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听見他的聲音,維掛著同樣的動作和表情,久到燕歷鈞懷疑,她是不是被人隔空點穴了。
扯扯她的頭發,沒反應?戳戳她的臉頰,沒反應?拉拉她的耳垂,沒反應?
在他一連串的動作,而她一連串的沒反應之後,他慌了。
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拉近,近到能夠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他見過仵作,他殺過人,他認識不少軍醫……總之,他對死亡的認識不會比她少,所以他很清楚,經常和死人在一起的人,身上會有什麼味道。
但是她身上沒有,她有一種干淨的清甜香氣,沒有被桂香掩去,很淡,縈繞在鼻息間,久久不散。
冉莘終于回神,目光在眼前那張俊臉時,心髒漏跳兩拍,直覺將他推開,她皺眉。「你嚇著我了,你知道自己多麼沒動了嗎?要不是靠得這麼近,確定你有呼吸,我還以為你沒氣了。」燕歷鈞發覺她回過神了,反應迅速說道。
他只是想確定她有沒有呼吸?她當然有,只是被嚇得太嚴重。
「你認識冉國公主?」燕歷鈞問。
「冉國公主?」
「畫像上的女子。」
「你是說……你確定嗎?!
「我確定,她就是冉國公主。」
「會不會只是樣貌相似?」
「不可能,冉國的服飾和大燕不同,他們不管男女都是身穿長衫,再說了,袖口的盤旋紋路是冉國王族特有的裝飾,一般百姓不能在衣服上繡這種圖樣,並且,同一幅畫,我曾經在父皇那里見過,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冉國公主也許早就成了父皇後宮的嬪妃。」
燕歷鈞自詡有過目不忘的事,不過是一幅畫,怎麼可能認不出,何況容玥公主身後成串的紫色小花在大燕很少見,听說是冉國的國花,遍植冉國宮廷。
「出了什麼事?」
「我先說說冉國,冉國土地不大,人口不多,約莫是一個州大小,位置在東方,與我朝只隔一座山,原本他們的國土沒有這麼小,但北遼逐年蠶蝕鯨吞,慢慢地變成後來的版圖。
「雖然國小百姓少,但冉國人擅長營商、醫毒,因此國家稱得上富有,只是文風盛,百姓不喜武,因此軍隊不堪擊,只能任由北遼予取予求。
便透過使著後示年前冉國皇帝體弱多病,北遼又虎視眈眈,冉帝膝下「十二、三年前,冉國皇帝體弱多病,北遼又虎視眈眈,冉帝膝下只有一女容玥公主,年十八,樣貌美艷,冉帝想為女兒找個依靠,便透過使者向父皇透露,希望與大燕並國,讓百姓能在大燕王朝的治理個得保安康。」
「冉帝心慈。」
「不心慈能怎麼辦?右手賺進的錢,左手就讓北遼奪走,鎮日窮忙,百姓沒個希望,日子難挨,更何況冉帝的身子,誰曉得能撐多久,做當然要做最壞的打算,替女兒和百姓好好盤算。」
「皇帝同意嗎?」
「當然,這麼美的女人、這麼優厚的嫁妝,傻瓜才不要!」
「婚事定下,父皇派文官五七、武將七名,領兩萬軍隊進駐冉國,將冉國更名為冉州,趙將軍的軍隊阻止北遼的步步進逼,護得冉國人生活安定,然後父皇就安安心心地等待美嬌娘來到。」
「然後?」
「沒人想得到,那麼龐大的送嫁隊伍居然平空消失了,冉帝听到消息時,急怒攻心之下死了,父皇派人到處追查,卻查不出送嫁隊伍被誰給劫走。」
「然後呢?」冉莘追問。
「兩年後,終于查到一點蛛絲馬亦,確定公主曾被劫到北遼,消息是從北遼傳來的,帶著挑釁意圖,邊關將領提議興戰,只不過那一年,大燕遇到數十年以來最大干旱,六成土地顆粒無收,只能從各國以高價買進糧食來養活大燕百姓,國庫虛空,豈能輕易興兵?別說他們只是挑釁,就算發動戰爭,大燕也只胡割地賠款的份。」
「只是挑釁?說得真輕松。」冉莘嘲諷。
「你以為父皇甘心?媳婦被搶,對男人來講是莫大羞辱,可是父皇先是皇帝,才是男人,做任何決定,都必須把國家人民放在第一位考慮。」
他沒說錯,錯的是她,犧牲數萬軍民打一場必輸的戰爭,是傻到透頂的行徑。扣緊十指,她問︰「後來呢?」
「父皇並沒有就此放棄,朝廷派出上百名暗衛深入北遼,暗中探查公主下落,他們查出此事並非北遼皇帝的主意,而是耶律信安的私人作為,暗衛查到的最後消息是——公主曾經被關在一處別院月余,但一夜之間,公主和她的人馬、嫁妝消去,而守在別莊的侍衛全數暴斃。」
師父憑一己之力,將自己與陪嫁帶出北遼?
