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談論得正歡,驀地,一道灰色人影匆匆奔入正廳,不發一語便抓起南又寧的直往外走。
南又寧方回過神,整個人已讓蕭沅拉出正廳,小碎步奔走在游廊上。
「你這是怎麼了?」南又寧低喘著追問。他這是打算把她拉去哪兒?
「你的面紗呢?」蕭沅忽爾斂住腳步,側過身望著她。
「落在正廳里—一你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我拉出來,就不怕沈主薄苞姚叔覺著古怪嗎?」想起方才那兩人詫異的神色,南又寧輕責地斥道。
「我管不著那麼多,我去替你取面紗,你去後門等著。」蕭沅嚴厲地命令道。
南又寧罕少見到他用這般口吻同自己說話,當下不由得一怔,心生疑竇。
她反手抓住欲返回正廳的蕭沅,問道︰「究竟發生何事了?」
蕭沅面色鐵青,沉默半響方回道︰「方才鄰縣的何縣尉過來通風報信,說是朝廷來了一幫人,人數不多,跟來的卻都是大內高手,還有樞密使與副樞密使相隨,你說,來的那人會是誰?」
答案已昭然若揭,可南又寧卻是怔地著,喃喃道︰「這不可能……這兒可是邊關最險惡之地,他怎麼可能……」
「你想見他嗎?」蕭沅突如其來的問出這一句。
剎那,心頭似被扭緊,南又寧面色蒼白如紙,好片刻說不出話來。
自從八年前出了西涼邊境,她未曾想過,能有再見著那個人的一天。
如今,面對蕭沅這個問題,她心思紛亂,一時半刻竟然毫無頭緒,更遑論是給出個答案。
蕭沅卻不給她繼續深思的機會,逼問道︰「你想清楚了,你若想見他,那麼便不必躲,你若不想見,現在就得找地方躲起來。」
南又寧張了張嘴,腦中一片空白,結結巴巴地道︰「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想那人可是西涼帝王,他怎可能離開皇城。」
尚未理出個頭緒來,游廊另一頭傳來了奔走聲,兩人回首望去,發覺竟是向來行事溫吞且慢如牛的泗州知縣一—顏博鈞。
「蕭沅,王寧,你們都在啊!」顏博鈞一邊扶著官帽,一邊奔向他們兩人,滿臉驚慌失措,彷佛縣衙著了火。
「大人這是怎麼了?為何如此驚慌?」南又寧幫著替顏博鈞戴正官帽。
說起來他們這一行人根本是誤打誤撞成了地方官,約莫七年前,泗州陸續遷走了數百居民,到最後連朝廷任命的知縣也待不住,竟把縣衙里的官銀一同帶走。
泗州本就是三不管地帶,連地方父母官都沒了,哪來的人上朝廷稟報此事?
于是,泗州的縣衙竟然就這麼空了一整年。
後來,一個自稱是朝廷新任命的知縣來了,此人便是顏博鈞。
來了知縣,卻沒有其他人才可用,面對如此窘境,顏博鈞不得不找上已在此待了數十年之久的廂軍,然而那些廂軍都是粗人,多是不識字,顏博鈞尋求的人才自然不會是那些粗人,而是經常替廂軍們向朝廷爭取權益的南又寧。
顏博鈞找來了深諳官話,又能呈奏折的南又寧出任縣丞一職,又讓蕭沅出任縣尉,畢竟這兩人一文一武
又是舊識,配合得極為妥當,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于是這些年來,在他們這伙人相互扶持下,總算是撐起了這座縣衙,讓泗州余下的居民,以及那些離不開此地的廂軍有了個依靠。
「我听守城的威叔說了,朝廷那頭來人了,這回來的似乎還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人已來到城口口,我們得趕緊去接行。」
匆匆扔下話,顏博鈞繼續提步往前奔,奔至一半又硬生生地剎住腳步,撇首沖著他們兩人高喊。
「你們倆怎麼還在那兒?!咱們得趕緊去接行啊!」
蕭沅不動聲色,轉眸望向南又寧,卻見她神色蒼白,眼神慌亂,似是舉棋不定。
當下,蕭沅抬手推了她一把,道︰「回去。」
南又寧心中一震,滿眼惶惑地望了蕭沅一眼,隨即邁步朝後門方向而去。
見狀,顏博鈞訝嚷︰「王寧不去嗎?那些來的可是朝中高官啊。」
蕭沅緩步跟上來,道︰「大人莫要忘了,王寧是個逃犯。」
顏博鈞這才拍了拍額頭,道︰「對呀!我這一急都給忘了,難怪他這麼急著離開,我差點害了他一一莫慌,莫慌!我一定會護著他,不讓他在那些朝廷命官前暴露身分。」
「大人走好。」蕭沅扶著邊說邊走的顏博鈞,隨他一同出了縣衙,坐進了沈主薄備好的馬車,準備前往城門接行。
城的另一頭——
南又寧戴上了面紗,魂不守舍地穿梭在巷弄里,朝著位在城東的紅磚舊宅院緩緩步行。
「大人,這個時候您不是應該在縣衙,怎會回來了?」
南又寧甫踏入屋里,便見何銘一臉擔憂的迎了上來。
南又寧摘下面紗,面色沉重的凝視著何銘,後者在她是異常嚴苛的盯視中,心虛底直發虛,不惴想道︰難道那幅畫當真到了陛下手里?
