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脂清香彌漫,火光若舞,在偏橘紅的幾道松油燈火照明中,那男子一襲衫袍從容依舊,似練功般盤坐在高高的石床軟榻上抱元守一。
他徐徐揚睫望向來人,忽地定住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好像其實沒誰推門而進,門被推開又關上的聲響以及出現在眼前的人,全都是假想的。
惠羽賢一時間亦定住不動。
她領教過三位幻宗老祖的手段,氣場無形,幻陣無勢,她不敢大意。
待對視片刻,她終于出聲喚︰「凌閣主……你可還好?」
男人沒有任何動靜,連胸口起伏皆無似,宛若一具石像。
可她甫進密室時,他明明會動,他還抬眉揚睫看她,怎麼可能瞬間石化?!
「……閣主?」她朝他走近一步。「凌閣主?」
太不對勁,他完全無動于衷!
她不禁情急大喊︰「兄長!」
這一聲甫喚出,榻上的「石像」驟然間被點石成人一般,就見男人沉沉吐出一口氣,原本挺直的上身驀地往前倒落。
「兄長?」惠羽賢一個箭步上前,驚惶間將人及時抱住,沒由著閣主大人將那張俊顏往石地上砸。
她扛著他直往節傾的身軀側坐榻上,男人那顆腦袋瓜柔無力般擱在她肩膀上頭,輕攏于身後的青絲有泰半都撲到她身上來,弄得她開口欲言,話尚未說出已先嘗了幾縷他的發。
「你……」她一手抓他背心,另一手輕推他的肩,試著拉開距離。
但他好沉,像瞬間泄去守在方寸與丹田的氣,本心一亂,功法難以為繼……啊!等等!他適才抱元守一是正與什麼無形之氣對抗嗎?
她的闖進明顯攪擾到他,若因此內息受傷,又或者走火入魔,那、那……
她心里著急,再次想推開他看清,卻听到他暗帶笑意低幽幽道——
「我以為眼前又現幻影,好多次你來到我面前,待我探手去踫,卻什麼也沒有,原來這回不是,這是真的。」
惠羽賢心口輕顫,原揪緊他身後衣衫的五指不禁放松,掌心貼熨他的背。
「……我來,是要帶你離開,你不在,外邊都亂了套。」
「當日在綠竹廣居竹林中,賢弟調頭就走,為兄內心亦亂了套。」
她氣息微梗,感覺五髒六腑都繃緊了,因憶起當時情狀,也因為他話中淡然卻直擊心窩的哀怨。
她思緒猶亂著,他已又啟唇——
「你連那般喜歡撒嬌痴賴的阿花都舍得擱下,把為兄舍了,定也瀟灑得很。」
……阿花?
惠羽賢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他口中的「阿花」指的是幻影花。
如果幻影花是「阿花」,那以往跟花一起混的巨蟒,是不是該喊它「阿蟒」?
……不能亂想,別被他牽著走。她把腦中亂七八糟的事甩掉,緩緩推開他。
「凌閣主能走嗎?我先帶你出……」
他玉顏微垂,閉著長目,濃密羽睫在眼下投落淺淺兩道陰影。
「閣主!」她喚得更響,卻無半點響應,眼前男人彷佛又進入靜止狀態。
莫非她得喚對了「正確」的稱呼,他才肯開口說話?
他這人……實在是……罷了。
「兄長。」畢竟心太軟,尤其又對上他。
她喚出的二字透出無奈,卻像能解開古老封印的咒文,只見凌淵然徐緩掀睫,露出清淺笑意。「賢弟啊……」
像是無力坐直,他的頭再次朝她靠來,這次是拿額頭抵著她的額。
他的發絲從面頰兩側貼垂而下,幾將兩人的臉全遮了,氣息吐納間形成小小氛圍,有獨屬于他的好聞氣味,有淡淡松香,有讓人心癢難耐且臉紅心燙的什麼。惠羽賢沒力法一直閉氣,一直去聞又撩心得很,遂捧著他的臉再次推離。但畢竟不敢確定他此時狀態,只能稍稍地、輕輕地推開,至少得讓她能看清楚他的神情變化。
「兄長,你先跟我出去……呃?」她的臉蛋也被他兩手捧住。
他兩根拇指貼著她的淡蜜臉膚輕輕摩挲,道——
「關于你那個代償賭債之事,為兄不想你被武林盟束縛住,不想你把女兒家美好的時候全擲在這片江湖,所以才借機同盟主前輩開口,欲代你了結。」
他瞳底映著的光,似水柔情,亦帶懊惱。「這事確實是為兄過錯,實不該拿賢弟來作為交換之物,即便要換,也該先跟你打聲招呼,好生商量,唔……我以從後會改,不會再對你先斬後奏,也不再讓你後知後覺。」
他這話說到後面听著有些古怪,惠羽賢張了張嘴沒能聲,全因臉上被他撫得好熱,那熱度透進膚里、血肉里,又直直透入她的心。
「我以為那樣做是對你好,未料會惹你生氣難受。」凌淵然道。
「兄長是對我好。」聞言,她連忙緊澀吐語,不想他再自責。「是我自個兒找罪受,莫名其妙硬往牛角尖里鑽……腦袋瓜里能知道兄長是護著我的,但、但心里還是會有些受傷,好像很多與自個兒切身相關的事,都不是自己能決定、能完全掌控的……」
她被迫失去爹娘,被迫離開大山小村。