見她不語,燕歷鈞道︰「別生父皇的氣,身為皇帝,有他的身不由己。你見過容玥公主,對嗎?」
冉萃點頭,抿唇回答,「容玥公主就是我的師父。」
「你不是說,你的師父……全身長滿肉瘤?你確定嗎?」
訝導嗎?她何嘗不驚訝?美艷的師父,怎麼會變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她遭遇過什麼事?冉莘很想知道答案。
「師父死後,魂魄曾經找過我,讓我回來為她收尸,那時候的師父,就是畫像上的模樣,要不是這樣,我也認不出來。」
「是生病還是中毒?好好一個女子怎麼會變成那樣?」
「我不知道,師父沒說過。」她頹然搖頭。
燕歷鈞把此事暫且放下,拿出柳葉狀的黑色鐵片,問,「你看,這是什麼?」
冉莘接手,不大的鐵片,約莫掌心大小,厚一寸,頗沉,她沒見過。「你知道嗎?」
「我有一柄匕首,制作材料和這個很像,匕首是從一名北遼工匠手中拿到的,據說這是北遼特產的玄鐵,產量很少,只有皇族的人可以使用,一把小小的匕首就要價千兩黃金。」
「黑衣人想找的,會是這個嗎?」
「玄鐵再珍貴,就這麼一小片,能值多少,光那些夜明珠就比它珍貴得多,我想它的價值絕對不只有表面上看到的。繼續往下走吧,看看甬道通到哪里?」
「好。」她把畫像放進木箱,燕歷鈞把玄鐵收進懷里,牽著她繼續朝另一端走去。
一路上,冉莘一語不發,心底還在消化方才听到的消息。
冉國已經成為大燕一州,就她所知,冉州富庶,近年來吸引不少百姓移居,冉帝的決定,確實讓百姓得益,只是他的女兒卻……好人有好報,這話是誰傳出來的?禍害才能興盛千年吧。
這次,他們走了將近兩刻鐘,甬道後半段,沒有夜明珠了,必須模索著前進,但燕歷鈞腳步穩,習武之人能在黑暗中視物,有他引領,冉莘安心。
終于,他們走到盡頭,尋到機關,推開鐵門,外面一片藤蔓植物長得郁郁青青,撥開藤蔓,走出山洞,冉莘失笑。
「你知道這是哪里?」
「知道,是柳葉……」話說一半,她拽回抓著自己的燕歷鈞。
「怎麼啦?」他回頭。
「我想起來了,沒有柳樹的柳葉村,對師父充滿崇敬的村民,為師父種植藥草、阻隔外人打擾……」
「你的意思是……平空消失的送嫁隊伍?」
「你也這麼想嗎?」
「與其猜想,不如直接找人問,你與村人熟不熟?」
「每個月師父都會領我們下山一回。」
「好,我們去問問清楚。」
這里靠近村子外圍的藥田,村子的土地並不適合藥材生長,長出來的藥草蔫蔫的、一副瘦弱樣,根本賣不掉,只能送到山上給師父玩玩,以前她不懂,村人在堅持什麼,非要種上這麼一大片藥田?要是拿來種果子,收成能有多好。
現在明白了,他們這麼做,是為了師父。
靠近村子的是一片片水田,田里的稻苗彎腰,結穗累累,村民們都是侍弄莊稼的一把好手。
只是奇怪,一路行來,竟沒看見半個人?
