慢慢烙,烙出一盤酥脆可口的肉油餅。
延維一進灶房,便見于緲緲忙進忙出,張羅著一頓吃食,而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望著,也沒動手幫忙的打算。
其實這些凡人吃喝的玩意兒,他只須動動手指,便能用咒術弄出一整桌,根本用不上她這樣大費周章,把自己搞得疲憊又狼狽。
「我習慣了。」于緲緲卻這麼對他說。
她一邊挽袖擦汗,一邊揉著面團,笑盈盈地說著。
「從前在家,都是我負責張羅家里的伙食。你也許不曉得,我娘……發起病來,為免她傷著了自己,我只能用麻繩將她綁在榻上。」
听著她說及過去的親人,她低垂著眼,眼底似泛起水光,神色憂悒。
「延維,你是不老不死的天神,你不懂我們這些凡人的病痛。」
是,他不懂。他貴為上古天神,打天地初開時,他便存在,已記不得自己活了多久,那些區區百年之身的凡人,怎能與他相比?
自從離開天界入世,他在這座神州大地上,看盡了凡人生死,早已麻木。可當他看著于緲緲為了死去的親人掉淚,看著她夜半時分,因思念親人而哭著醒來,他的心為此疼痛著。
並非心疼她,而是他想著,在過去的千百年來,原來他與于緲緲一樣,同樣因思念而受盡折磨。
原來,他雖不老不死,卻沒能躲過凡人方有的嗔痴。
她因思念親者而哭,而他,卻是因為思念一個背棄自己的女人,千百年來,夜不成寐,晝不成思。
「延維,你吃不?」
于緲緲軟綿綿的聲嗓傳來,延維回過神,睨向她遞來的那塊肉油餅。見他遲遲不伸手接過,于緲緲面色略顯局促的縮了縮手。
正當她欲收回手,一只大手忽爾劫走她手里的餅。
她訝然轉眸,瞧見延維握著肉油餅咬了一口,緩慢地咀嚼起來。
「天神是不吃東而的吧?」她好奇地問。
「我們僅靠天地靈氣而活,與脆弱的凡人不同。」他淡淡解釋,不知不覺中已解決完手中那塊餅。
他沒嘗過凡人糧食,沒想到滋味還不賴。延維舌忝了舌忝指尖,又探手從盤里撈了塊餅吃上。
見延維如此捧場,于緲緲不由得笑了。「合你的胃口嗎?」
「還行。」他說著,大手又毫不客氣的捏了塊餅,大口咬食起來。
「灶上還有些蝌蚪羹,你想吃嗎?」
「蝌蚪羹?」蝌蚪也能吃?是他小覷了凡人的能耐嗎?
從延維皺眉質疑的神情猜出,他肯定想偏了,于緲緲連忙去盛來一碗蝌蚪羹。
「喏,嘗嘗。」她將桑木削成的木箸遞進他手里。
延維低眸一瞧,這才曉得,原來所謂的蝌蚪羹只不過是用綠豆粉煮成的面食,因為面條的末端短且圓,酷似水中蝌蚪,因而得名。
「這羹湯是用羊骨與蔥姜熬出來的,起鍋時再打顆蛋花,味道更鮮美。」
延維端起感滿羹湯的小陶缽,嘗了一口湯,再吃了口蝌蚪面,他雖不懂凡人吃食的好壞評斷,可入口的濃郁熱香,確實挺不賴的。
不懂饑餓為何物的延維,被這一桌子的純樸農食給徹底收買了。
于緲緲笑看著一口接一口的延維,更不忘再替他夾塊餅。
「你慢點吃,別吃太急了。你若喜歡,我明兒個再做。」
進食間,延維揚眸睞去。對坐的于緲緲手握木箸,小口小口地吸食著陶缽里的面條,小臉被熱氣燻得泛紅,更顯嬌憨可人。
延維胸中一動,竟覺著心口流淌過一陣暖流。
察覺他異樣的注視,于緲緲嘴含著面條,不解地抬起臉兒,那天真不設防的模樣,登時又令延維心頭一陣翻騰。
對上他異常濃烈的凝視,于緲緲小臉一熱,連忙放木箸,模了模臉。
「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而嗎?」
延維一笑,眸光流溢著幾許溫柔,而後探長手臂,為她拭去嘴角的屑屑。
見延維收回手,于緲緲頓時心迷大亂。
他曉不曉得,他那個舉動實在很羞人……
「緲緲,不餓嗎?」延維低沉性感的聲嗓,在靜謐的夜晚中格外撩人。
于緲緲連忙搖動螓首,壓下酡紅的小臉,重新執起木箸,努力吃完那碗面食。
延維就這麼注視著她,看她吃相秀氣的把面吃完,然後捏起一小塊肉油餅,吃了幾口後便遞向他。
「……我吃撐了。」她一臉羞窘的指了指月復部。
延維被她可愛的神情惹得直發笑,接過她吃剩一半的餅,沒兩口便解決干淨。
瞥見他嘴角沾了幾塊面屑,于緲緲沒多想,傾過上身,探手為他擦拭。驀地,縴手被一把盈握住。
延維黑沉的眸光,直勾勾地凝瞅著她,眼神是異樣的灼熱,像兩把冬日里燒得正盛的烈火,令人見著便渾身發燙。
「延維……」
砰、砰、砰!
