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曉來回到方府的時候,正有人攜軍情來報,只見梅詩雪雙手顫抖臉色慘白如紙。她兩步走上去,搶過梅詩雪手中的密報,白紙黑字如天雷陣陣,轟得她全身發麻。
她不甚確定地看著同樣深受打擊的梅詩雪,「很嚴重?」
梅詩雪雖然同樣驚惶,但眉眼間已經慢慢鎮定下來,「糧草不繼,敵眾我寡,北方又比咱們南面天氣更為冷峻,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只怕,九死一生。」
燕曉來緊咬著唇,施展輕功便消失在大廳這中。
濃華上前兩步,細細叫了聲︰「小姐——」
梅詩雪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淡淡地勾起一抹笑花,她略偏著頭,眼中竟帶著些微頑皮的笑意,只是她的寂寞已太久,就連頑皮,看起來也帶著讓人心酸的溫度,「濃華,我似乎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正確的事情呢!」
她這一生才過了短短二十年,但每每自作聰明下了決斷,卻總是誤人不淺。
錯錯錯……
以前是錯了她的四哥和珍珠,如今,卻是錯了他和他那位無緣一見的師妹。
到了將軍府的時候被朝顏帶進書房,燕曉來急問︰「古南溪呢?」
朝顏靜靜看了她片刻,直到燕曉來不耐煩地想要沖出去自己找人的時候方才開口︰「公子已經走了。」
燕曉來怔愣,「走?他到哪里去了?」
朝顏看向窗外,「公子今早送你回來後就已經啟程去邊疆了。」
「為什麼?」她喃喃問。
朝顏忽然笑了出來,眼中卻滿是涼意,「為什麼?好一個為什麼,昨夜是誰酒醉心傷?昨夜又是誰憔悴哭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皇上雖表面上對公子百般恩寵,但卻又怕公子功高震主,公子早已看出,這些年來才安生勿動。可是因為你,他竟然獨自去了邊陲重地,此去生死未卜,即使有命生還,皇上也不會饒他,而你卻還來問我,為什麼?」
她一步步地逼近,燕曉來一步步地後退,最終退無可退,臉上滿是惶恐不安。
亂了亂了,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怪不得他早上對她說︰「你不要太擔心了,方大人不會有事。」
怪不得他早上那樣絕望而淒涼地看著自己。
原來他早已準備離開,他早就準備好了……
「不,不會的。」她緊皺著蛾眉,似乎猶不能相信,那人,那人竟對她情深至此,竟願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朝顏冷笑道︰「公子已經走了,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將軍府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她害了他嗎?是嗎?
燕曉來忽然抬起頭,眼中清冷至極,如冰似雪,「你真認為他是只為了我一人而去邊陲?」
朝顏怒目看著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是一個將軍!」她斬釘截鐵地說。
朝顏如被雷擊。
是啊,他是一個將軍,即使縱情聲樂,他也從未忘記他是一個將軍,此時此際,國土被侵,百姓受凌,他如何能坐視不管?
也許會有掙扎,也許會有痛心。
但是最終的最終,他一定會選擇他心中的信仰,不是嗎?
房門被打開,那紅衣翩飛的女子立于陽光之下,渾身都似籠了一層金色的光華,原來她侍候公子這許多年,竟還是及不上這個才相識幾月的女子對他的了解啊!
只听身後輕輕的跪響,燕曉來微微側過身,不知朝顏此舉何故。
朝顏道︰「燕姑娘是要追隨將軍而去嗎?」
燕曉來唇角彎起,「你果然是個玲瓏人。」
「朝顏有一事相求。」
「你且說來听听。」
「不瞞姑娘說,我其實是皇上賜給公子的,名為賞賜,其實是暗地里觀察公子的一舉一動,若有反心,必誅之。公子此去雖無反心,但皇上必已容不下他,只求姑娘此去,今後好生照顧公子,斷不可再返回京都。」
燕曉來喃喃道︰「逃亡難得,因沒還期。」
原來便是如此的啊。
她對朝顏粲然一笑,「多的我也應不了你,我只能應你,今後與他有難同當,寵辱與共。」
朝顏一拜伏地,「謝姑娘。」
燕曉來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像想起什麼,回頭問︰「可是朝顏,你呢?」皇帝讓她看著的人跑了,她沒有問題嗎?
