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方重新修繕過的永壽宮,琉璃玉瓦,雕獸飛檐,朱漆白牆,整齊劃一的青石板道,處處精細,仿若仙境,卻也教人望之生怯。
「娘娘,您當心腳步。」
兩名青衣宮婢提著燈,小心翼翼領在前頭,後方緊隨著一票嬤嬤宮人,浩浩蕩蕩簇擁著一身盤金繡鳳朱衣的年輕皇後。
「娘娘金安。」何亮一獲得通報,隨即前來接駕。
皇後微笑道︰「陛下可歇下了?」
何亮抬起臉回道︰「回娘娘的話,陛下正在書房召見莫大人。」
皇後微訝,「莫毅回京了?」
「今兒個早上才回京。」何亮答道。
「陛下也太不懂得體貼人了,莫毅這一路風塵僕僕,總該讓他先歇會兒,怎麼會漏夜把人召進宮里。」 皇後蹙起秀眉,一臉不甚贊同。
「莫大人此行前去是為了與南蠻簽訂和戰之約,陛下對此事甚為看重,方會漏夜召見莫大人入宮稟告。」
「都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不能明日上朝再說嗎?陛下這樣可是會傷著龍體,不成,本宮得去勸諫一番。」
話畢,皇後步履一轉,朝著偏殿走去,何亮一臉困擾,卻也不敢上前阻攔。
陛下對待皇後雖談不上熱情,卻也相敬如賓,往來有禮。盡避何亮看得出來,陛下對皇後並無男女情愛,僅有夫妻之義,可表面上,陛下還是挺讓著皇後,甚至會在太後屢屢因皇後無子一事發難時,挺身而出護著皇後。
由此可見,陛下與皇後並非真如外傳那般不睦,只是究竟個中關系如何,外人如霧里看花,實在無從臆測與揣度。
行至偏殿時,皇後屏退了女眷,自個兒來到了書房前,見門前並無禁衛軍守著,不禁心生納悶。
正欲推門而入時,里頭忽爾傳來了熟悉的沉朗聲嗓——
「還是找不著嗎?所有流放邊關的官員名冊都已徹查,朕就是想不透,為仍查不出當年南又寧究竟流放至何地?」
听見那已塵封多年的名字,皇後一怔,扶在門上的手隨之僵住。
如若沒听錯的話,八年前她被賜婚嫁入東宮時,南又寧這個名字在當時的臨華宮是一個禁忌,誰也不能在當時猶是太子的陛下面前提及。
那時她只從父親那兒得知,禮部侍郎南至堅遭密告,被查出當年曾協助肅親王奪嫡,因此誅連三族,滿門盡滅,當時身為太子少師的南又寧,卻在太子的力爭之下,保住了性命,但是遭流放邊關,終生不得回京。
隨後書房里響起了莫毅略微沉啞的回應——
「當年奉命押送南又寧前去邊關的軍隊,是大將軍底下所屬的陸家軍,那批軍隊把人押至了最南邊的鳶岬關後,听說遭遇了南蠻散兵的偷襲,後來雖成功擊退了那些南蠻人,可押送的那些囚犯與官員,有過半已趁亂逃跑,南又寧也在其中,此後陸家軍便在鳶岬關那一帶追緝這些逃跑的流放罪犯。」
略略停頓後,莫毅又道︰「約莫兩年前,曾有陸家軍在距離鳶岬關約莫百里之外的一座村莊找著一批流放罪犯,可當時那些流放罪犯誓死抵抗,寧可與前來緝拿的軍隊一戰也不願束手就擒,據當時參與追捕的官兵所言,當時死傷甚重,也許南又寧亦在其中……」
「不可能!」
驀地,一聲飽含憤怒的沉嗓高聲響起。
門外的皇後心頭一緊,隱約對此事感到有些不對勁。
「是誰在門外?!」
驀地,冷肅的質疑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把推開門,高大的玄色人影登時立于皇後面前,極目以對。
皇後一慌,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貞儀?你怎會在這兒?」
易承歆凜目以對,看清偷听者的面貌後,神色依然陰沉,語氣卻稍做收斂,不若方才那般震怒。
皇後一一楊貞儀連忙穩住心神,款款上前福了個身,歉然賠罪。
「陛下恕罪,妾身就怕擾了陛下與莫大人的談話,因此沒讓宮人們先行通報。」
「是誰讓你來探朕的?」易承歆鳳目漸寒,語氣亦森冷。
聞言,楊貞儀怔愣,抬起眼對上那一雙攝人的冷眸時,心頭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兒。
