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
察覺湛子宸面色異常鐵青,高大身軀似僵住那般不能動彈,俞念潔焦急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好冷!他的手,怎會這麼的冷?
俞念潔用雙手包握住大掌,反復搓揉,為他生暖,邊柔嗓問道︰「王爺?您在想什麼?」
聞聲,湛子宸的意識才抽離童年舊憶,渙散的雙眼,緩緩看清眼前景物。
看著身前那個為他搓暖雙手的女子,他眼前忽焉一黑,閃過了另一張女人面孔。
那女人正用著充滿憎恨的眼神,惡狠狠地瞪住他,並且揚起了手,朝他的臉重重搧去——
湛子宸猛然一把抓住了俞念潔的雙手,捏得甚緊,教她忍不住痛呼出聲。
「王爺,您捏疼我了。」
湛子宸如夢初醒,俊容一瞬刷白,毫無血色。
他匆匆松開了她的手,倉皇地背過身,一拳重重打在梁柱上。
俞念潔心下大驚,連忙繞到他面前去,拉過他的拳頭,仔細端詳。
「王爺何苦這般傷害自己的身子?」
「你看見他了,是不?」
听見這聲飽含痛苦的沙啞質問,俞念潔微怔,抬眼,對上他狂暴的眼神。
面對頻頻失控的湛子宸,她並不畏懼,依然平靜的回道︰「王爺口中的他,指的可是白辰?」
湛子宸勃然大怒,大手扣上她單薄的肩,怒斥︰「別跟我耍嘴皮!你說他沒死,你是從何得知的?」
她不答反問︰「王爺為何這麼問?從王爺的語氣听來,白辰似乎早已不在人世?」
他眉眼因怒氣而皺起,那份俊美此刻看來竟如修羅一般猙獰。
暴躁狂性一起,他亦顧不上其他,開口便道︰「不錯!白辰已死,他早已不在人世,你等的那個人,永遠不會回來!」
「王爺說謊。」她幽幽地說道。
「我沒說謊!白辰早就死了!是我親眼看見他死去的!」
「敢問王爺是怎麼看見的?」
「你還不懂嗎?」他目光森寒,面揚一抹殘酷冷笑,大手緊捏她的肩,道︰
「白辰他就是個陰魂不散的鬼,他一直纏著我,甚至附上我的身軀,想霸佔這具軀體,我一直抵抗著這個鬼魂,為了不讓他附我的身,我讓人抽打這具身軀,好逼走他,不讓他有機會靠近我。」
原以為她會驚惶失色,甚至是心生恐懼,不想,任憑他等了又等,那張嬌弱的小臉不見一絲驚恐,更遑論是害怕閃躲。
下一刻,卻聞她語出驚人︰「我見過他。」
湛子宸大震,僵住,如遭雷殛。
無視他的震楞,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嗓︰「王爺重回妙心堂的那天,我見過白辰,他用著王爺這副身軀,對我說了好些話。」
肩上的大手猛然抽離,湛子宸面如槁木,沉沉地退了一大步。
「他……又回來了?」
「王爺,您說白辰是個鬼,可這個鬼,在十年前曾與我結為夫妻,曾與我同寢共枕,與我相互扶持,您說,他真的是鬼嗎?」
「住口!」湛子宸發了狂似的吼道。
見他情緒激動,神情明顯端著一抹摻雜了憎惡的恐懼,俞念潔越發覺著個中必藏有蹊蹺。
于是,她壯大了膽量,又問︰「王爺,十年歲月能改變很多事情,甚至是一個人的容貌與身軀,都可能有所變化,您可曉得這十年來,您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他像被觸著痛處的野獸,暴躁狂狺︰「是白辰他陰魂不散,他對我下了咒術,他要讓我永生不得安寧,我才會成了眼下這副鬼樣子!」
「王爺說白辰對您下了咒術,可他已是鬼魂,又要如何對您下咒?」
「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吼畢,湛子宸轉身逃離花廳,宛若拖著傷軀亟欲躲匿的獸,那背影是如此倉皇,如此絕望。
俞念潔沒追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眼眶浮現濃霧,目送他的背影逃離。
敲門聲一響起,坐在大炕上,手支于炕案上撐額打盹兒的俞念潔隨即站起身。
