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養三、四天後,夜容央才回到夜家。
他清晨時分回來的,直接進了墨清暖的寢房,走到床邊,見她就像以往那般留了一半的床榻給他,自個兒躺在里側。
他站在床前,透過晨光靜靜的凝睇著她,她似是作了什麼夢,顰眉蹙額,喃喃了句什麼。
他沒听清楚,俯身貼近她,須臾才听清她那宛如幼貓般的囈語——
「……娘、娘……」
也不知是出于不舍,抑或是憐惜,他鬼使神差的在她唇瓣輕輕落下一吻。
只是輕如羽毛般的一吻,不料本在睡夢中的墨清暖竟倏然瞠大了眼。
他猶如行竊時被人當面逮著,心虛地愣住了,當他回過神要退開時,已被她拽住了衣襟。
「你方才對我做了什麼?」墨清暖眼也不眨的瞪著他,質問道。
他臉上掠過一絲赧然,含糊的說道︰「我只是見你似乎作了惡夢,想叫醒你。」
「你休想騙人,你剛才分明親了我!」不容他狡辯,她指控道。
「沒這回事!」他情急之下一口否認。
「你敢做不敢認,還是不是個男人?」她寒著臉,不滿的指責他。
他被她的不依不饒給逼得惱羞成怒,「那你想怎麼樣?」不過就是一時意亂情迷偷親了她一下,她一個姑娘家,一直纏著他追問這事,羞不羞啊?
「當然是……親回來!」墨清暖一把勾下他的頸子,猝不及防的吻上他。
在娘病逝這幾天,她日日盼著他能回來陪她,結果他直到今天才回來,她心里憋著的一口氣全朝他發去,朝著他又啃又咬,十分不客氣。
夜容央被她給驚住了,愣愣的任由她施為,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將她拉開。
「你、你……夠了!」他俊美的臉孔漲得通紅。
墨清暖看著他被她啃得紅腫的嘴,心虛的飄開眼神,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行為有多大膽,而且她還把他的嘴給蹂躪成那樣,瞄見他咬牙切齒的表情,她心忖他不會想痛打她一頓吧?
「我我我我……剛才一時睡胡涂了,以為在作夢,所、所以才……」她結結巴巴的想解釋,希望能求得他輕饒。
「作夢?哼,你這夢作得可真凶殘。」夜容央覺得不能輕易饒過這丫頭,免得她得寸近尺再犯。
「那個……我夢見有個登徒子在偷親我,我很生氣,我都嫁人了,他還敢如此輕薄我,所以就想咬死他,難免用力了些。」她逼自己保持鎮定,不要閃躲他的目光,好讓他相信她說的是真的,一切都是作夢惹的禍。
夜容央被她的話給氣笑了,「你老愛作些奇怪的夢。」
注視著他那張被她凶殘「施暴」過的嘴,她抿著唇,用力憋著笑,最後實在憋不住了,她眼珠子一轉,兩眼一閉,往床上一倒,繼續裝睡,嘴里還不忘佯裝迷糊的道︰「我這是還在作夢吧……」
見她竟然想就這樣朦混過去,夜容央又好氣又好笑,可思及她母親甫病逝不久,他決定饒了她這次。
他把她往內側推了推,自己和衣躺在另一半床榻上,過了一會兒幽幽的解釋道︰「我這幾日有事,所以沒能去送你娘。」
本朝規定,人亡故之後,若無特殊原由,須在七日內下葬。因著墨府還要操辦墨清荷和墨清雅出嫁之事,所以孔靜昨日就已經出殯了。
房里安靜了片刻,墨清暖才輕應了聲,「嗯。」
她娘親走了,他沒去吊唁,也沒去送娘,她心里原是暗怪著他,可方才狠狠咬了他之後,心里頭的火氣消了幾分。
娘親不在了,她只有他了,她不知他究竟有什麼重要的事,但她不想問也不想怪他了。