這片金黃的稻禾,該收割了吧?往常這時候,你幫我我幫你,是農村最熱鬧的時節,直到繳納糧稅、稻米入庫後,村民又會在田里種下瓜菜蔬,趁著冷之前再收些農作、存入地窖,以便度過寒冬。
這麼忙的時候,人呢?
疑問擴散,腳步沉重。
這時,燕歷鈞也發現不對勁了,整個村落竟像是個空村。
但荒廢的村子,農作物怎麼能長得這麼整?田里不見雜草,作物沒有干枯現象,顯然它們被照顧得很好。
奇異的氣氚彌漫,燕歷鈞握住冉莘的掌心收緊。
有外人進入,听見腳步聲,黑狗汪汪叫得歡。
越是靠近村子,冉莘越是感覺奇怪,就算現在不是農忙時分,大樹下也會有幾個婦人,一面揀著菜一面嘮嗑,再不,男人擺上棋盤,廝殺一通……人呢?
「我帶路吧。」冉莘道。
燕歷鈞讓她走在前頭,忍不住叮嚀。「小心一點。」
她點頭,走到一戶農家前面,朝門里頭喊。「陸大嬸,我是冉莘,您在家嗎?」
沒有人回應。
她與燕歷鈞互望一眼,往隱壁走去,陸大嬸家的牆是用泥磚推砌的,看不見里頭情況,但隔壁的陳家是茅屋矮篙,能清楚看見里頭。
「陳大哥在家嗎?我是冉莘。」
同樣的話喊過兩次,依舊沒人回應。
陳家前院養著兩窩雞,飼料槽里有米糠,可見得有人喂養,燕歷鈞繞到後頭,後院有兩只豬,剛吃飽,窩在地上睡得打起呼嚕,槽里還有沒吃完的豬菜。
燕歷鈞道︰「進去看看。」
冉莘猶豫片刻,點頭。
他們推開籬笆朝里頭走,門沒鎖,屋里空無一人,桌子擦得干干淨淨、縴塵不染,衣架上還曬著棉被,好像剛出門似的。
他們里外轉兩圈,燕歷鈞意處地在牆上發現了一蝠畫。「你看,這是你師父的八卦圖。」
冉莘點頭,的確是,干卦、坤卦換了位置。
燕歷鈞上前,拉開八卦圖,圖的後方是灰色泥牆。
引起燕歷鈞注意的是,牆面上有一個凹處,冉莘與他對視。他從懷里職出柳葉玄鐵,往凹處一擺,大小形狀剛剛好能夠嵌進去,燕歷鈞順著柳葉葉脈模去,在凹槽處用力往里推,半尺見方的牆面像扇小門似的,往外推開。
他從里面取出一把鑰匙,鑰匙的形狀奇怪,頭的部分是四分之一個圓球,圓球上頭有洞、也有鐵瓜勾,特別的是……
「也是玄鐵做的。」冉莘看出來了。
他撫模上頭的圓球,發覺一邊有柱狀凹處、另一邊有柱狀凸起。
「我沒猜錯的話,這里應該是卡榫,而鐵爪勾是用來固定的。四分之一圓球……假設有四把相似的鑰匙……」燕歷鈞推測。
冉莘想象四柄鑰匙拼合後的形狀,靈光閃過,道︰「是某扇門的鑰匙。鑰影孔安在八卦上頭。」
「你怎麼知道?師父教過你?」
「書架上面的書,我剛才翻過,留有印象。」
燕歷鈞再看一眼屋內方位,八卦圖在屋里的東南方,帶著解謎的興奮,他拉起冉莘道︰「走吧,去把剩下三把給找出來,你知不知道柳葉村有幾戶人家?」
「十七戶。」
「好,我們一家一家找。」
起頭最難,後面的依照前面的線索,就容易得多。
每到一家,他直擊屋內的東南方位,他的推測並沒錯,只花一個多時辰,他們已經找齊四把鑰匙,只是把村里逛過一回,那股不協調的詭異感覺更甚。
就算是集體出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下人家,怎麼會直到此刻還沒有半個人回來?