「方才我听知縣大人說,皇京那頭來了一群朝廷命官來到泗州,雖然不知道來的都是些什麼大人物,可鄰縣亦得獲風聲,特地前來通報,可見來的肯定是極為重要的朝臣。」
看著南又寧神情有異,語氣不溫不熱,何銘心下了然,當即抱拳低首。
「大人。」何銘重重地喊了一聲,面上浮現愧色。
「何公公,我一直以為,公公是為了養傷才會留在這兒,也以為公公當真是想一覽沙城風光,方會待上這麼長的時日……原來,是我太天真,從沒懷疑過公公會泄漏我的行蹤。」
聞言,何銘的腰挺不直了,就這麼一直彎著,滿懷愧意的道︰「大人,小的明白您心里一定很不能諒解,甚至認定小的這是忘恩負義,可小的忠義難兩全啊!」
「真的是公公泄漏的?」南又寧原先只是半信半疑,如今總算真相大白。
「大人,如若您知道,這些年來陛下為了尋找大人,不惜親自揮兵前往邊關擊退南蠻北夷,甚至三番兩次派遣心月復前往邊關徹查流放官員,您肯定能理解陛下對大人的那份心思。」
「什麼心思?」南又寧刷白了臉,單薄身子僵硬不已。
「公公在胡說什麼?我可是……」
何銘陸然抬起臉,慚愧萬分地打斷她︰「大人,小的沒能向您坦白,其實小的早已知道……」
何銘話未竟,前院大門忽爾傳來重重的拍門聲響。
「王大人?王大人可在里頭?」門外傳來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听那語調似在盤查。
南又寧心下一緊,神色透著慌亂,何銘見狀,自告奮勇道︰「大人且在這兒等著,小的這就去打發他們走。」
南又寧別無他法,只能白著張臉點點頭,目送著何銘步出正廳,行過前院迎了出去。
何銘推開門,已揣好敷衍來者的說詞,當料,已些微蛀朽的木門一敞,門外來者一見是他,當下恭謹地抱拳相迎。
「見過何公公。」立于門外一身常服打扮的殿前司,豈會認不得曾經是深宮內苑最懂帝王心,亦是宮中無人敢得罪的內侍大總管。
何銘愣住,瞪大眼問道︰「周大人?!周大人怎會出現在此?」
殿前司抬起眼,目光卻落在門內,探究意味濃厚。
何銘一震,悄聲問道︰「……陛下當真來了?」
殿前司不作聲,亦不否認。
屋里的南又寧听不見大門那頭的動靜,只是懸著一顆心靜候。
不可能的……那人可是西涼帝王,遠在皇京深宮之中,他絕無可能拋下帝王之尊,尋來此地。
南又寧在心中反復地如是安撫自己,可當她抬手舉盞,替自己斟上一杯茶時,卻連茶碗都拿不穩,「 啷」一聲摔落在地。
「里頭有人?」
驀地,大門那頭傳來陌生男子的質疑,南又寧心口一跳,轉身奔向後院,連面紗都來不及帶上,循從後院小門而去。
她拉下木栓,推開半朽木門,正欲奪門而出,冷不防地一個抬眼,當即怔愣在原地。
門外,漫天飛沙中,那一身玄黑色盤金繡雲鶴紋飾的頎長人影,直挺挺地佇立在此,長發綰起,俊麗容顏未覆面罩,任由風沙吹打而過。
容顏雖有變,可那張臉,那雙眼,乃至于那鼻與那唇,概與八年前最後一別時所見毫無二致。
南又寧如遭雷殛,整個人僵立在門框里,水眸直瞪著不該出現在此地的那人。
那人……曾是她的夢,更是她心底永遠的一抹痛。
易承歆深深凝視著小門里的那抹單薄身影,他的胸口一陣陣收緊,心一記記抽跳著,不敢眨眼,亦不敢大口呼吸,就怕眼前的人兒會成了海市蜃樓,一眨眼一轉身便消匿無蹤。
「大人——」
不遠處傳來莫毅的請示聲,南又寧自當認得,卻見易承歆朝巷子另一頭揚起了手,不讓那些護衛靠過來。
南又寧喉尖一縮,幾度欲張嘴,卻始終只能瞪大眼,看著面前那抹高大人影。
直至易承歆緩緩步向她,那雙無法被風沙掩蓋,灼灼如星的鳳目,深邃地凝睇著她,她方緩過氣,微張顫的雙唇。
「殿下……」她細不可聞的揚嗓,喊的卻是八年前的太子殿下。
易承歆牽起唇角一笑,低垂的眼眸,卻盛滿了悲傷,以及一抹不容錯認的害怕。
他找她找了八年,整整八年,身旁的人都勸他放棄,都認定她已不在人世,他卻執迷不悟,始終不信,如今當真找著了她,他反倒害怕這是一場夢。
「南又寧,我終于找到你了。」
嘶啞的聲嗓落在耳畔,南又寧呆睜大眼,任由易承歆張臂將她緊抱入懷,而後她喘了一口氣,閉起眼,抬起雙手揪緊了易承歆的袖角。
下一瞬,她眼前發黑,意識如那漫天荒沙,散落一地,再難完整,就這麼在易承歆懷里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