娘親都走了,再追究這些也毫無意義,過好以後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去廟里為孔靜做完法事回來,墨清暖下了馬車,要走回自己住的小院時,瞧見幾個下人捧著一摞摞的書冊往公公的書齋走去。
她這位公公鎮日里都待在他書齋里,嗜好搜集各種古籍,她心忖那些約莫又是公公從各處搜羅來的書籍。
回院子途中,墨清暖正巧遇見趙俞心帶著三歲的女兒從方氏的院子出來。
趙俞心溫聲道︰「清暖回來了,法事做得可順利?」
孔靜走後,墨清暖尋了個吉日去廟里為她連辦了三天的法事,今天是最後一日。
墨清暖頷首,「很順利,師父們都很盡心。」說完,她看向被女乃娘抱著的小女娃,見她小臉上淌著淚痕,關心的問道︰「芍兒怎麼哭了?」
「娘想看芍兒,我帶她來見娘,不想娘提起毅兒,這孩子就哭鬧著想要見她哥哥。」這段時間婆婆不僅對墨清暖和善許多,連帶的也對孫兒孫女多了幾分關切。
「毅兒也離家好一陣子了,她難免想念哥哥,也不知他小小年紀一個人待在玉霄觀里習不習慣。」墨清暖心里覺得這國師有些不近人情,就算再喜愛毅兒,想收在身邊教導,但他畢竟還年幼,縱使不能讓他每天回來,至少也該讓他每隔幾天回來探望家人。
趙俞心比誰都想念兒子,她遙望著皇宮的方向,神色黯然的道︰「是呀,也不知毅兒現在怎麼樣了?」
近來就連丈夫也跟公公一樣時常待在書齋里,兩人似是在找什麼,從外頭購進一批批的古籍,沒日沒夜的看。
她若跟丈夫提起兒子的事,他便會不發一語,那眼神復雜得叫她看不明白。
兩人說著話時,墨清暖見到一名下人領著一人匆匆走向方氏的屋里。
趙俞心看了眼,對她說︰「那是婆婆娘家來的人,怕是——舅又去賭博,欠下賭債,沒銀子還,便使人來找婆婆討要。」
「婆婆的娘家人難道沒錢替他還賭債嗎?」墨清暖記得方家也是官宦之家,二舅居然要錢要到自個兒姊姊這兒來了。
「方家如今是大舅掌家,二舅沉迷賭博,連大舅也拿他沒辦法,每個月給他的分例若是花光了,大舅一分錢都不會再給二舅,二舅只好來找婆婆討要。」
「婆婆就這樣縱著他?」
趙俞心無奈的嘆息一聲,「自個兒的弟弟,要不然還能怎麼辦?」兩人又說了幾句就各自離去,墨清暖先回房休息片刻,才去向方氏請安。
這三天來為了辦母親的法事,她每天早出晚歸,也顧不得向婆婆請安,回來自然得去稟明婆婆一聲。
來到方氏的屋里,她娘家人已經離開,但方氏顯然還在為弟弟的好賭成性而生氣,正對著婆子怒罵道︰「這不成材的東西,真該剁了他那雙手,讓他不能再去賭!」瞥W墨沿暖來了,她斂去怒容,問道︰「回來啦,法事都做完了?」
墨清暖頷首回道︰「是,已辦完我姨娘的法事,多謝娘關心。」
「你也辛苦了幾天,回去歇著吧。」
看在婆婆這陣子待她還不錯的分上,墨清暖略一沉吟,說道︰「娘,我听說了二舅的事,想起一件事,興許對二舅戒賭之事會有些幫助。」
「什麼事?」
「我听說有人養狗,到了飯點時會敲幾下碗,久而久之,狗每當听見敲碗聲,就會知道是到飯點了,高興的跑過去。」
方氏納悶的問︰「這事同你二舅戒賭有何關系?」
墨清暖慢條斯理的說道︰「我想著,若是咱們反著來,把二舅給綁起來,派人在他耳邊每隔一段時間就說一個賭字,緊接著拿針扎他一下,這樣連續數日,說不得以後他听見賭字就會覺得疼,也就不敢再賭了。」
方氏尋思片刻,覺得她這辦法似乎值得一試,看向她,贊許道︰「你說的這法子雖然有些殘忍,但興許能試上一試,倘若真能讓你二舅從此戒賭,就記你一功。」