朝顏微微一笑,「朝顏畢竟只是一介女流。」
燕曉來懂了,如果武藝卓越的古南溪真的要跑,朝顏一介女流之輩也是攔不住的吧!她笑了笑,感覺這些天來的陰霾都慢慢散盡。
當清風拂過她的身體的時候,她突然想引吭高歌一曲,心中的暢意無處抒發,她用力地奔跑飛騰起來。
將在這京都所經歷的故事,所听過的故事,一一拋諸腦後。
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醉過哭過,悔過鬧過。
她終于悟了。
古南溪,你待我至此,他日我必不負你。
燕曉來是誰?
她本是這世間最肆意暢然的女子啊!
「她走了?」輕輕拔下髻上釵環,梅詩雪淡淡地問。
「是,燕姑娘已經離京。」織春在一旁怯怯地答著。
梅詩雪輕柔一笑,看著鏡子里的織春,「織春啊,你和我同歲,如今也該二十一了吧!」
織春應了一聲。
梅詩雪又問︰「其實我看門房的劉京為人就不錯,平日里也似乎對你有意,雖然年歲大了些,但配你卻正合適,不知你意下如何?」
織春滿臉通紅,「小姐——」
梅詩雪轉過身來看著她,「這府里許久沒有什麼喜慶熱鬧的事情了,如果你願意,趁我還可以做主的時候幫你把事情辦了,你說可好?」
織春猶是囁嚅地扯著衣袖。
梅詩雪輕輕一笑,「你不說話我便只當你應了。」
她似乎因為府里這件即將到來的喜事而十分的高興,將散落的發順在右肩,長裙迤邐及地,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兩步,臉上露出小孩子般純稚的笑容。
「不如我們今晚就辦了喜事吧!」她提議。
織春從沒有見過小姐這樣高興過,隱隱地覺出了一種不祥,可是又怎樣忍心說出拒絕的話來?
小姐的寂寞,已經深到她這樣遲鈍的人都感覺出來了啊……
南方才剛入冬,北方已經處于冰天雪地之中了,燕曉來一路快馬加鞭尋來,卻不見古南溪任何蹤跡,不能說是不失望的。
方玉航從帥帳迎出來,見是她,臉上神色復雜,大約想要訓斥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最終只化為一聲苦笑。
她便彎起唇角笑了起來,他的師兄,一直都是那個會寵她憐她護她的師兄啊!
他待她至此,她還能有何求?
她曾自問,此次從無宴山上下來到底所謂何故?
是真的想為無宴師父找個夫君,還是想要拿回本來屬于她的感情她的身份?
現在她終于明白了。
是因為他們都太苦,佛祖終于憐憫,便遣她來听一個故事,悟一句箴言。
情之一字,燻神染骨,誤盡蒼生。
走進帥帳,里面的火盆都似乎帶著濕氣,方玉航取了大氈給她披上,「怎麼跑來了?」
燕曉來看著他笑,「這一趟事情太多,便不得不來。」
方玉航只是看她,似乎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燕曉來忽然覺得有些尷尬,「那個師兄,如果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你也不會怪我對不對?」
方玉航莞爾,「你自幼頑劣,師兄何嘗怪過你?」
燕曉來便仰起頭笑開了,「我就知道。」又說︰「有一件東西,我藏了好些年了,如今也該還與你了。」
在她掌心的是一塊熒熒玉佩。
方玉航胸口激蕩,眼中如籠了一層黑霧,「是她讓你給我的嗎?」
燕曉來眼中微怔,繼而想到,他必是以為這塊玉佩是梅詩雪手中那一塊,因此睹物神傷,心中不由得一苦,為她的師兄,為那個一身倦怠的女子。
問蒼天,你如何能這般捉弄人?
明明有情的兩個人,又有訂情之物,又有婚姻之名,卻偏偏要形同陌路,相逢不如不逢,相遇不如不遇,相知,不如不知啊……
她微微別過頭,看向帳壁懸掛的一塊版圖,喃喃道︰「師兄,梅姐姐給我講過她的故事,我講給你听,好不好?」
……
掌心的玉佩幾乎要灼傷他,「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那些,他過往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