她也被迫留在南離山腳下生活,被迫為武林盟「賣身」。
然後,她又被迫離開武林盟……
許多事開關都是極難受的,但過程與結果卻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豐饒。
她下意識學起他的動作,兩拇指亦輕輕撫模他的俊顏,喜歡那絲般膚觸,未覺男人鼻息忽地一濃。
她咬咬唇又道︰「事發當下是難受的,常常要拉開一段距離或時日,再回頭去看、去想,才能弄明白本心……就像當時被留在南離山腳下,一開始是氣惱你的,後來自個兒才會想明白。所以現下我心里已明白,兄長那樣做不是欺負人,所以你不用再一直解釋。」
凌淵然望著她好一會兒,像突然又石化。
就在她心驚地攏起雙眉欲要喚他時,他忽地放開她的臉蛋,兩手改而覆在她手上——
于是兩人的姿態就成了她捧著他的臉,他握住她捧著自己臉頰的手。
這般傻傻對視很是傻氣,他笑得俊漠稜角全軟化,眼神如夢般迷蒙。
「這些日子,賢弟過得可好?」
「嗯。」返回南離山腳探望,被師父疼,被師娘養,然後再次離開南離山腳下,天南地北任她闖,算來是過得挺好。她點點頭。
她抿抿唇,從善如流地問︰「這些日子,兄長過得可好?」
「不好。」他搖搖頭。「為兄這張臉都瘦了,賢弟沒模出來嗎?」
用不著模,她光用眼楮眷看出他確實清減了些,再加上青絲垂散,襯得一張白玉俊臉更添頹靡青色,看多了心蕩漾,頭要發暈的。
「對不起……」她斂下雙眸,道歉的話自然而然出口。
真扣心自問,卻地不知道為何要低首認錯,好像……就是覺得……他過得不好、衣帶漸寬,她是罪魁禍首。
凌淵然瞳心湛亮,露齒又笑,得寸進尺問︰「可知自己錯在哪里?」
「唔……」她欲收回手,他任她從臉上撤下,卻仍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微微加重握力,低聲道,「我娘親當年中了‘赤煉艷絕’,中毒甚深,那時幻影花未開,無法煉制解藥,而用盡鎊種能救到的解毒藥丸皆無效,後來是我爹行了險招,拼著數十載功力與性命不要,以自身內力將娘親已深入肌理血骨的劇骨催逼而出,並在過程中承受劇毒的反噬……」
惠羽賢不懂他為何突然提及雙親的往事?
但關于「赤煉艷絕」與他娘親曾中比毒而後死里逃生之事,她本就想知道得更詳細些,此時他願提,她自然听得仔細,臉色已跟著大變。
「那令尊大人他如何了?」
他輕挲她的手,神情從容。
「我爹帶著我娘親硬生生闖過那一關。娘親身體無礙,僅容顏有損,是為大幸,我爹則是耗去數十年的內力修為,五髒六腑皆有損傷,之後雖幾年將養,身體狀況一直不見起色。」
她有些明白地點點頭,將許久前听聞到的消息與他現下所說的事連結。
「你在弱冠之年正式接手乘清閣,說是‘正式’,其實早幾年已都是你在代為打理,畢竟令尊大人需靜養,所以責任全落在你身上,而你二十歲那時,是因為令尊大人去世了,所以你這個新任閣主也才算正式走馬上任。」
他像嘉許她思緒敏銳般略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唇角淡揚。「似有記憶以來,乘清閣就直是我肩上重任,但責任雖重,我亦是甘之如詒的,唯盼賢弟體諒,能多給為兄一些機會。」
她表情愣怔。「……機會?」
他嘆息般道︰「我一直在忙,忙著許多大事,小事、江湖事,如今年過而立,家母煩憂,家里其它長輩也憂心不已,還逼得幻宗的三位高祖爺爺出手,而我仔細思量,確實該為自身打算一下了,只不過……嗯……咳咳……畢竟從未跟女兒家求歡過,這是為兄的第一次,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賢弟總得給個機會。」
……閣主大人在說什麼?
惠羽賢都听懵了,掀著唇瓣僅會重復學語。「……機、機會……」
「是的,是機會。」那雙迷蒙美麗的長目眨了眨。「我若做得不好,惹賢弟氣惱,總得令我明白了才好,待一次次修正後,總能修到令你喜歡、讓你歡喜,漸漸的我就能求到了……唔,不要一做得不好,你就從我身邊跑開,連句道別都不肯給,賢弟心里受傷了,為兄心里又何嘗好受?」略頓,他認真地再次請求——
「所以,我沒求過歡,你要給我機會去學。」
求……歡?
給他機會學什麼?
學……學怎麼跟女兒家求歡?
而那個被求歡的女兒家,是她……
砰!嗡——眼前,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炸開!
惠羽賢耳里鬧哄哄,腦袋瓜里也熱烘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