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河苑縣距離皇京約莫三日路程,算得上是京中大縣,由于南邊靠海,水路發達,「河苑」一名便由此而來。
前兩日剛過新年,街道上滿是人潮,店肆小販忙著招攬生意,巷弄里不時傳來爆竹聲響,襯著人聲鼎沸,熱鬧不已,很難想象,眼下的元晉朝,其實正處亂世。
政治是那些高官貴族的事,日子怎麼過下去,能否填飽肚皮,這才是老百姓真正在乎的,至于這偌大的王朝由誰當家,只要能讓他們吃飽穿暖,龍椅上坐著哪一位都無所謂。
河苑縣的一處紅牆大宅里,幾名綠衣小婢端著托盤,魚貫步出後院一座小樓閣,樓閣廊外還守著兩名帶刀侍衛,身上穿的還是天青色官服,並非尋常富貴人家的護院。
俞念潔人在二樓,剛用過午膳,天氣又這般溫暖,人不禁有些發懶,她起身來到花廳,推開小窗,眺望遠處景致。
越近皇京,天氣越發暖和,她早已習慣烏禾縣的寒冷,來到這兒反而有些水土不服。
她隨湛子宸回皇京,半個多月的路程,一路走走停停,就連大年初一都是在這兒過的。
生平頭一遭不在自個兒的家過年,她實在有些不習慣,湛子宸也知道,還貼心的帶她上街賞花燈,更帶她夜游運河,只為了哄她開心。
原以為這個男人不懂花言巧語,做事霸道獨斷,沒想到他還有如此細心的一面,當真讓她受寵若驚。
同時,亦讓她看到湛子宸有別于白辰的另一面。
古怪的是,越近皇京,湛子宸的「病情」發作頻繁,好幾次更因為他的「病情」不得不緩下回京的步調。
每當他疼痛難耐時,他總要握著她的手,讓她輕聲相哄,折騰上好幾個時辰方能睡去。
他曾說,她是治他「怪疾」的良藥,可如今這般看來,她這個良藥已經失效。
然而,當她陳述這個事實時,他卻說︰「你願隨我回京,這病自然變重了,可若沒有你,這病照樣會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說詞隱諱,任她怎麼琢磨還是想不透,只能大膽揣測,興許他那身怪病發作頻仍,與那日白辰「短暫現身」有關。
而她知道,要想從湛子宸口中問出他那身怪病與白辰之間的關聯,怕是連想都不必想了,所以她只能繼續等待。
等著白辰再次出現,等著他親口告訴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俞夫人。」驀地,門口傳來小婢的請安聲。
她回神,轉身望去,風吹起她身後發絲,一身前兩天新裁的粉色繡綠荷短襖,配上雪白撒花千褶裙,順隨這陣風而吹動,仿佛春花綻放,更襯得她清麗氣質更顯飄逸月兌俗。
孫碧茵看著這一幕,同為女子的她,不禁也為眼前這一幕而深感驚艷。
俞念潔對上那雙打量的眼,微地一楞,隨後款步走去,合袖福身。
「俞氏見過郡主。」
瑞王是先皇後的親族,祖上某一支脈更曾經娶過元晉開國皇族之後,因此算起來與當今皇族有著遠親關系,是貨真價實的皇族後裔。
過去皇太子還未被廢時,瑞王與皇室往來密切,亦受帝王重用,加上孫碧茵頗受太後喜愛,因而被封賞為郡主。
孫碧茵頷下首,進到花廳里,在紅木太師椅落坐,隨後示意俞念潔道︰「坐。」
俞念潔行了禮,在另一架太師椅上落坐。
小婢進來奉茶,茶香繚繞,孫碧茵捧起茶碗,輕啜一口,余光透過杯沿,凝親著茶幾另一端的人兒。
她腰背挺直,坐姿端秀,姣好側顏甚是柔美,襯上那一身宮綢裁制的粉衫,當真貌美華貴,絲毫看不出她的年紀足足大了自己十二歲。
孫碧茵說不清心底是羨,抑或是妒,只想著,待她也到俞氏這個年紀時,能否擁有那股說不出的風韻與氣質。