「是太後讓你來的嗎?」未待她答復,易承歆被墨眉一攏,兀自揣測起來。
「妾身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楊貞儀面色泛白,嗓子亦有些打顫。
她嫁入宮里八年余,一路自臨華宮的太子妃,再到如今和鸞宮的皇後,易承歆徒解她不薄,卻也談不上好,他總是冷淡有禮,彷佛一攤止水,不起漣漪。
這八年來,她恪守本分,謹遵西涼女誡,做一個溫良賢淑的妻子,當一個懂得審時度勢、寬容大方的一國之後,可即便如此,易承歆仍然待她冷淡如水。
但,最起碼易承歆不曾對她發過脾氣,亦不曾對她惡言相向。
眼前此景,還是八年來首次發生……楊貞儀不禁心下生慌。
「你都听見了什麼?」易承歆忽爾又問。
楊貞儀神色慌亂的答道︰「妾身听見了陛下與莫大人談及了流放邊關的逃犯,以及……」
「你可听見了南又寧這個名字?」易承歆語調冰冷地打斷她。
楊貞儀一窒。
「你若敢向慈安宮那頭泄漏方才所听見的半個字,朕保證和鸞宮必定易主。」
這話不輕不重,語氣不高不低,不像命令,倒像是告知,可那張俊秀無雙的面龐,卻是噙著一彎毫無感情的冷笑,深幽眸光,冷冽如刀鋒,每一記凝望,都似欲置人于死地那般尖銳。
楊貞儀額上直冒汗,一身盤金繡鳳紋飾後袍已被冷汗浸濕大半,膝頭跟著發軟,幾乎快站不穩。
「何亮。」易承歆揚嗓高喊。
何亮隨即小碎步奔來,躬身合袖,不敢望向僵在一旁的皇後。
「往後沒有朕的允可,後宮妃嬪不得擅入永壽宮,即便是皇後也一樣。」
命令一落,楊貞儀霎時唰白了臉,急欲張嘴解釋︰「陛下——」
「出去。」易承歆不再看她一眼,兀自轉過高大身軀,往書房里走去。
門內的莫毅面無表情地瞅了楊貞儀一眼,隨後當著她那滿面錯愕的臉,將書房門重新合上。
夜已深沉,永壽宮偏殿里一片燈火闌珊,卻是徹夜未滅。
「你早就知道皇後在門外偷听,為何不出聲?」
易承歆坐在臨窗大炕上,一側擱著焚香鎏金獸爐的炕案上,散放著數本名冊。
莫毅就坐在炕上另一側,手里那杯茶不知已捧了多久,早已冷透。
「陛下,那可是皇後,臣若出了聲,便是以下犯上。」莫毅答道。
聞言,易承歆低垂眼眸,嘴角一揚,笑得自嘲。
「楊貞儀是西涼王朝的皇後,可不是朕的。」易承歆嘲諷地淡道。
做為易承歆多年來的心月復,莫毅豈會不知,易承歆對皇後並無半點情意,這八年來除了新婚夜,帝後不曾同寢,這在後宮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都已經過了八年,陛下為何還不肯忘了南又寧?」驀地,莫毅問道。
易承歆揚眸別睞,神色清冷,看上去甚難捉模。
「縱使真讓陛下找著了人,陛下又能如何?當初先帝已下令,讓南又寧永生不得回京,倘若他還活著,陛下也只能將他放在京外,況且——」
莫毅語氣一轉,眼中透著一股堅決反對,而後壓低了聲嗓續道。
「哪白陛下再如何看重南又寧,他終究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太子少師,他不可能進宮服侍陛下。」
這話,已是徹底挑明了來說。
很顯然地,莫毅亦不贊同易承歆這些年來費盡心思,拼命想尋出流放邊關的南又寧的舉止。
倘若說是惦念舊情,想緬懷故人,那還情有可原,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易承歆對南又寧的執念,已超乎朋友之情、兄弟之誼。
過去對于先帝與太皇太後等人忌諱的事,莫毅原是不放在心上,他只當易承歆是把南又寧當作手足,方會如此護全他,可歲月荏苒,八年多的日子里,易承歆從未忘過南又寧此人,甚至因此荒廢了後宮,冷落了皇後,這已非比尋常。
原以為這話問出口,必定引來易承歆盛怒,豈料易承歆听罷,竟是不怒反笑,面上甚至不見一絲怒意。
見此景,饒是向來淡定自如的莫毅,亦不禁覺著詫異,畢竟他深諳易承歆的性子,這些年來每當身旁有人不意提及南又寧,無論是好的抑或壞的,易承歆總會發一頓脾氣,遷怒于旁人,哪里還有明君該有的模樣。