倘若他們是為了避禍而離開家門,可是每家每戶都留有居住的生活痕跡。
冉莘還想再等等看,卻擔心木槿和點點,考慮過後,兩人從甬道往回走,經過密室時,她順手取走那本記錄鑰匙的書冊。
點點和木槿還沒有回來。
直到太陽落到山的另一邊,她們都不見蹤影,若是在平時,冉莘不會太擔心,木槿在這里住了幾年,已經是老地盤了,能發生什麼事?
但這幾天的經歷讓她放心不下。
「我去找找。」燕歷鈞剛說完,又道︰「別擔心,昨天我在山里巡過一遍,沒有北遼人的蹤跡。」
「我跟你去。」她隱隱不安,在家里根本坐不住。
「如果她們回來呢?」
「我給她們留紙條。」她提筆寫下一行字,用杯子壓在桌上,屋里留了盞燈後與燕歷鈞一起離開。
夜里的山林有些駭人,但居住多年,冉莘並不害怕,有燕歷鈞跟在身後,心更定。走著熟悉的路,他們往狼窟前進,一路上,為了助她壯膽,燕歷鈞不停說話。
「這里的生活好嗎?」
「不差。來到這里,我才曉得,女人不是只能琴棋書畫、柴米油鹽醬醋茶。」
「學縫尸體,很驕傲?」
「至少能夠證明生命有價值。」
燕歷鈞輕笑。
冉莘道︰「你在嘲笑我。」
「不對,我在同意你。」
「言不由衷。」她記得,他有多看不起自己。
「是真的。記不記得欣兒?」
「皇帝最寵愛的公主。」當然記得,不久前才見過一面,她不認得自己,冉莘卻記得她。
「以前我以為她出來撒嬌耍賴。沒有旁的本事。可霍驥之後,猜猜她做了什麼?」
「她成為冀州傳奇、大燕第一富商,她是第一個申請制船、進行海外貿易的商人。」
「這麼清楚?」
「是。」
「離開師父後,我在冀州住兩年,『吳夫人』的傳奇,就連幾歲小兒也能說上幾句。幾個月前,吳府發生一宗命案,阮阮和『吳夫人』雇我過去驗尸。」
「那次我在啊,怎麼沒看見你?」
「我們擦身而過,你沒注意。」
「所以你注意到我了。」
「堂堂肅莊王,何等氣勢,想不注意都困難。」
「為什麼不叫我?」
「叫你做什麼?」
一句話,說得他無語。對啊,叫他做什麼?面對一個害了自己、卻無法討回公道的「敵人」,躲都來不及,還叫喚?瘋了嗎?
