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州大地著了火。
烈焰席卷而來,紅色火舌將地上的每一樣活物舌忝舐、吞沒,人們在火海里痛苦吶喊,在崩裂的土地縫隙中掙扎。
山崩,地裂。
大海刮起了萬丈高浪,淹沒了土地,卻澆不息眾神的怒火。
封麟猛地睜開眼,看見自己腳下是危崖,只消再往前一步,便會墜落熊熊烈焰里。
當他揚眸,赫見身披黑色大氅的燭陰就站在他面前。
盡避燭陰雙眼閉起,可他依然能精準無誤的面朝自己,好似能透過眼皮看穿他一般。
「原來,是你被鳳洵找著了。」燭陰緩緩啟嗓。
封麟沒回話,只是緊盯住燭陰,防範他的一舉一動。
「你,可知道自己是我的後裔?」燭陰又道。
封麟依然不吭聲,唯獨那雙微微瞪大的瞳眸,泄漏了內心的震驚。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應該是被我的神裔扔棄在了寒荒國,沒想到竟然會讓鳳洵給找著,更把你養大,成了替他報仇的殺手。」
「你為什麼會來神州大地?」終于,封麟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你與鳳洵殺光了孟翼神兵,又與神裔自相殘殺,你們引起的戰爭,已為神州大地帶來極大浩劫,眾神為此憤怒,哪怕九鳳求情,眾神依然讓我來此除去大地上的所有神裔。」
「你是來殺我們的?」封麟問道。
「天神對凡人的耐心有限,對神裔的耐性亦有限。」
「神州大地若是沒了神裔,當真會比較好?」
「不會。可天神們認定神裔是所有禍害的源頭,必須除盡。」
「那些半人半神的神兵,你也打算一一除去?」
燭陰未答。
封麟冷笑。「說穿了,天神們不過是因為無法命令神裔,無法控制神裔,方會興起殺光神裔的念頭。世上之所以會有神裔,全出自于天神們的縱情私欲,如今卻反過來責怪神裔是禍害。」
「不管是神裔,還是凡人,若不是天神心慈,又怎會有你們?你們在神之下,必得接受神的主宰。」
「我不接受!」封麟咬牙切齒。
燭陰抬起手,在他的前額烙下生死印。
封麟低下頭,雙手緊捂住發燙的額心,憤怒低狺︰「你對我做了什麼?!」
「這是生死印。」燭**。「往後,我讓生你便生,讓你死便得死,除了我,其余天神也無權殺你。」
驚愕的雙眼自手心後方緩緩抬起,封麟瞪住燭陰,不明白他為何要放自己一條生路。
「為什麼?」封麟非但沒有感激,反而質問起燭陰。
燭陰沉默良久,方道︰「興許,總有用上你的一天。」
封麟不解,可當他欲再往下追問時,腳下的石礫忽爾瓦解。
他腳下頓失重力,高大身軀直直往下墜落。
墜落。
墜入深不見底的火海,墜入神州大地的煉獄。
當火焰吞噬他的前一刻,封麟猛然睜開眼,伸手往前緊緊一抓。
大掌落空,而後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情景,他愣住,胸口劇烈跳動,撕裂般的痛楚,須臾傳遍了全身上下。
「阿痴。」
嬌脆的聲嗓傳來,他循聲望去,看見朱曉芸手里端著榆木托盤,盤里擱著一碗直冒熱氣的湯。
彷佛回到從前,她一身簡樸布裙,長發纏辮,嘴角上揚,那笑,恬淡知足。
這一幕,令他震懾許久,久久不能回神。
他幾乎要以為,先前發生的那一切,全是一場噩夢。
不是夢。
關于燭陰,關于鳳洵,關于生死印,這些全是發生過的事實。
那……他們為何會在這里?封麟攢眉張望四周。
朱曉芸已把熱騰騰的魚湯端來,小臉被熱氣燻得紅撲撲地,輕聲道︰「你睡了好幾日了,除了我給你喂下的水,什麼都沒吃,肚子肯定餓壞了,先喝點魚湯暖暖胃。」
封麟垂眸,先是接過那碗熱湯,而後猛地一把握住她被凍傷泛紅的小手。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