「希望能對二舅有用。」墨清暖接著提醒道︰「可若真要這麼做,要能狠得下心來,否則只怕會功虧一簣。」若是因為二舅喊疼就停手,這法子也就一點都不管用了。
「這事我會告訴你大舅,讓他看著辦。」她大哥素來痛恨二弟好賭成性,只恨想不到法子來治他,得知這辦法,哪里會狠不下心。
將做好的藥膏交給蓉嫂送到藥鋪去,墨清暖拿著幾罐藥膏想送過去給趙俞心,她剛听說芍兒今早摔了跤,跌傷了腳。
來到趙俞心的院子里,見屋里夜容善正抱著女兒在哄著,趙俞心坐在旁邊溫柔的笑睇著他們父女倆。兩夫妻輕聲細語的說著話,雖然芍兒抽噎的哭著,卻叫人覺得這一家三口的感情極親密。
她沒讓下人通傳,就站在門邊看著。
須臾,趙俞心抬眸瞥見她,起身相迎,「清暖來了,怎麼在門口站著?快進來坐。」墨清暖這才走進屋里。
夜容善抬頭看向她,頷首朝她示意,「你們聊,我抱芍兒出去走走。」
夜容善帶著芍兒離開後,墨清暖拿出藥膏遞給趙俞心,「我听說芍兒摔傷了,所以拿些藥膏過來給她擦。這藥膏我自己擦著極好用,若是小傷一抹在傷口上,很快就能止血結痂。」她沒說這藥膏是她做的。
趙俞心向她道了聲謝,接過來,打開一看,笑道︰「這罐子里的藥膏似乎同外頭有家藥鋪里賣的藥膏一樣,你不會也是在那兒買的吧?這藥膏我先前也差人買來用過,確是極好用的。」
听她如此稱贊,墨清暖心里十分受用,「大嫂也買過這藥膏?」
「嗯,不只我用,我也給婆婆買了幾罐,還送了幾罐到我娘家去呢。」
墨清暖想了想,坦白道︰「大嫂,其實這藥膏是我做的,用的是我姨娘那邊傳下來的配方。」
做藥膏的事,她雖然吩咐過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別嘴碎的傳出去,不過這事只怕也瞞不了太久。
「這是你做的?」趙俞心難掩詫異。
「這事容央也知道,不過還請大嫂先替我保密,暫時別讓娘知道。」她只說了做藥膏來賣的事,對那間藥鋪是夜容央給她開的事倒是沒說。
趙俞心答應道︰「好,我知道了,不過你可真能干,連藥膏都會做。」
「我也是以前跟著我姨娘學的。」送了藥膏,墨清暖與她再說了兩句,便離開了。
墨清暖回了自己的院子,意外見到夜容央,他正坐在小廳里低頭翻看著一本書。
適才她見了趙俞心他們一家三口那般親密的模樣,心生羨慕,不由得想著夜容央,回來就見到他,心下一喜。
「你在看什麼?」她在他身邊坐下,隨口問了句。
夜容央沒回答她,擱下書,似笑非笑的說道︰「我听娘說你先前教了她一個辦法讓二舅戒賭,可有這回事?」
這都大半個月前的事了,她不知他怎麼會突然提起,「我是曾跟娘說過一個辦法,但也不知能不能成。」
「我今日遇見大舅,他說他把二舅綁了十天,按照你說的辦法,狠下心不管他的求饒,直到十天後才放了他。結果這幾天二舅只要听見有人說起賭這個字就嚇得變了臉色,連經過賭坊門口都繞路而行,也不敢再進去。」夜容央看著她笑了笑,又道︰「大舅讓我向你道謝,還托我送了份禮物給你。」
他將擺在一旁茶幾上的一只錦盒遞給她。
墨清暖嘴上說著「大舅也太客氣了」,伸手接過那只錦盒,打開來看,里頭擺著一套精巧細致的首飾,她滿臉笑意的看向夜容央,「大舅真是有心了,你若再見著大舅,替我謝謝他的這份禮物。」
她那時向婆婆說起那戒賭的辦法,雖覺得可行,但听見真的管用,心里還是忍不住有些喜出望外。
「我回來時先去見了娘,說了二舅的事,娘也很高興,還夸了你幾句,說你越來越聰慧了。」對于母親漸漸接納她的事,夜容央樂見其成。
