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夫人,久違了。」
凌少軍來到坐在直挺著腰桿,端莊坐在椅凳上的沈怡慶面前。
望著那張憔悴不已的嬌容,又端詳起她那薄弱的身子,凌少軍不禁攢起了雙眉。
他仍記得六年多前初看見沈怡慶時,她年紀尚小,卻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氣質不俗,站在凌家的正廳里,活月兌月兌像一朵初出水面的縴白荷花。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口中的沈怡慶。
父親那時也不知是怎麼著,只不過是在京中香火鼎盛的華岩寺見過沈怡慶一面,便對她喜歡得緊,回家後就開始說服他,讓他將沈家唯一的閨女娶回來當凌家媳婦。
除了阻止他當官這件事之外,自幼父親就事事由著他,不曾替他出過任何主意,難得有這樣一個女子,讓父親贊不絕口,他心底不由得起了好奇。
于是,他讓人前去打听沈家多在幾時上華岩寺,他瞞著父親,趁著沈家女眷再次上華岩寺參拜時,同樣去了佛寺見了沈怡慶一面。
那時沈怡慶尚認不得他就是凌少軍,她與沈家女眷在金色大佛前拈香膜拜,那小巧的臉蛋,秀麗的五官,一身月牙白錦服,半垂挽起的花髻以一把蝶釵固定,余下的烏亮長發披散在身後。
她眼眸水靈,眉眼之間可見一束聰慧,立定在人潮如織的佛寺里,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說不明心中那抹牽動是什麼原因,凌少軍只曉得他對沈怡慶的印象極好,好到那日返家後,他便主動告訴父親,他同意這樁婚事。
父親自然是歡喜極了,翌日便讓媒人上沈家說親去,還讓媒人捎上了一批貴重大禮,並盼著沈家回復好消息。
怎樣也沒想到,沈家老爺雖然親自領著沈怡慶上凌家,來意卻是為了退回媒人帶去的大禮。
原來沈家老爺畏怕兩家的家世差距過大,又怕沈家後繼無人,已經選定沈家里的年輕管事入贅為婿,而沈怡慶亦已與那位招贅管事兩相情悅,不可能再嫁入凌家。
父親並非不講理之人,听罷沈家老爺的話後,只是嘆了一聲無緣,便好生款待了沈家老爺與沈怡慶一番,並收回了說親一事的決定。
約莫一年後,沈家大辦喜事,風風光光招婿,沈家老爺為人老實,還遣人上門送帖子,對于這個無緣的媳婦,父親甚是感慨,雖然沒有上沈家道賀,但也命人送上了一份賀禮,更揚言往後沈怡慶上凌記藥行一律半價相待。
要知道凌記藥行的藥材可都是一等一的好,無數的珍貴藥材放眼京中只有凌記兜售,半價相待等同于是只計成本。
由此可見,父親對沈怡慶是打從心底的喜愛,即使無緣當凌家媳婦,依然相當疼惜她。
而他心中雖然有些抱憾,但畢竟與沈怡慶不曾深交,頂多只能說是心儀仰慕罷了,談不上深情相愛,因此也就放下了。
只是,他怎樣也沒想到,不過才六年,昔日那個秀麗可人的沈家小姐,怎會成了眼前這副憔悴蒼白的模樣。
凌少軍壓下心底的疑惑,開口寒喧︰「難得貴客迎門,去拿些茶點出來招待沈夫人。」
年輕的伙計連聲稱是,趕緊入內上灶房取來招待客人的小點。
看著凌少軍如此情相待,沈怡慶眼眶有點發燙,就怕在眾人面前失態,她端起涼透的茶水。
等到她再抬起頭時,一旁茶幾上已經擺滿了各式精巧的糕點,而凌少軍就在茶幾另一邊的椅凳。
對上那雙清朗銳亮的眼眸,沈怡慶胸中一緊,再次覺得自己當初真是被蒙蔽了雙眼,才會錯失凌少軍這樣的良緣。
凌少軍亦端詳著沈怡慶,說︰「多年不見,沈夫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近來可是生了什病?」
站在一旁的老掌櫃替沈怡慶回答︰「少當家,听說沈夫人前兩個月落了胎,正在養身子……可是方才我替沈夫人把脈,沈夫人的脈相澀而短促,而且從夫人的面色看來,分明就是虛寒之相。」
听完老掌櫃的話,凌少軍皺眉問道︰「沈夫人沒有請大夫為你開些補方嗎?」
沈怡慶笑著回答︰「謝謝凌少當家的關心,大夫每三日就來為我把脈開方,只是因為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落胎,身子才會養得慢些。」
驀地,凌少軍想起了近來流傳在市井間的閑言閑語。
听說自從沈家老爺離世後,沈家大權便落在入贅的女婿手里,而且這個女婿的側室生了個男孩,因而在沈家坐大,本該是主子的沈家小姐,反而處處被打壓。