燕歷鈞聲音微沉,道︰「你終究是怨了我。」
停下腳步,輕輕轉身,她對上他的眼。
天已經全黑了,靠著目光,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他的身影,卻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不同,他能夠把她每個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細細。
「我是認真的,對你,我不曾怨過。」不管是那件意外,或者童年時期的欺負,她就是無法對他發脾氣,無法記恨于他,問她為什麼,她也不知。
「如果不是我,你現在會是安享榮華的太子妃。」
「我在縫尸體的時候,死者的亡靈常會停在我身邊,同我訴說一生經歷,他們說人生、談遺憾,從他們的話里,我認知到不管是喜怒哀樂、痛苦委屈,只要經過一段時日沉澱,都會變得雲淡風輕。」
「既然如此,何必糾結計較,何必為那段拼盡喜怒哀樂?終究會過去的呀!」
「我不懂朝政黨爭,卻也明白在那件事里頭,你和我一樣都是受害者,差別是,我能大呼冤枉、博得同情,你卻只能含恨吞下,認真說來,你比我更委屈。」
一只巨手掐住他的知覺,讓他疼得說不出話。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看見他的委屈。所有人都把帳算在他頭上,只有受害最深的她,知道他不平。
沖動再起,他把她抱進懷里,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固勢地不肯松手。
男女七歲不同席,何況這麼親密?但他顫抖的身子,讓她窺見什麼秘密似的。
心底了然,這些年他頂著辱嫂的惡名,迎視旁人目光,很是辛苦,忍不住地,也成點點,輕拍他的背。
她的了解讓他狂喜,可……他沒有不甘心。
那年,大家都不得他受人陷害,卻找不到幕後黑手,有人在父皇面前獻計,只要暗中散播謠言,是生性輕浮**的徐皎月勾引四皇子,那麼便可保住皇家顏面。
他不肯,他據理力爭,他要娶皎月為妻,寧可將錯就錯,也不肯推諉過錯,父皇氣極,母後急著向父皇求情,大皇兄一再要求他向父皇道歉。
就算他做錯事,他都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何況他沒錯、皎月更沒錯,為什麼要道歉。他硬著脖子說︰「如果非要一個人承擔過錯,我是男人,我來。」
然後他被打得皮開肉綻,然後他的惡名四處流傳。
他以為這樣做她就會沒事的,沒想到她還是死了,他有滿肚子說不出口的憋屈,幸好她沒死……抱她更緊,他不要松手,永遠永遠都不要。
她說︰「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我也一樣,或許當下我曾經恨過,就如同你說的那樣,我原本可以安享榮華的。但走過最辛苦、最想不開的那段,現在……因為過得很好,所以忘了痛。」
「或許在你的眼中,雕欄玉砌、金衣玉食才叫過得好,但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與其在東宮與一群側妃良娣爭寵斗心機,我更喜歡現在的自由自在。」
「所以你也放過自己吧,讓那件事徹底過去,讓罪惡感消弭,我是真的真的不怨你,當然我承認,一開始看見你有點排斥,那是因為擔心。」
「擔心什麼?」不想放開她,他靠在她肩膀上說話。
「擔心你又要插手我的人生,你曾經讓我的人生轉了個急彎,不管是不是故意,現在的我,很滿意眼前生活,我希望它不會因為你再度改變。」
「這次見面,就讓我們把沒說清楚的話講明白,解除疙瘩,往後我不怨你,你別掛念我,也許若干年後,雞皮鶴發、老態龍鐘時,再次巧遇,我們能像老朋友似的,一壺清茶、一盤棋,嘴里說的過往,都是童稚時期的笑話。」
輕輕推開他,笑眼相望,眼前的燕歷鈞,好像還是那個暴躁別扭的小男孩。
她的話很豁達,她的表情很豁達,他知道她說的全是真的,她真的不恨他、不糾結過去,她真的想要就此放下。
這是很好的事,但她的豁達……傷了他,胸口酸酸澀澀的,好像有人朝里頭倒了不明漿液,迫得他好委屈。
委屈個什麼勁,人家都不計較了呀,讓它過去不好嗎?
可是通通過去了,他和她之間還剩下什麼?
不對不對,他用力搖頭,越來越混亂了。
剩下什麼?他期待和她之間剩什麼?為什麼沒剩下什麼,他的心那麼難受?