記得何銘離宮之前曾來見過他,彼時還極為感慨地說道︰「南又寧是陛下的心魔,旁人勸不得,亦動不得,莫大人,往後您在旁輔佐陛下,可千萬要記得,南又寧這名字乃至于這個人,很可能動搖西涼根基。」
莫毅當時只覺何銘過于夸大,他雖知易承歆對當年南氏一門遭滅此事耿耿于懷,可他從未把兩人的關系想到那一層去。
「莫毅,你把朕看作什麼了?」易承歆忽爾揚嗓,眉眼凜冽,嘴角猶笑。
莫毅心知方才那席話是以下犯上,可他甘冒被遷怒的風險,不得不張這個嘴提醒易承歆,就怕他當真為了一個男子走火入魔,那將會是西涼王朝之禍,亦是西涼皇室的恥辱。
「陛下……」
「你是否以為,朕會如同太祖一般,戀上了個男子,以至于誤國殃民?」
「臣不敢。」將茶往炕上一擱,莫毅站起身,低眉抱拳。
「朕明白你在想什麼,這也不怪你,畢竟在任何人眼里看來,朕的所作所為,確實如同你所想的那般,像是對南又寧著了魔。」
莫毅抬起眼,望向那張布滿嘲諷的俊顏,心中不由得一凜,正欲開口解釋,易承歆卻先他一步再度揚嗓。
「先皇已不在,南氏亦已滿門盡滅,此事應當也不該是秘密了。」
莫毅不解,望著易承歆那陰郁的神色,更覺這話中有著玄妙。
只聞易承歆復又揚嗓道︰「這事,朕只向何銘提過,除了朕與他,沒有第三個人知情。」
何銘?!莫毅一愣。
「朕曉得何銘離宮前找過你,可朕量他也沒那個膽量告訴你。」
「何銘對陛下一心效忠,陛下不允許的事,他絕無可能向任何人透露。」就怕易承歆誤解了何銘,莫毅連忙解釋道。
「朕知道何銘忠心事主。」易承歆淡淡一笑。「你也一樣,打從朕還居東宮之時,便一直追隨著朕,朕身邊就屬你與何銘最能信任。」
「莫毅誓死效忠于西涼王朝,而陛下是上天擇定的一代明君,莫毅自當順天命而追隨之。」
「朕明白你的苦心,你是怕朕重蹈覆轍是不?不,不對,應當說,你們所有人都怕,就怕朕對南又寧動了念,是不?」
面對易承歆夾帶自我挖苦的諷問,莫毅並未應聲,那低首掩回避的眸光,仍然是明顯的默認。
「不瞞你,老早以前,朕一度地以為自己當真對一個男子動了心,興許是如此,當年朕方會賭氣同意娶妃。」
每每回想起當年那樣狂妄的自己,易承歆心底悔不當初,只願時光回流,一切若能重頭,他怎麼也不會讓南又寧走上那樣的境地。
只可惜,如今說這些已太晚,太晚。
「陛下,事已至此,您無須自責,那南又寧到底是罪臣之子,他能得陛下護全,留得一條小命,已屬萬幸。」
「你錯了。」易承歆淡淡反駁。
聞言,莫毅頓住,抬眼望向那一臉沉郁的易承歆。
「南又寧不是臣之子,而是罪臣之女。」
莫毅瞪大眼,震懾不已。
「那一夜,先皇下令讓大將軍前去南家捉人,南又寧來宮里求援,那時朕才曉得她根本不是男子之身。」
「這怎麼可能?!」莫毅依然不敢置信。「那禮部侍郎怎可能做出這般欺君瞞上的事?!陛下當真肯定嗎?」
「你別懷疑,朕敢這麼說,自然是親自確定過。」易承歆面無赧色的直言道。
盡避無從得知易承歆是用何等方式確認,可莫毅清楚,依昭易承歆的性子,不大可能對自己撒謊,易承歆待他如何,對他的信任又有多深,他自個幾心中有底,這些年來,易承歆暗中命他前去邊關尋人,因著就是對他深信不疑的情誼。
震驚過後是恍然領悟,莫毅斂起面上驚詫之色,了然道︰「沒想到原來南又寧竟是女兒身,莫怪乎陛下會如此記掛,急著把人找出來。」
「朕不清楚為何南家會讓她自幼便女扮男裝,可她一個文弱女子,卻得淪落到流放邊關,朕不敢想,那會是何等的屈辱與受苦。」
莫毅聞言亦沉默。那些流放邊關的官員,至多活不過五年,如今已過八年,依南又寧那樣單薄的身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朕深信她依然活著。」彷佛洞悉了莫毅的心思,易承歆忽爾沉聲強調。
莫毅不好再說些什麼,只能沉默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