她的目光在觸及俞念潔發上的珠花時,突地一頓。那珠花一看便知不是什麼上等貨,做工甚是粗糙,與她那一身華服實在不合。
「郡主近日夜里睡得可好?」
听見俞念潔出聲詢問,孫碧茵這才擱下茶碗,若無其事的抬頭相迎。
「近日睡得不太好,今日下榻時頭還有些疼。」
「郡主這是受了風寒。」俞念潔端詳起她的面色。「郡主可會發汗?」
孫碧茵搖了搖首。
「睡下時可會覺著寒?可會覺著喘?」俞念潔又問。
「明明天氣挺好的,可我就是覺著冷,睡時偶爾會干咳,咳久了就喘。」
俞念潔心下了然,喊來了小婢,吩囑道︰「去藥鋪買麻黃三兩、桂枝二兩、甘草一兩、一袋杏仁。」
孫碧茵半信半疑,「你這是準備給我開藥方?」
「這是麻黃湯,郡主服下後便能改善病癥。」俞念潔解釋道。
「你當真懂藥理?」
「我自幼跟隨家父習藥學,對于藥材涉獵頗深,因而深諳藥理。」
「听說……你祖母是朝日郡主。」孫碧茵似探似查的問及,忍不住又將她容貌細細打量。「我听我祖父說過,當年朝日郡主可是皇室中容貌最出挑的美人。」
「祖母逝世得早,我對祖母記得的不多,只曉得她老人家甚是慈悲。」
見她談吐有禮,進退有據,孫碧茵不由得心生佩服。
原以為俞氏出身鄉間,雖然家世不俗,可至多是個讀過書會識字的藥堂之女罷了,不想,她的氣質與內涵,比之京中貴族,竟也不差半毫。
盡避視俞念潔為情敵,可實際交手過後,孫碧茵發覺自個兒實在無法真的討厭起這個女子,相反地,她希望自己日後能如俞氏一般,從容自信,遇事泰然。
思及此,孫碧茵也不再兜著圈,直言道︰「我知道這段日子里,你與子宸哥哥同睡一室。」
俞念潔面色坦然,無懼地迎視著她。
孫碧茵又道︰「老實說,我心里很不舒坦,也很忌妒你,可我明白,子宸哥哥喜歡你,他從未與女子如此親密,你是第一人。」
「郡主為何對我說這些話?」俞念潔不解。
「我不是來下馬威的,你可別誤會。」孫碧茵直爽地說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日後我嫁與子宸哥哥為妻,礙于身分,你只能為妾,我知道,這是委屈了你,可你千萬別覺著難過,畢竟身分有別,誰也改變不了。」
聞言,俞念潔心下想笑,一方面覺著悲哀,一方面又覺著這個姑娘忒率真,雖然難月兌出身名門的嬌氣,可心胸卻相當開闊,並不狹隘。
見她嘴角泛笑,孫碧茵納悶。「我說的話很好笑嗎?」
俞念潔連忙搖首,解釋道︰「不是的,郡主莫要見怪,我這是在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此話怎講?」
「我俞氏不過是一介野婦,不過有幸識得隱姓埋名的羲王府世子,方有今日能與郡主平起平坐的境遇,郡主不嫌棄我的出身,反倒安慰起我來,這讓我覺著自己何其有幸,同時也何其不幸。」
「為何你說自己不幸?」孫碧茵到底年紀太輕,對她這席自嘲,?*?? br />
「我本是有夫之婦,如今卻成了敗壞私德的水性女子,然而這非我所願。」
「難道,你不喜歡子宸哥哥?」
俞念潔垂下眼,尋思片刻,方道︰「我嫁的那個人,名喚白辰。」
孫碧茵一臉惑然。「這是什麼意思?可是,你不是與子宸哥哥在一塊兒了?」
「即便我與王爺在一起,我依然等著白辰。」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嫁給子宸哥哥?」
「一女不嫁二夫,哪怕名節已毀,聲譽掃地,我也不可能改嫁。」
見俞念潔神態堅強,字句鏗鏘有力,仿若起誓,孫碧茵一時看怔了眼,同時心中發急。
這可不行!听說,自從俞氏開始陪在子宸哥哥身邊,他的怪疾便改善許多,為了子宸哥哥的將來,俞氏得跟著子宸哥哥才行呀!