其他還有一些更不堪入耳的閑話,凌少軍則是听過就忘,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畢竟,流言終究是流言,只能信三分,信不得全部。
只是,當他看見這個憔悴滄桑的沈怡慶,他竟然開始懷疑,或許那些流言並非全是流言。
「請恕我冒昧。」凌少軍試探性地問著︰「不知夫人當時是在什麼情形下落胎?」
沈怡慶臉色一白,好半晌不說話,似是感到羞愧難當。
畢竟對女人而言,落胎算是丑事,再者家丑不可外揚,對方又是曾經向她說過親的凌家少爺。
見沈怡慶抿咬住下唇,面色忽紅忽白,那雙因為身子消瘦而顯得更大的眼眸,好似有淚珠在里頭打滾,看上去楚楚惹憐。
凌少軍見她如此謹守婦道人家的矜持,也不好再勉強她說出來。
「不打緊,夫人若是不想說,那便別說了。」
「多謝凌少當家體恤。」
「只是,能否請夫人下回將大夫開的藥方帶來,讓老掌櫃為夫人瞅瞅,興許有些方子能改下,會更有助于夫人早日養好身子。」
沈怡慶看得出來,凌少軍這是真心實意的關心她,于是便熱淚盈眶的點著頭。
見她眼眶含淚,神情迷離,凌少軍心下一動,甚是不舍,可無奈她已是人婦,他縱然有心關照,始終只能隔著距離。
「多謝凌當家的關心,下回來我會捎上大夫開的方子。時候不早了,我還得上大坵接孩子,就先告辭了。」
沈怡慶率先回過神,趁著自己還未失了儀態之前,連忙起身告辭。
凌少軍亦跟著起身相送,可是當他听見她說要上大坵接孩子,不由得又起了疑惑。
「沈夫人為何會說要上大坵接孩子?」
送至藥鋪門口時,凌少軍終于按捺不住,問出了心底的困惑。
走在前方的沈怡慶低下了頭,而後才停步,轉過身對上凌少軍那張俊朗的面容,心下又是一陣悲哀。
當初這樣可遇不可求的姻緣來到她面前,她卻親手將它推開,如今看著年少睿智,治家有成的凌少軍,她竟然覺得無比的悲哀與懊悔。
悲哀的是,凌少軍仍是翩翩美男子,而她卻已經身心遭受折磨,看上去遠比實際年紀要來得衰老。
「半年前我家妞兒出水痘,那時一連高燒了數日都不見好轉,偏偏當時京中流行疫病……我家夫君擔心妞兒是染上疫病,會將病傳染給大伙,所以就將妞兒送往沈家在大坵的農莊。」
一旁相送的掌櫃听罷,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驚呼︰「孩子都生病了,怎能將她送往鄉下?鄉下的大夫醫術可不比京中,這樣豈不是更容易誤了孩子的病?」
沈怡慶垂下了眼,神情透著一抹狼狽。
她知道,尋常人听見白敏澤的做法,多是覺得不近人情,而且,一听便知白敏澤根本不把這個孩子放心上。
聰明如凌少軍,自然從她這席話悟透,看來沈怡慶那個入贅的丈夫,觀念上不月兌一般人家的重男輕女。
有道是︰窮養兒,富養女。
顯而易見的,沈怡慶的丈夫雖然入贅翻了身,骨子里還是改不了窮人的觀念。
「妞兒在大坵養了半年余,已經大有好轉,加上我身子也養得差不多,才想著前去帶她回沈家。」
「京城離大坵約莫半天路程,沈夫人這一去豈不是日落才回京?」
對上凌少軍關切的臉,沈怡慶胸中一暖,不禁揚起了笑。
「凌少當家放心,我帶上了兩名習過武的護院,他們會保護我們娘倆。」
「只有兩名護院?」凌少軍再次皺眉。「不如,我讓凌家的護院一同護送夫人去大坵?」
沈怡慶連忙推辭︰「多謝凌少當家的好意,我對大坵那一帶熟門熟路,況且大坵農莊還有沈家的奴僕留守,有他們一同看顧,不會出亂子的。」
見沈怡慶一臉堅持,凌少軍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那麼,沈夫人一路上千萬要留心,若是出了什麼事,需要人幫忙,就命人前來凌記藥行或者凌府通報一聲。」
听見凌少軍如此義氣的叮嚀,沈怡慶心血翻騰,幾乎要掉下淚。
幸好她及時打住了奪眶的淚,維持著臉上那客氣有禮的薄笑,向凌少軍微微福身道謝,然後轉過身在萍兒的攙扶中坐入馬車。
望著搖搖晃晃離去的馬車,凌少軍腦中還烙印著方才那抹嬴弱身影,不禁在心底嘆道︰當初沈家若是願意接受凌家的說親,興許今日這一切都會不同。
看來沈家老爺千算萬算,怎樣也算不到,他挑中的好女婿,會在他死後露出狐狸尾巴。
凌少軍眯起雙眼,目送著漸遠的馬車,忍不住揣度著,當年若是由他娶了沈怡慶,今日不知會是何等燦爛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