墨清暖彎著眼笑道︰「多虧娘教有方,還有夜家風水養人,所以我才會變得越來越聰慧。」
「是咱們夜家風水養人,還是你大智若愚?」這丫頭還在他面前裝傻。
「是夫君待我好,才讓我開了心竅。」墨清暖笑眯眯的奉承道。
注視著笑得眉目彎彎的她,夜容央的神情也跟著柔了幾分。「你覺得我待你好?」
「嗯。雖然你不像其他人會溫言細語,可是你待我真的很好。當初我迷迷糊糊的頂替我六姊嫁過來時,是你出面認下了我,讓我能留在夜家。後來我被罰跪在祠堂,也是你去救了快餓死的我,還陪著我回門,去向祖母拜壽,為我出頭,替我娘請太醫,幫我開藥鋪……」
她嘴角漾著甜暖的笑,細數著他對她的好。
夜容央定定的凝望著她,「這樣就算對你好了?」這些不都是一個做丈夫的該做的事嗎?
她知足的笑道︰「我沒有太多奢求,所以這樣就很好了。你不知道若是你當初沒有留下我,說不定我回墨家,等著我的就是死路一條呢!」
雖然沒辦法擁有自己的孩子是個遺憾,但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與他過日子,對她來說便已足夠了。
她那滿足的笑靨耀眼得讓夜容央的眼楮剌痛了下,心口也跟著擰痛起來,他突然覺得有些難以面對她,不發一語的起身往外走。
墨清暖呆愣住了,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竟惹得他不快的拂袖而去。
他離開後,她拿起他擱在桌上沒帶走的書,看見書封上寫著「巫咒之道」四個字,她不解他怎麼會看這樣的書,好奇的翻閱。
與此同時,夜容央來到祠堂,望著案上擺滿的那些先人牌位,兩手撐在桌緣,胸膛里就像被什麼給塞滿,沉重得難以喘息。
他早已接受自己的命運,十三歲那年,他就明白他會跟夜家早逝的先人們一樣,年紀輕輕就化為牌位上的一個名字。
「我早已決定終生不娶……我不該心軟答應娘的,這麼做根本害了一個無辜的女子……」他對著先人牌位喃喃低訴。
他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無情無心,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沒想到人一旦有了一丁點的,就會像蜘蛛織網一樣,一點一點織成一張大網,將人給密密網在其中。
他不願讓墨清暖成為他難以企及的,因為有了,只怕日後他就難以安心受死。
夜容央看向那些牌位,緊攏著眉心祈求道︰「夜家的列祖列宗,請你們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他的心已經被那給一點一點纏住了。
墨清暖連著幾日沒再見到夜容央,此時年關將近,雖然府里大部分的事都有方氏和趙俞心發落,輪不到她做,但她也忙著指揮自己院子里的下人,將里里外外仔細打掃干淨。
直到除夕這晚,夜家一家人在膳堂圍爐,她才再見到夜容央。
膳堂席開數桌,這是墨清暖第一次見到夜府的那些女眷們齊聚一堂,那數十名姬妾,不是她公公的,便是夜容善的。
她听趙俞心說,其他那些叔伯長輩們留下的眾多遺孀是安置在另一邊的宅子里,有的則在城郊的別莊里。
萬花叢中,夜府的男丁只有夜亦行與夜容善、夜容央,最小的一個男丁此時還留在玉霄觀里沒有回來。