孫碧茵心一急,忘了那些忌諱,月兌口便道︰「難道你還不知道,白辰已經死了!」
聞言,俞念潔楞住。
與此同時,一道玄黑色人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進到花廳,正巧听見孫碧茵這句急嚷,當下暴跳如雷。
「你在這里做什麼?!」
低沉怒吼一落,孫碧茵跳起身,嬌容失色,小聲囁嚅︰「子宸哥哥……對不住,我只是……」
俞念潔起身上前,柔聲勸道︰「王爺息怒,郡主一時心急方會失言,王爺莫要動真氣。」
孫碧茵心下驚詫,不只是她,湛子宸亦然。
方才他進花廳時,分明听見孫碧茵透露了那個令羲王府眾人視作禁忌的秘密,她肯定也听見了,可為何她如此鎮定?
湛子宸冷眼掃過驚楞住的孫碧茵,命令道︰「回去你的樓閣。」
明白他的脾氣,孫碧茵不敢違逆,只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紅著臉,咬著唇,小碎步的奔離花廳。
花廳瑞安靜了下來,霎時,靜得可怕,只听得見遠處的爆竹聲。
俞念潔望著他,見他俊顏僵冷,目光盈滿質疑,她心中有數,自知瞞不過他,只得從實以告。
她輕聲道︰「白辰沒有死。」
孰料,這句話,恰恰是湛子宸此生最恐懼的事——
還記得小的時候,他特別喜愛羲王府後院的紫竹林園子,那兒有座荷花池,池後是造景假山,甚是壯麗。
他喜歡拿竹子戲弄池里的魚兒,看魚兒嚇得四處逃竄,鑽進了層層迭迭的荷葉間,他再一一撥開葉子,把躲起來的魚兒找出。
「子宸,你別戲弄它們。」
听見童稚的聲嗓,七歲的湛子宸停下手里的竹棒,轉身望向身後的白衫男童。
兩張如出一轍的俊秀面孔,相似的身形,唯一的區別,在于兩人眉宇之間的那股氣質,以及一者喜黑、一者喜白的習慣。
湛子宸眯眼,瞪著自幼便與自己意見相左的弟弟。「誰準你跑來這兒的?這兒是父王賞給我的園子,只有我可以來。」
湛語辰不理睬他的怒目相對,兀自走近池邊,望向那一潭清澈池水。
「魚也是一條生命,它們也會痛的,你這麼捉弄它們,日後可會遭報應的。」
望著湛語辰小臉凜然,一派正氣,又瞧見他胸前掛著一串精巧的琉璃佛珠,湛子宸忽爾想起前幾日,素來信佛的娘親,找來了楞嚴寺的高僧替弟弟觀面相,高僧還贈了一條佛珠,據說是開國高僧圓寂時留下的佛珠,意義非凡,想來應當便是眼下這串琉璃珠。
妒從心中來,湛子宸眸微眯,扔開了竹棒,猛地沖上前,探手便抓起湛語辰胸前那串琉璃佛珠。
「撕」的一聲,顆顆剔透無雜質的佛珠,不堪這突來的外力拉扯,霎時被扯斷散落一地;有的珠子當下散進池塘里,沉入荷葉間隙,不見蹤影。
湛語辰楞住,好片刻方回過神。「你這是做什麼?你為什麼要扯斷我的佛珠?」
「我就扯了,你想怎麼著?去向娘親告狀嗎?還是要上佛寺向你的佛祖告狀?怎麼,該不會又要說我會遭報應?告訴你,我最大的報應,便是有你這個雙生弟弟!」
聞言,湛語辰早慧的面容,掠過一絲黯然。
「滾出我的園子,回你的佛祖面前去念經!」霍地,湛子宸粗暴的推了他一把。
湛語辰一時不防,當即跌坐于地,教泥塵染髒了那一身白衫。
湛子宸冷眼睥睨,分明是童稚的臉孔,眼中卻有著與年紀不符的怨妒。
湛語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灰,沒多說什麼,轉身便離開紫竹林。
就在那日午後,湛子宸跳進了池塘,險些溺斃,還是羲王的屬下前去尋人,及時救起了湛子宸,方阻止一場憾事發生。
童年往事,歷歷在目。
湛子宸自個兒也不明白,為何會突然回憶起這段往事,只曉得,那一天他跳進池水里,水是那樣的冰涼,冷得他渾身打顫。
他在層層荷葉間穿梭下潛,只為了把遺失的佛珠找齊,可惜,他終究找不著最後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