說過一百一千次了,他不喜歡她啊,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她,不想愛護、只想欺負,母後說,前輩子他們一定是宿敵。
身為宿敵的他們,不見面、不交集,不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可是……
「不要。」他別扭得像孩子。
「什麼?」冉莘以為自己听錯。
「不要過去、不要雲淡風輕,我要背負罪惡感過一輩子。」像宣示似的,他滿眼鄭重。
這是在……鬧脾氣?冉莘不懂他怎麼了。「負責任不是這樣子的,人要學著放下。」
「不要放。」燕歷鈞不管不顧,再度抱她入懷,好像松開手就放,他不要。
「為什麼不?」
「因為我喜歡你。」
他月兌口而出的六個字像巨石,一下子砸到他們頭上,兩個人都傻了。
推開他,冉莘快步走開。她想,他瘋了,然後听到他的瘋話,害她也跟著瘋了,為了不讓瘋病傳染蔓延,她必須理智而果斷地逃開。
這次,燕歷鈞松開手,不是因為發傻,而是因為……因為很沖動、很沒腦子的話月兌口而出的剎那,心突然爽了,氣突然順了,委屈突然消失了,然後笑容浮上來。
像是某個人往他心頭打開一扇窗、點亮一盞明燈似的,讓他瞬間將所有模糊的、不明白的東西通通搞清楚了,豁然開朗。
原來追著她欺負,是因為喜歡啊。
原來看著她,心髒就抽動得很不舒服是因為喜歡哦。
原來罪惡感始終放不下是因為喜歡,原來極力否認、極力強調「討厭」……通通都是因為喜歡。
養不教,父之過,都怪父皇沒把他教好,害他把「喜歡」和「討厭」混為一談。
燕歷鈞笑著追上她的腳步,一步一步往前。
踩過她踩過的地面,心髒狂跳兩下,不太舒服,但他搞懂了,這種不舒服不是因為生病或討厭。
學問這種東西是這樣的,弄不懂就不通,不通就反感,就越來越喪失求知欲,一旦搞懂,便恍然大悟,窺見學術殿堂,在知識里優游自在。
所以他自在幸福了,即使眼下的狀祝不是享受幸福的時候。
她走、他追,她慌、他樂,她極力把他的話拋到腦後,他用力把話鎖在心中。
她說就此放下?不干!
她說不要他插手人生?不干!
誰要等到雞皮鶴發、老態龍鐘才跟她下棋喝茶?他要從現在起,每天喝的茶,都是她親手泡的。
想到這里,他越發興奮不已。
狼窟到了,她想喊人,但剛開口就發現情況不對。
對危險更敏銳的燕歷鈞早一步攬住她的腰,在黑影向她撞來之前,抱著她飛身上樹。
她全身血液凝結,手指微冰,輕聲問,「那是……」
「有一群狼,在洞穴外面盤桓。」他的視力足夠將附近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有狼?」至少她住在這里的四年里,連一次都沒見過。
「他們在吃東西,洞穴有食物?」
食物引來狼群?假狼窟變成真狼窟?早知道就別取這個名字。
一擊未成,兩頭狼在樹下徘徊,不只他們這棵樹,不遠處的樹下也有一只狼,想到什麼似的,燕歷鈞往那棵樹上看去。
燕歷鈞說;「我想,我找到點點和木槿了。」
「在哪里。」
「在前方一丈處的大樹上。」
她們肯定也一樣,到了這里卻發現洞窟被野狼佔據,想逃,但送上門的食物,野狼豈能放過,只好爬上樹躲避,難怪天黑了還回不了家門。
「點點、木槿,是你們嗎?」冉莘揚聲喊。
听見她的聲音,那端樹上微動,傳來點點的哽咽聲。「姑姑,我們在這里。」
「待在樹上別動,我去救你們。」燕歷鈞急道,他見不得點點傷心,說罷就要下樹。
冉莘發覺他的動作,忙抱住他的腰。「你想做什麼?」
「殺光狼群,把木槿、點點救下來。」
「你瘋了?那不是一只狼,是一群狼吶。」她後悔沒在身上帶幾瓶毒藥。
「我知道、可你沒听出來啊?是點點出聲,不是木槿,可見得她已經快要撐不住,沒有力氣了,如果我不動,待會兒兩人摔下樹,野狼就有大餐享用了。」
「可是你貿然下去太危險。」
「危險也得試試,如果洞里面真的有食物,或許到天亮它們也不會離開。」
她知道燕歷鈞說的沒錯,但箍著他的手卻無論如何都松不開。
見她緊張自己,明明身在險境,他還是忍不住揚起唇。「別擔心,我長得這麼俊,說不定女狼王看上我,想招我為婿,不傷我了。」
「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冉莘瞪他。
「要不……你親我一口,我就會勇氣百倍,戰勝狼群。」
這個人會不會看情況啊?