墨清暖與公婆、大伯、大嫂和夜容央同桌。見到多日不見的夜容央,發現他的臉色比起她上次見到時更差了些,她看著心疼,但夜家眾人都在,她不好多問什麼。
飯席上,夜亦行講了幾句勉勵的話後便開席用膳。
這頓年夜飯吃得很安靜,眾人都垂首吃著,沒有人出聲交談。
墨清暖留意到夜容央似是胃口不佳,沒吃多少。
待散席後,墨清暖在不久前新搭建好的小廚房里做了道藥膳,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正想差人將藥膳送去給夜容央,他便自己過來了。
墨清暖有些喜出望外,「我以為你今晚不來了。」先前在膳堂見到他,他神色很冷淡,都不怎麼理她。
「今晚要為爹娘守夜。」他月兌上披著的墨色大氅交給下人,在椅子上坐下。
所以他是來與她一道守夜的?不管怎麼說,他能過來她還是很高興。
「對了,我剛才見你沒吃多少飯菜,我幫你炖了道藥膳,本來想讓人給你送過去,你來了剛好趁熱吃。」
墨清暖讓人將藥膳端過來,盛了一碗遞給他,見他朝她手里的藥膳看了眼,她抬眉說道︰「你放心,這藥膳里頭沒有加什麼奇怪的東西,只是讓你補養元氣。」
見她還記恨他上次說的話,他不由得低笑一聲,接過那碗藥膳,慢慢吃了起來。
墨清暖坐在一旁看著,一邊跟他說著一些家常事,「明天一早我要跟娘和大嫂去拜神,你要不要一塊去?」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先前在飯席上,看著那些山珍海味,他沒什麼食欲,不過這一碗清爽的藥膳進了肚子,瞬間暖了腸胃,讓他覺得身子舒坦了幾分,吃完後便閉著眼坐著。
「你若困了,不如先去房里睡吧。」見他臉上帶著倦容,她勸了句。
他搖搖頭,「還不到子時。」除夕守夜得守到過了子時才能睡,他每年除夕都是如此。
她問︰「要不我替你松松肩膀?」
等了須臾,見他沒說好也沒拒絕,墨清暖便當他答應了,起身走到他後頭,抬手默默替他揉捏著肩頸。
她其實很想問問他這幾天都干什麼去了,把臉色弄得這般差,但怕惹得他不高興,又一聲不響的走了,只好忍住。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一件事,說道︰「我先前讓藥鋪掌櫃結算了銀子,給你留了一成,我待會兒拿給你。」
「那點銀子也沒多少,先放在你這兒吧。」夜容央淡淡的說完,伸手模向寬大的衣袖里藏著的一只錦袋,用力握住,猶豫著要不要拿出來給她。
她心知他替她開藥鋪純綷只是想幫她罷了,不是真心想要那些銀子,笑應了聲,「好,那先放在我這兒,你若要用再找我拿。」她話剛說完,就見他拿出一只錦袋遞給自己,她不解的問道︰「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看看,要是不喜歡就女乃了。」
她好奇的打開那只白底金紋錦袋,從里面取出一串手串,是用一顆顆由菩提樹根打磨而成的圓珠所串起來的。
「這是要給我的?」她難掩驚喜。
夜容央輕描淡寫的說道︰「新年也沒什麼好送給你,恰好有人送了我這兩串珠子,便送你一串。」
那一顆顆的菩提子都是他這幾日親手打磨的,再鑽孔串成一串。他一共做了兩串,分別送給這世上與他最親近的兩個女人。
「謝謝,我很喜歡。」墨清暖旋即套上手腕,他難得送她一件禮物,她可是稀罕得很,而且先前在膳堂時,她便已瞧見婆婆的手腕上也戴著一串這樣的菩提子手串。
他得了兩串,一串給了他娘,一串送給她,這意味著他心里是有她的吧?