記得方才喝完最後一壺茶時,約莫是二更天,眼下應當是三更天了……他從未晚過三更天回寢房,看來他是真受了刺激。
俞念潔強打起精神,緊瞅著那扇門,盼著熟悉的低沉聲嗓響起。
「夫人,您歇下了嗎?」不一時,門外傳來穆池刻意壓低的嗓音。
抑下心底那份失落,俞念潔連忙回道︰「還沒歇下,穆公子請進。」
「嘎嘰!」門被推開一個小縫,穆池依然立于門外,不敢跨過門檻。
自從她隨湛子宸一同返京,一路上穆池對她恪守禮節,保持一定距離,不敢再如從前那樣任意對待,同她談話更是尊敬萬分,不似先前那樣鄙夷怠慢。
「夫人,王爺在前院書房……他喝醉了,不讓下人攙扶。」
「有勞公子領路。」俞念潔頷首。
穆池退開身,讓她自個兒推門而出,然後才為她掌燈帶路。
位在河苑的這座別院,是歸在羲王府名下,據聞,過去老羲王經常來此與政要會晤議事,以避開帝王身邊的耳目。
如今老羲王已逝,這些產業自然歸到湛子宸名下。
「夫人,小心腳步。」書房門前,穆池退居一旁,壓低手中的燈籠,為她照亮門檻。
「有勞。」俞念潔道了謝,提足跨過,款款入內。
俞念潔一進門,外頭候著的穆池隨即將門帶上,不容外人有機會偷親。
書房的燈大亮,俞念潔緩步上前,繞過了用來擺設的黃花梨木多寶格,來到紅木架幾寫字台前。
湛子宸醉倒在寫字台上,案上倒落著酒壺與酒杯,濺灑而出的酒液,將壓在他手下的紙張染濕。
他緊閉雙目,眉頭深鎖,握緊了一只拳頭,似想抓住什麼,偏偏什麼也抓不住,只不過是傷了自己。
俞念潔緩步上前,小心翼翼執起那只拳頭,將之翻正,然後扳開一根根握緊的長指,寬大掌心布滿鮮紅的月牙印,血跡斑斑,甚是怵目。
她忍住鼻酸,抽出繡帕,輕輕拭去掌心上的鮮血。
她擦得如此專心,沒察覺寫字台之後的男人早已轉醒,一雙闃黑眼瞳正凝視著她,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擦拭完畢,正欲放下那只傷痕累累的拳頭,不想,卻反被一把攫住了手。
她一怔,抬眼,迎上他沉痛的目光,心底泛起濃濃不舍。
她沒掙扎,就這麼任由他抓著手,兩人明明只隔著一方架幾寫字台,感覺卻像是隔了一座山水那般遙速。
她始終捉模不透眼前的男人。無論他是湛子宸,抑或,是他口中的那縷鬼魂——
「白辰」。
兩人就這麼默默對視了片刻,誰也沒開口,眼神卻似已訴遍千萬語。
從他那雙眼里,她看見了苦難與痛苦,可她卻不清楚原因,更無法為他分擔一分半毫。
經過了幾次的試探,她知道要他親口訴出事情原委,恐怕對他來說是個天大的折磨,她不能操之過急。
「王爺,是我錯了。」她輕聲道,語氣似在求和。
「你有什麼錯?」他自嘲一笑。「是我不該去找你,不該中了白辰的計。」
「王爺認為,白辰讓您來找我,是一場局?」
「他從未告訴過我,你是他的妻,他千方百計誘我前去楠沄鎮,為的便是讓我掉入他設好的陷阱。」他憤恨地控訴道。
「王爺口中的陷阱,所指為何?」
深邃的黑眸停住,就這麼死死地盯住她,那目光甚是復雜,摻了太多太多的情緒。
似愛,似恨,似怨,似悲。
「你。」沙啞的嗓,低低吐語。「你就是他設的局,他設的那個陷阱。」
她震住,心中苦澀,幾欲開口,卻怎麼也發不出聲。
她緩過心神,平靜的道︰「可王爺何曾想過,王爺也可以選擇不入這個局,不落這個陷阱……說到底,王爺心中早已有我,白辰這一局方能成。」
他目光閃爍,下顎緊抽,對這席話似懂非懂。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皺眉追問。
她低垂眼眸,避開他嚴峻審訊的目光,不語。
湛子宸「刷」的一聲陡然站起身,繞過寫字台,將她拉到身前,逼她面對自己。
「說清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去妙心堂之前,我從未見過你,又怎會心中早有你?」
「所以,王爺是情不自禁的喜歡上我嗎?」