「前兩日抓魚時給凍的,不要緊的,等會兒到火塘邊把手暖一暖便會好得快些。」她微微一笑,絲毫不把凍傷的手當回事。
「抓魚?」一絲困惑浮現,他再次抬首環顛四周。
明白他的疑惑,她接著解釋道︰「你還記得嗎?是黃騖帶我們離開了北狄國。」
封麟尋思片刻,然後點了點頭,腦中的記憶似乎正緩滿地復蘇。
「黃騖說,如今只有寒荒國能讓我們平安地活下去,那些天神,那些神兵,絕對不會大費周章來這里殺我們。」
「燭陰要殺光神州上的所有神裔。」封麟不認為他們躲在這里便有活路。
「可他沒有殺我們。」朱曉芸道。
「終有一日,他會的。」
「至少在那天來臨之前,我們還能在這兒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
見她漾起微笑,小巧的臉蛋添滿喜色,察覺已好久不曾見過她這般笑,封麟胸中不禁一軟。
他端起魚湯,一口飲下,熱湯入喉下肚,暖了空蕩蕩的胃,亦暖了心。
擱下見底的陶碗,他抬目環四周,眉頭微蹙。
「是黃騖用咒術把這屋子搭起來的。」洞悉他心底的困惑,朱曉芸解釋道。
「他為何要幫我們?」
端來熱粥與一盤切好的炙鵝,朱曉芸一邊為他張羅著膳食,一邊抬眼說道。
「他是為了一句話來的。」
「一句話?」他眉心的折痕更深了。
「你可還記得,你曾經與沃國的天虞一戰?」她小心翼翼地問著,因為她對他的過去是一片空白,全然模糊。
他沉默片刻,方道︰「與我對戰過的人太多了,我記不全。」
「可天虞是沃國神裔,你怎可能記不得?」
他始終未語。
她一邊將木箸遞過去,一邊緊緊瞅視著他,悄聲問道︰「是不是不想讓我知道太多?」
美眸揚起,直勾勾的望入她清澈的杏兒眼,他沉默半晌終開了口。
「我不想讓你卷入天神們的斗爭。」他淡淡言道。
只這一句話,便讓朱曉芸膽顫心驚。
原來,她以為很簡單的一句話,其實並不簡單。
「那句話,除非必要,我連回想都不願想。」
「究竟是什麼話?」她不禁好奇。
封麟低垂美眸,開始扒飯,不再與她交談。
她見識過他嘴巴緊閉的厲害,能整整一年余不開口說話,充裝啞巴,可見他若不想說,誰也逼不得。
朱曉芸有些無奈,又有些心慌的道︰「可是我已經答應了黃騖。」
封麟不為所動。「那便讓他來與我說吧。」
「阿痴……」
「這事,你別管。」他的態度異常強硬。
見他如此,她只能頹然作罷,轉身返回外廳的火塘邊,火塘上架著一口大鐵鍋,鍋里擺滿了干淨石頭,石頭上正燻烤著一塊塊處理好的炙鵝。
封麟下了榻,走出簡陋的寢房,繞過用來隔開里間外廳的薄屏風。
外廳里的空地上,以木堆生起了一座小火塘,火塘旁堆著一團拔好的鵝毛,以及用來洗淨血水的木盆,他將碗筷擱在茶幾上,來到門邊,推開門往外望去。
門外是一望無邊的黑暗,以及白茫茫的雪景。
小屋一側,一棵燃燒的巨木,照亮了這方小天地,那樹,永遠燃不盡,永遠不會倒下,就這麼燒著,亮著。
遠處有一片森林,距離這兒有一大段路,他看著雪地里往返森林與小屋的足跡,心中不由得一緊。
他回首,望向蹲在火塘邊的嬌小身影,道︰「我昏迷了多久?」
「我也不曉得,太陽不升起,我不知道一天到底有多長。」
朱曉芸將鹽巴撒在烤干的鵝腿上,再將鵝腿擱進一旁備好的陶甕里,又將鍋里余下的鵝肉逐一抹上鹽巴,塞入甕里裝滿。
封麟關上大門,將寒冷的冰雪關在小屋外,走向火塘,看見火塘旁的木桶里頭有兩條魚游著,一旁榆木方案上還擺著鍋方才熬好的魚湯。
再望向她凍紅的雙手,以及深淺不一的傷口,他當下便懂了這些天來,她一個人不畏寒冷,不懼黑暗,獨自一人去了森林尋覓食物。
他蹲了下來,拉過了正在將陶甕上蓋的小手,將那雙小手平攤在掌心里,細細端詳。
一抹心疼浮上眼底,他輕輕撫過她指間的傷口,低啞問道︰「疼不?」
「這兒的湖全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得用鐵撬把冰鑿開,才能抓得到魚,那魚的鱗片又硬又刺,才會把我的手都刮傷了。」