她在心里偷樂著,滿臉都是甜甜的笑意。
戴上手串,她更加賣力的幫他揉按肩頸。
「以後我每天都會炖藥膳,你若有空就過來吃,若沒空我就差人給你送過去,可好?」她接著補充道︰「我做的藥膳都是補養元氣的,吃了對身子有好處。」
須臾,夜容央隨意應了句,「你想做就做吧。」
他每日都會服用宮里太醫精心調制的藥丸,為了養著他的命,那些藥材用的都是最珍貴的,但服用這麼多年,遠比不上他每月轉咒時所消耗的精氣,吃再多藥都沒用。
听見他答應了,墨清暖高興地翹起嘴角,兩手一路從他的肩背往他的後腦杓按去,避開他束起的發,再從後腦杓揉按到前額。
夜容央舒爽的閉著眼,直到听見有人憋不住的輕笑出聲,他才睜開眼,看向幾個發出笑聲、侍立在一旁的侍婢。
尤恬兒幾人見他朝她們看過來,嚇得登時緊緊閉上嘴,不敢再笑。
墨清暖也朝她們看去一眼,納悶的問︰「你們在笑什麼?」
被她一問,幾名侍婢垂下首,不敢開口。
墨清暖點名道︰「恬兒,你來說,你們適才在笑什麼?」
尤恬兒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夜容央,暗示道︰「二公子的頭發……」
墨清暖一愣,朝夜容央的腦袋望去,發現自己在揉按他頭部時弄亂了他的頭發。她走到他跟前再一看,死死咬住嘴巴,背轉過身子,捂著嘴抖著肩膀。
見狀,夜容央吩咐道︰「去給我把鏡子拿來。」
一名侍婢領命進房里拿了面銅鏡出來,他接過一看,橫眉豎目的瞪向墨清暖,「墨清暖,看你干了什麼好事。」
墨清暖忍著笑轉過身來,一臉無辜的道︰「我方才很專心的替你揉按頭部,沒留神嘛,要不我替你把頭發給重新梳好?」
瞧見他頂著那頭被她弄亂的頭發,她沒能憋住,噗哺噴笑出聲。
「你還敢笑,瞧你把我弄成什麼鬼樣子!」
他上前想將她抓來教訓一頓,她一邊笑一邊躲著他。
「還跑,你給我滾過來。」
「你別生氣嘛。」
「你把我弄成這樣,還想讓我饒了你?」
兩人在小廳里追逐著,墨清暖跑著跑著滑了一下,身子往後仰倒,跟在她後頭的夜容央下意識的伸出手想接住她,卻被她拖著往後摔去。
她整個人壓在他身上,將他當成了肉墊。
墨清暖先是一呆,隨即連忙轉過身子想爬起來,然而伸出的腳沒留意,絆到他的腳,已轉過半圈的身子再次朝他狼狽的摔下去。
夜容央被她撞得悶哼一聲,「你在做什麼?你是想用這方法謀殺親夫嗎?」
她一手按在他胸口上,試圖解釋,「你腿太長了,我要站起來時絆到你的腳了。」
「我腿長?這麼說還是我的錯?」他的話從牙縫里擠出來。
見他眯起眼瞪著自己,墨清暖趕緊搖頭,「不不不,是我的錯,是我不該滑倒,連累了你。」她按在他胸口上的手討好的朝他輕撫幾下,「你大人有大量別同我計較。」
他沒好氣的道︰「你還不給我起來?」他蒼白的臉色透著詭異的紅暈,被她撫模的胸口處,宛如有一根羽毛在那兒撩搔著,又麻又癢,胸腔里彷佛有什麼要被勾了出來。
「啊!我這就起來、這就起來。」在侍婢的攙扶下,墨清暖爬起身,接著趕緊扶他起來。她挽著他的手臂沒放,怕他找她算賬,討好笑道︰「我們進房梳頭吧。」
夜容央橫了她一眼,冷哼一聲,由著她扶著自己走向寢房,坐到繡墩上,等著她替他梳頭。
她站在他身後,抬手解下他頭上那只白玉冠,打散一頭青絲,拿起玉梳輕柔的替他梳著頭。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梳頭,壓抑不住心中泛起的雀躍和緊張,一邊默默許下新年的願望——