酒肆大門在沉靜的夜中被人敲響。
延維眸色一轉,撤去了眼中的迷魅,恢復原來的沉著。
于緲緲一听見敵門聲便緩過神來,單純如她,以為有鎮民上門買酒,不假思索小碎步前去應門。
木栓一卸,堅硬的桑木大門一敞,月色流瀉而入,將門外那抹瘦長人影照映而出。
于緲緲怔了怔。照那身形看來,造訪者無疑是個男子,他一襲及地的藍灰色駝羊毛披風,帽檐低垂,遮去了大半張臉,隱約露出臉的下半部。
男子緩緩抬起雙手,掀開了連帽披風時,一張年輕俊美的面孔在月色下展露無遺。
男子黑發披肩,膚白若雪,英挺的五官教人屏息,唯獨那雙美目太過深沉,太過蒼桑,彷佛閱盡世間萬物,微微透出一抹麻木。
沒由來的,于緲緲對眼前的男子,打從骨子底生出了一股恐懼。
「小泵娘,听說你這兒有賣能治百病的酒?」
男子悠悠啟嗓,眼眸放光,嘴角雖然上揚,那抹笑卻冷得教人膽顫。
察覺對方神色有異,于緲緲打了寒顫,回道︰「這位公子,你來遲了,我們今天的酒已經賣完了。」
男子的目光上下掂量起她,眼底那抹精光,隱約透著一股嗜血味兒。
「你是神裔還是天神?」這一次,他直接了當的問。
于緲緲一嚇,不明白他怎會問出如此唐突的話。
見她遲疑,男子陡然朝前方躍了一大步,藍灰色披風下的高減肥軀,幾乎已逼近她面前。
于緲緲神情一緊,卻被對方懾人的氣勢鎮住,渾身僵硬不得動彈。
男子咧嘴一笑,俊美的五官竟因這笑而顯得扭曲,眼底那抹瘋狂之色,更使他看上去像個妖魅。
正當男子伸手探向于緲緲的肩膀,一只大手及時插進來,強悍地截住男子那只意圖不善的手。
「你想動她,得先問過我同不同意。」
延維含笑的聲嗓,慵懶地響起,男子直挺挺的望著他,眼中浮現了一抹憎惡,立時將被緊抓住的手抽回,面上顯露出一觸即發的肅殺之色。
「怎麼,你想殺我?」延維看出男子眼底迸發的殺意,非但沒動怒,反而頗富興味的挑了挑眉梢。
「你是天神。」方才的踫觸,男子能感受到延維那一身不尋常的氣息。
「區區一個被眾神緝捕的神裔,你想怎麼著?殺了我,奪取我身上的神力?」
延維听似玩笑的這席話,徹底揭穿了男子的動機,那張扭曲的俊臉,當即露出充滿壓抑的憤恨之色。
被眾神緝捕?于緲緲听著這話,水眸因心驚而悄然瞪圓。
昔日,娘親還未發病時,曾同她說及神州大地上發生過的種種故事,其中一則,便是關于曾經被天神眷顧,後來又遭神遺棄的北狄國。
娘親曾經提過,過去北狄國出了一雙悖德相戀的兄妹,更駭人的是,他倆還是天神九鳳與北狄國君相戀所生的後裔,此事驚動了上古眾神,派出了神兵緝殺這二人。
娘親又說,這兩名神裔兄妹本是繼了北狄國皇位,卻因悖德相戀不得不放棄一切,踏上逃亡之途。
然而,距離那兩人倉皇逃離北狄國,已過了數十年,天神派駐于北狄國的孟翼神兵,翻遍了整個北狄國仍找不著那兩人。對于那兩人的下落,眾說紛紜,更有人大膽清測兩人已羞憤自戕,可任由神兵翻遍了整座神州大地,卻連那兩人的尸身都尋不著。
猶記得,娘親說及這故事時,僅說這事是發生在她孩童之時,如今隨著歲月更迭,除去北狄國百姓之外,神州大地各地的人早已淡忘此事,下一輩的人甚至只當是謠傳,畢竟兄妹悖德相戀已是駭人听聞,再者,世間有誰能逃得過天神與神兵的緝捕?即便那兩人是神裔,身懷異能,不老不死,怕也敵不過真正無敵的上古天神。
監于此,娘親亦只是當作一則神州軼聞,拿來哄哄孩子,唬騙孩子罷了。
于緲緲怎樣也料想不到,娘親口中的那則故事,真有一日出現在她面前。
「你是誰?」男子斂起了笑,神情無比陰沉地瞪著延維。
「甭管我是誰,你只須清楚一件事——」
說著,延維上前將于緲緲拉至身旁,探出的黑袂如翼,將嬌小身子緊攏在側。
俊朗的面龐揚起冷冽一笑,他悠然對男子下達警告,「這丫頭是我的人,除了我,誰也不得動她,即使是你鳳洵也一樣。」