問著,她揚起眸,那雙眼異常清澈,宛若……宛若曾經被他扯斷的那串琉璃佛珠,鑠鑠光輝,映出他的不近人情,亦鑒照出他對親生手足的殘酷無情。「王爺可曾覺著,對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你——你在胡扯什麼!」
湛子宸猛然推開了她,竟害怕起她那雙剔透如珠的眼瞳。
「王爺可曾想過,白辰為何要讓您來尋我?可曾想過,為何會戀上一個有夫之婦?可曾想過……」
「夠了!」一聲怒斥落下,他轉過身,右手一揮,將沉甸甸的實木寫字台翻倒,酒壺茶杯「 啷」一聲,碎裂滿地。
她正欲啟嗓,不想,他忽又轉身,眼神凌厲地瞪住她。
「是他給我下的咒術,我方會喜歡上你。」他冷漠地說道。
她心中一涼,明白此時說什麼也無用,索性沉默。
他卻像是找著了一個月兌身的借口,只想著將所有過錯往那兒推去。
「肯定是他給我下的咒術!」他言之鑿鑿的宣示。
「既然王爺想將一切歸于無從考證起的鬼神之說,那麼我也無話可說。」
「你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他憤怒地瞪住她,想起對她逐漸加深的依戀,怎麼砍也砍不斷的復雜情意,忽爾,他恨透這一切帶給他的無力感。
她目光悲憫,盈盈注視,道︰「王爺不需要誰來可憐,王爺需要的,是放過你自己。」
「別這樣看著我!不許你可憐我!」
他怒吼,用手遮去了那雙太過清澈的眼。
那雙眼,勾起了太多沉痛回憶,好似在審判他的罪,他無法與之對視。
濃濃酒氣繚繞于鼻,她不敢細數他一整夜究竟喝了多少酒,只曉得,他的意識還能保有一絲清明,已屬難得。
「念潔。」
驀地,她听見他胸腔一陣起伏後,喊了她一聲。這一聲,是如此沉重,如此悲痛,竟是教她直感鼻酸。
「你別怕我,好不?」許是酒意作祟,抑或方才的刺激太重,他情緒激動,已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怕王爺。」
「我不是什麼羲王,我是湛子宸。」他強硬的反駁,有些耍起性子。
她低嘆一聲,順從他的意,柔聲道︰「子宸,我不怕你。」
「這副身軀里頭躲著一個鬼,隨時都可以把我吞掉,你當真不怕我?」
真是這樣嗎?白辰真如他所說,是一只躲在他體內的鬼魂?
她心下迷惘,卻不敢再刺激他,連忙好聲安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從來不做虧心事,哪怕遇上了不干淨的東西,我也無所畏懼。」
受了她這席話的鼓舞,他紅著眼眶笑了。
……
「王爺還跟我嘔氣嗎?」
「不是。」他閉著眼,沉沉吐嗓。
「那為何不隨我一同回房歇息?」
「我怕。」
「怕什麼?」
「怕我自己。」
「王爺有什麼可怕的?」
他復又猛然睜眼,眼中布滿血絲,緊緊凝瞅著俯身回望的女人。
「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傷了你。」明明是屬于自己的身軀,可他卻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越發無法控制。
「王爺從未傷過我,您多慮了。」她探手欲撫上他的頰,冷不防地被他抓住。
「你說,這副身軀究竟是人還是鬼?」
「這是一副血肉之軀,怎可能是鬼?」她蹙緊眉心,目光迷惑。
他揚了揚唇,似嘲,似笑,可終究沒有開口,並不打算解釋。
又是一個謎團。
在他身上,究竟還有多少的謎?
望著閉眼睡去的湛子宸,俞念潔的心頭一陣酸軟,甚是心疼。
就連入睡時都不得安寧,他究竟有多害怕「那個鬼」?
「那個鬼」真的是湛語辰嗎?那麼,十年前來到她面前的人,究竟是湛語辰,還是眼前這個繼承羲王府的湛子宸?
望著那張飽受折磨的削瘦俊顏,俞念潔只覺得自己好似深陷泥淖,可她除了陪著他繼續往下陷,一步步從泥淖最深處挖掘答案,再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