梳願君身體康泰,無災無難;二梳願君吉祥如意,事事順遂,三梳願與打偕老,長長久久。
為他把頭發給梳順後,她替他把頭發盤起來,很順手的挑了支簪子給他插上。
夜容央朝銅鏡瞥去一眼,登時怒聲呵斥,「墨清暖,你這是給我梳了什麼頭?!」
她被他罵得嚇了一跳,定楮朝他的頭發看去,頓時瞠目結舌。
她沒給男子梳過頭,不自覺替他梳了個女子的發式。
她走到他面前,看著他頂著女子的發髻,頭上還插著她的發簪,頓時捧著肚子笑彎了腰。
「你這是故意作弄我?!」夜容央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
她笑得痛子肚,一邊朝他擺著手,「沒有、沒有,我真不是存心的,我只是不曾替男子束發,才不小心給你梳了個婦人頭,我馬上幫你拆掉。」她笑得闔不攏嘴,抬手將那簪子拔掉,替他重新梳頭。
見她笑得歡,他陰沉的道︰「你敢給我梳個女人的發式,你說我該怎麼罰你?」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見他似乎真的氣壞了,她討好的同他商量道︰「要不罰我給你搓背?」
「搓背?你想得倒美。」天氣冷,他早已事先沐浴餅。「罰你給我搓腳。」
「搓腳?好吧。」這處罰她勉強能接受。她重新替他挽了個男子的發髻,而後拿起適才的白玉冠給他戴上,「你看,這次我梳得很好吧!」
夜容央看了眼銅鏡,見這回沒再被她弄得怪模怪樣,這才略微滿意,接著他伸出腳來,「還不給我搓腳?」
「我這就讓人去端來熱水。」
親手為他梳頭束發,讓她覺得兩人之間彷佛更親昵了幾分,她忍不住暗自期盼著,希望以後還能再為他梳頭,就這麼一直梳到兩人都白發蒼蒼。
不久,侍婢端來熱水,墨清暖讓人退下,蹲替他月兌去鞋襪,扶著他的兩只腳泡在熱水里,一邊幫他搓著腳。
夜容央看著她挽起衣袖露出的一截藕臂,白皙的雙手仔細的搓揉著他每根腳趾頭,他的心宛如那盆泡腳水,被她的手撥弄得蕩起一圈圈漣漪。
她那雙手先前還為他梳過頭,替他揉捏著肩頸和頭部。她跌在他身上時,她的手就按在他心口上……讓他的心無端的震了震。
他再注視著她唇邊漾著的笑,明明是在罰她,她卻樂得彷佛在做著什麼喜歡的事,溫柔又仔細。
他閉了閉眼,拼命遏制藏在心里的再擴大,喊了聲,「夠了。」
墨清暖抬頭看他一眼,她洗得正在興頭上呢,但瞥見他臉上漠然的神色,也不敢違拗,拿起擱在一旁的干淨巾子幫他把腳擦干。
這時外頭傳來子時的梆子聲,夜容央直接走向床榻,拆下頭上甫戴上的白玉冠,扔到一旁的角桌上,寬了衣躺上床。
他本該離開的,但已有好幾夜沒睡好,他疲憊極了,只想安穩的睡上一覺,故而他決定縱容自己一晚。
墨清暖讓人進來收拾了下,便讓下人都下去休息。
她更衣後,吹熄燭火也爬上床,在內側躺下。
她看向他,好聲好氣的說道︰「我剛才真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以後我再幫你梳頭就不會再弄錯了。」
以後?夜容央輕闔上眼,他不知自己還能有多少個以後……
開春後不久,墨家連辦了兩場喜事,先是墨清荷出嫁了,接著墨清雅也嫁了。
墨清暖從蓉嫂那里听說清菊也議了親,對方是墨老夫人娘家一個遠房佷孫,也是庶出,剛考上秀才。
墨清暖坐在方氏的屋子里,想起這事,心忖以清菊那性子,八成瞧不上這人的家世。以往清菊常欺負她,她也無意去替清菊擔憂什麼。接著想起又有好幾日沒見到夜容央,不知他都在做些什麼?