听見延維清晰吐出自己的名字,鳳洵亦不意外,只是將目光挪回延維緊攏在身側的于緲緲,深深端詳片刻後,露出一抹詭譎的笑。
望著鳳洵那抹笑,寒意涼颼颼地爬上了于緲緲的背脊。
「原來是被摘去神籍的降世者……」鳳洵低吟。
于緲緲听不真切,一臉茫然。
反倒是延維神情一凜,攏在于緲緲肩上的大手下意識收緊。
「滾。」延維沉下聲嗓,命令著鳳洵。
鳳洵也不打算硬踫硬,意味深長的瞥了延維一眼,道︰「你這樣追著她跑是打算做什麼?吃了她嗎?」
听出他話中的諷意,延維微眯起墨眸,目光如刃,凜視射去。
鳳洵明白惹怒延維不會有什麼好事,于是笑了笑,將連帽戴上,轉身離去。
目送著那抹藍灰色身影消失在濃密夜色中,于緲緲這才恍惚回過神。
「他……他是北狄國的……」她不敢妄下定論,惶然地抬頭望向延維。
「嗯,就是他。」延維沒打算隱瞞。
「他方才想對我做什麼?」
「他想吃了你。」
聞言,于緲緲越發茫然,喃問︰「……吃了我?他會吃人?」
延維淡淡笑睞她一眼,道︰「鳳離開他了,所以他心神崩潰,在神州大地上四處尋找,一邊找天神與神裔下手,奪取他們的神力好壯大自己。」
于緲緲听得一愣一愣的。「鳳?他要怎麼奪取天神與神裔的神力?」
延維拍拍她的發心,道︰「罷了,跟你解釋太多,你也听不懂。」
于緲緲不依,扯了扯他的大手,追問︰「我想听,你告訴我好不?」
瞥見那張小臉甚是好奇,延維嘴角一揚,俯身湊近,在她頰上輕輕一吻。
「想听,可以,你拿什麼來交換?」
「交換?」她紅著臉低問。「你想要什麼?剩下的肉油餅?」
延維眸光沉沉的望入她眼底,帶著幾許戲謔,卻又充滿誘惑,沙啞地道︰「我要你,緲緲。」
于緲緲雙頰霎時紅若艷花,她困窘萬分的抿了抿唇,轉身一溜煙兒跑走。在她身後,傳來延維沉朗的笑聲。
笑聲,卻在于緲緲的身影消失于眼前後,戛然而止。
延維神情冷冽,望向尚未合上的大門,思及方才鳳洵所說的那些話,心頭不禁沉了下去。
不過是區區一個神裔,竟然能識穿于緲緲的真身,這個風洵究竟都干了些什麼好事?他今日憑藉自己用咒法變出的藥酒,便能循線找上門,倘若他不在,憑緲緲一個人,恐怕已經遭遇不測。
延維眯起黑眸,估量著該不該追上前,把鳳洵給解決了。
「延維,你在想什麼?」
嬌嬌軟軟的聲嗓飄來,面朝大門的延維側過身,望向從內屋探出秀顏的于緲緲。她眨著水潤大眼,不解地凝瞅。
延維壓下想追出去的沖動,將大門重新拴好,轉身迎向正等著他的于緲緲。
罷了。那個鳳洵再怎樣膽大妄為,量他也不敢動到自己的頭上。
他是九鳳之子,應當曾听九鳳告誡過,上古眾神之中,有幾名天神斷不能輕率招惹,而他,上古惡蛟絕對是其中之一。
早在眾神開天劈地之前,天地不過是一片蒼茫無際的深海,時名為「滄海」。
彼時,他這只惡蛟是那片滄海之王,主宰著滄海的一切,與上古之神們平起平坐,更甚者,後來被天地孕育出的天神們,見著他還得禮遇三分。
直至那只深諳靈性的贏魚出現……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天地間地位最崇高的天神。
自她出現之後,他自願把一半滄海分撥給想開闢神州大地的眾神,就此失去大半領土,被削弱了至高無上的神力,成了一個與上古眾神無異的尋常天神。
失去了無上神力,昔日平起平坐的上古之神們,要想對付他便成了輕而易舉的事。
而他甚至為了她,放棄了僅剩一半的滄海,甘願束縛自我,只以人身示人,並與其他天神一同生活在天界,只因她那一句——
「天界多好啊!無憂無慮,沒有紛爭,只有歡樂,還能與那一大票天神一同生活,如若可能,我也好想住在天界。」
而那只被他授予神力,此有了人身的贏魚,到後來卻是戲弄他一場,徹底背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