她笑著解釋,面上不覺苦,語氣更沒有一絲抱怨或氣餒。
「幸好,過去我曾見過村里的漁民們如何在寒冬中設陷阱捕魚,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學會了。」她頓了下,嘆道︰「只可惜,這兒太冷了,沒有農田能耕種。」
「這些鹽還有米,是哪兒來的?」他撇首,望向堆在牆角邊的大米缸。
「是咒術變出來的。」她微笑道。「屋里的柴米油鹽,怎麼取用都不會減少,黃騖的咒術可真厲害。」
「他到底是天神,神力自然高強。」
「可他為何會被眾神放逐?」她不解地歪頭問道。
「天界有一傳說,青鳶與黃騖永不得相見,否則天界將起浩劫,于是眾神為了要讓誰留下而爭論不休,沒有人知道眾神是用什麼方式決定誰留下,只知,到最後是黃騖被放逐,永不得回天界。」
「那他又為什麼要來問你那句話?」她始終無法將這一切兜在一起,更不明白黃騖為何會插手神州的神裔。
封麟沉默了。
「阿痴,天虞……當真死了嗎?」她小聲地問道。
他轉眸回望,卻沒有給出回應。
「神裔不是不老不死之身嗎?」她越發迷惑。「神裔真的會死嗎?」
「神裔終究不是真的神,他們也有弱點,亦有死穴。」
「你為何要殺那些神裔?」她終于問出心中最困惑的事。
他別開眼,再次沉默。
「是因為鳳洵嗎?」她小心翼翼地念出那個名字,即便鳳洵不在周遭,可當她思及那人時,仍是心有余悸。
蹲在火塘邊,被火光映染成橘紅色的高大身影,沉默良久,終于掀動薄唇。
他道︰「鳳洵知道如何取走神裔身上的神力,為了復仇,為了對抗天神,他必須讓自己變得更強。」
她聞言駭然不已。
「這怎麼可能?!每一個神裔身上的神力是與生俱來,怎可能被奪走?」
「鳳洵到底是神裔,他活的日子比我們長遠,亦曾經走遍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拜訪過無數的神裔,甚至是被放逐的天神,他知道的事情遠超我們所能想象。」
「他到底想做什麼?」她不安地緊蹙秀眉,眸光不由得往窗外望去。
他順隨她的眸光一同望去,那結了霜的窗子外,是一片濃墨般的夜色。
天,依然不亮。
這代表燭陰仍在神州大地,而他與鳳洵的戰門,興許依然還未結束。
神州大地上的凡人們,只怕是遭逢牽連,民不聊生,宛若身處煉獄。
「他想毀了自己,也毀了這一切,不讓誰活,亦不讓誰快活。」
淡漠的說罷,他忽覺掌心被緊緊握住,轉回眸,看見她凍紅的小手正緊握住自己,那張小臉正揚起堅定的笑。
「我不怕。」她輕聲說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他胸中一抽,反手緊握住那雙小手,而後一把將她擁入懷里。
火塘一側的牆上,映照出兩人緊密相依的身影。
「你說,我們能在這里活下來嗎?」她輕聲問道。
「能。」他斬釘截鐵的回道。
「阿痴,你能想象嗎?一百多年前,姥姥與鳳洵也同我們一樣,走投無路的來到寒荒國,在這冰天雪地的國境里藏匿。」
敏銳地察覺到她語氣下的悲切,他不由得收緊雙臂,將懷中單薄的人兒摟得更緊密。
「阿痴,姥姥叮囑我千萬不能愛上神裔,可我偏偏愛上了你,你說,這是否便是天神的詛咒?」
她靠在他胸膛里,仰起微笑的小臉,語氣听似輕快,眸內卻閃爍著點點淚光。
他心口一沉,俯首吻去她眼角的淚。
「不管是不是詛咒,我都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經歷過一次生離死別,他再也不願失去她,哪怕是活著失去亦不願。
她心滿意足的閉起眼,圈緊他滿布傷痕的身軀。
宿命也好,詛咒也罷,沒有什麼能將他們分開,哪怕是死,亦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