每當她以為兩人更親近幾分時,很快便會發現他又往後退開了幾步。
她都已決定好好跟他過日子,什麼都不問,她不明白他究竟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沒注意到她的走神,一旁的方氏正與趙俞心正在說著話——
「……總算是懷上了,你讓人好好照顧她,讓她安心把孩子給生下來。」方氏交代道。「娘放心,我已把我身邊的張嫂調過去她那兒,張嫂經驗老道,定能照看好她,讓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
「這事你告訴容善了嗎?」
「還沒,大夫才剛確定瑤姬有了身孕,容善這陣子老是跟著爹在書齋,兩人也不知在查找什麼,等我見了他再告訴他。」
「老爺打以前就好搜羅那些陳年古籍,這兩年他還托了書肆替他重金求購,也不知那些古籍有啥好看的,這會兒竟還拖著容善一起。」方氏同趙俞心埋怨了幾句,見坐在一旁的墨清暖正在發呆,便喊了她一聲,「清暖。」
墨清暖回過神看向婆婆,「娘。」
「你這是在想什麼?」
「我在想夫君不知上哪兒去了,已有好幾天都沒見著他。」
「皇上器重他,常交代差事讓他去辦,往往一去就好幾日不見人影,你用不著擔心,等辦完事他就回來了。」方氏對墨清暖的觀感已經有所不同,溫言寬慰了她幾句。
「嗯。」墨清暖一直很納悶,不明白婆婆為何會突然轉了性子對她好,後來想了想,覺得可能是夜容央同她說了什麼,但她總覺得婆婆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她也說不出哪里奇怪,硬要說的話,就像是一種虧欠了她什麼的眼神。
懷揣著這樣的疑惑,墨清暖與趙俞心離開了方氏的屋子。
「大嫂,我剛才听你說有個小妾懷孕了,是嗎?」方才她雖然想著自己的事,但還是有在听她們說話的。
趙俞心輕吐一口氣,「是呀,好不容易總算有好消息了,否則我真擔心太後還會再賜美人給容善。」
墨清暖想到墨之應,連通房算在內,後院也有十幾個女人,給他生了一、二十個孩子,夜容善後院同樣也有眾多美人,怎麼就是生不出孩子來呢?
她想了想,委婉的提醒趙俞心,「你可有多給大伯補補身子?」
趙俞心苦笑道︰「怎麼會沒有,不說我,就連宮中都賜下不少珍貴的補養氣血的藥丸給他,太後甚至還派太醫定時來給他請脈呢。」
太醫定期來請脈?這待遇只怕連皇子都沒有,皇家還真是看重夜家的人,彷佛真擔心夜家絕了後。問題是,夜家就算絕後,又與皇家有什麼關系?夜家又不是皇室中人,宮里有必要這般擔憂緊張嗎?
墨清暖總覺得這事不尋常,腦海中掠個一個念頭,她朝趙俞心低聲探問道︰「咱們公公同太後究竟是什麼關系?」
夜容善該不會是太後與公公偷偷生下的私生子,所以太後才會這麼緊張他?
「什麼關系?」趙俞心被她問得一愣。
墨清暖不好明說,朝她擠眉弄眼暗示。
怔了怔,趙俞心才會意過來,驚詫的道︰「這怎麼可能?你別胡思亂想!」
「那太後為何如此獨厚大伯?」
「這……我也不明白,但不可能是那樣。」
「算了,當是我瞎猜吧。」仔細再想想,墨清暖也覺得應當不可能,因為先前太後還賜了兩個美人給公公。
兩人再說了幾句,墨清暖便回了自己的小院。撥著手上戴著的那串菩提子,她忍不住猜想著夜容央什麼時候才會再來。
明明同住在一間宅子里,怎麼想見他一面,竟是這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