冉莘氣得想捶人,但拳頭松開,他立刻滑下樹,看見食物乖乖下來,守株待兔的野狼張開血盆大口,等他自投羅網。
沒想到燕歷鈞竟沒避開兩張大嘴,還把手使直往狼口送,但最後一刻,手在狼鼻子前,往橫一劃,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手里多了柄匕首,這一劃,狼被削掉半張臉,還沒搞清楚什麼狀況,就被食物給殺了。
燕歷鈞不怕狼。
北遼人為何讓大燕軍士那麼害怕,原因之一是他們擅長御獸,尤其是野狼。
那時,他和阿驥抓了不少野狼,觀察它們的習性,學會與它們搏斗,然後「與野狼搏斗」成了軍隊的訓練項止之一,當士兵去除恐懼之心,野狼哪會是人類的對手?因為比起狼,人更聰明,而且會使用武器作為助力。
于是在第一匹狼死後,第二匹狼死了,第三、第四……
冉莘看不見底下的戰況,但空氣中傳來濃濃的血腥味和肉與肉相撞的拼搏聲,她知道情況危急,但幫不了手,她不能添亂。
這時驚呼聲傳來,他受傷了嗎?
一顆心提到半空中,她咬唇握拳,指甲陷入肉里,卻毫無所覺。
心狂跳,血液沖到腦門正中央,她又開始覺得暈眩,用盡全力抱住樹于,她在心中默禱,祈求燕歷鈞平安。
頭很暈,心很亂,她根本不知道經過多久,回過神時,燕歷鈞已回到她身邊。
夜色太暗,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在笑,亂七八糟的那種笑。
「沒事了,點點、木槿在下面,我們也下去吧。」
下意識的,她伸手模他,手指沾上濕意,有血腥氣。
「你受傷了?」
「沒有,是狼受傷了。」傷到需要重新投胎的那種傷。
他再度笑得亂七八糟,她在關心他,被關心很愉快,過去覺得這是麻煩︰現在才曉得……哦,原來是因為喜歡。
一條上山的道路,讓他明由什麼叫做喜歡,這個晚上,收獲很大。
「勾住我的脖子。」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托住她的腰,一個縱身飛下樹梢。
木槿用火折子燃起一盆火,看著堆滿洞口的狼尸……它們活著的時候,她嚇到快死掉,現在死了,嘿嘿,你要吃我的肉,我就要你的皮。
「這身皮毛肯定可以賣不少錢。」
冉莘無奈,卻從沒想過改變她的斂財性情。
「我想進洞里看看,為什麼狼群會在這里盤踞。」她對燕歷鈞說。
「行。」確定喜歡了嘛,自然是她說什麼都算數。
「木槿,你和點點別進去。」
「里面有沒死的狼嗎?」
木槿瞠大眼楮和點點對視,兩人在彼此眼里看見恐懼,她們已經在樹上待了好幾個時辰,這想,急忙退開好幾步,連看起來可以賣很多錢的狼皮也顧不上。
上得熬點安神湯給她們喝,冉莘暗想。
燕歷鈞找根干樹枝引燃,帶著冉莘走進洞里,洞並不深,才走幾步就看見地上的狼尸,再往里頭走是層層堆疊的尸體,有的頭朝內、有的頭朝上,仔細望去,冉莘雙腳發軟,找到了……她找到柳葉村的村民。
燕歷鈞細細端詳,道︰「估讓有上百具尸體,有幾具被啃得看不清楚面目,猜測是中毒,因為全身肌肉呈現不自然的橘紅色,而啃過尸體的狼尸身上,也有這種橘紅色,洞里干燥,尸體保存完好,根據干枯的程度,死亡時間應該有兩、三個月……」
頭越來越暈,覺得四周在旋轉,她冷汗直流,全身顫栗,幾乎支撐不住。
話說一半,「歷釣發覺她情況不對,問︰「你又暈了?」
她有氣無力道︰「先回去吧,我得吃點藥。」
打橫抱起冉莘,匆匆走出洞口,他對木槿道︰「把火堆弄熄,我們回去。」看著癱軟在燕歷鈞身上的冉莘,木槿沒有說什麼,照著他的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