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老夫人病危?!」
在解冰雲出京時,安國公夫人臉色紅潤,目光精爍,快六十歲的老太太不用人攙扶,還能走上萬佛寺門前長達一千階的天梯,臉不紅氣不喘的嘲笑小輩腿軟。
她是將門出身,早年也曾跟安國公上過戰場,打過幾場仗,立下汗馬功勞,先皇曾稱其為巾幗英雄。
不過才幾個月前的事,她還精神不錯的吃下幾碗南瓜粥,將一迭面額不小的銀票裝入小匣子里,由身旁的郭嬤嬤交給麼兒,那時滿臉堆笑地要小兒子帶個媳婦回來,趁她一把老骨頭還能動的時候,生兩個小孫子讓她含飴弄孫。
言猶在耳,卻驚傳惡耗。
就在解冰雲派人護送二嫂和宣宜公主回京之際,同時京里快馬加鞭的送來書信,下筆人為安國公本人,他信中語氣沉重的指稱老夫人快不行了,等著見小兒最後一面。
信里附了御筆,允解冰雲一個月假回京探親,並「押送」宣宜公主返回京城,她私自出京,罪犯欺君,皇上命她入萬佛寺齋戒一年,帶發修行為太後祈福,抄佛經千卷。
為此,宣宜公主真的哭了,悲悲切切,一路從萊陽哭回京城,一雙眼楮都哭腫了,身子也瘦了一圈。
後宮的女人怕什麼?最怕失寵。
即使是皇帝的兒女也有分輕重貴賤,原本還算在皇上面前得臉的宣宜公主,所作所為令皇上大失所望,故而由雲層跌落似的失去寵愛。
而她在回來的路上也受了不少苦,差點香消玉殞。
因為解冰雲為了早日見到親娘,日夜不休的趕路,吃睡都在馬車上,除了下車解手外,幾乎沒有停歇。
馬一匹一匹的換,每過一個驛站便換馬,駕車的馬夫兩人輪流,只能靠在車轅邊打個盹兒。
為了方便上路,輕車簡從,宣宜公主來時,浩浩蕩蕩的七輛馬車車隊,她和解二夫人各一輛馬車,侍女一輛、丫鬟一輛、嬤嬤一輛,其余兩輛載的是兩人的慣用東西和衣物,但此時只有三輛馬車。
宣宜公主和解二夫人同乘一輛,車上兩名服侍的人,另一輛坐的是解冰雲夫妻,以及丫鬟春芽、綠枝。
敢也跟來了,只是一路上都在暈車,昏昏沉沉的,睡到京城,他是被騎馬的侍衛帶下車,睡進安國公府。
余下那輛馬車坐的是剩余的丫鬟、侍女、嬤嬤們,一堆人擠在馬車上,以及主子們的行裝,顛得每個人臉色大變。
一回京大伙都瘦了一大圈,面色枯黃,沒法子自行下車,腿都發軟,雙腿直抖的被人扶進府里。
「回來了,回來了,五爺回來了!老夫人您快睜開眼,看看您的續哥兒……」
紅著眼眶的郭嬤嬤在雙眼緊閉的老夫人耳邊輕語,原本不省人事的老夫人竟然無聲地流下兩行淚。
「娘,不孝兒回來看您了,您快起來看看我,我帶媳婦兒回來了,您不想見見她嗎?」
解冰雲一入內便直奔床前,雙膝一落跪在腳踏板上,神色哀戚的握住娘親枯瘦如爪的手,內心的悲切難以形容。
身後跟著一起跪下的是周靜秋,她可以說是被丈夫拉著跑進來,腿還有些不適,顯得無力,她趁無人注意時偷按了腿上穴位,活絡筋骨,讓雙腿的血液流通流通。
老夫人對她而言只是一個代名詞,看慣生死的她,並無丈夫的悲意和不舍,反而冷靜的觀察四周。
長期臥床的人屋里會有一股難聞的尿騷味,以及說不上的怪味,令人掩鼻,加上苦澀的藥味,那氣味濃得教人作嘔。
但是周靜秋發現並無異味,只有淡淡的果香,也許是發病還未久,照顧的人仔細,才沒嗆鼻的異味。
不過她還是受不了,惡心想吐,因為她從垂下的眼角一瞄,窗戶未開,悶得一點風也沒有,一屋子人站得滿滿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仍抱在懷中的孩子,幾乎所有的孝子賢孫都來了。
在听見解冰雲說「媳婦兒」時,幾個歲數較長的大人臉上閃過一絲異狀,眼神古怪的互視一眼。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快起來,跑久了娘會心疼……」一名約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扶,他的神情看似傷心,滿臉胡須未刮,可說出的話中隱約帶出了酸意。
好像在說娘只疼你,你才是娘的兒子,我們幾個是抱養的,不是親的,只有你是她心上的那塊肉。
吃味也吃得不是時候,難怪安國公府的聲勢一日不如一日,身為長子的解冰鋒並無寬闊的心胸,他和相差二十歲的麼弟站在一起,顯得垂垂老矣,兩人不像兄弟,倒像父子。
「娘為什麼突然病得這麼重?我離京時她明明還好好的,拉著我的手要我用心為皇上辦事……」娘那時的聲音沉穩有力,拍在他肩上的力道重得很。
解冰雲不相信母親會說倒就倒,他還沒見過哪家的老夫人如他娘一般健朗,健步如飛,完全不像上了年紀的老人家。
「這事哪能說得淮,我們都嚇了一大跳,娘正和娘家嫂子說著話,就突然倒下了,氣都快沒了。」要是真的死了倒也省事,省得侍奉湯藥。
久病無孝子,更何況一直抱怨母親不公的長子。安國公府里的一切日後要傳到他手中,他不希望母親獨厚一人,等他繼任安國公時,府里的家產都薄了。
「太醫怎麼說?」人絕不會平白無故的病倒了,事出必有因,不問個明白解冰雲無法放心。
解冰鋒深沉的眼眸一閃。「太醫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說人上了年紀,難免有病痛,撐得過就沒事,反之,就要先準備起來,也就這幾日的事了。」
「大哥找的是哪個太醫?鞏太醫呢,他來看過母親了沒?」母親生病是大事,解冰雲只相信立場中立的鞏太醫,他為人古板但正直。
「是喬太醫,他的醫術不下鞏太醫,太皇太後的哮喘就是他給治好的……」鞏太醫是個老頑固,塞銀子給他請他配合一下也不肯。
沒等解冰鋒說完,解冰雲朝外揚聲喊道︰「用我的名義請鞏太醫過府一趟,他若不來,就請他來。」
這個「請」字頗有深意,知情的人一听便明了。
「是。」門外的左隨風一應。
夜華玉仍然在萊陽縣,因為知縣大人不在,他受命暫代知縣一職,此時正哀怨大嘆交友不慎。
「五弟,你這是什麼意思,不相信大哥嗎?娘都這樣了,再看太醫也沒用,你何不讓她好好的去?」解冰鋒說得大聲,好掩飾心中一閃而過的慌張。
「我不是不相信大哥,而是還有一線希望我都要去試試,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他不能讓母親無聲無息的死去,她還有一口氣等著他,肯定是在等他救她。
解冰雲深信母親會好起來,拖了這些時日不就是為了多活幾年,她放不下他,沒看他兒女成群豈肯瞑目。
「你這是徒勞無功,平白讓娘受苦,娘撐到現在已經很辛苦了,就讓娘安心的休息吧。」也就是一口氣拖著而已,還能救得活嗎?五弟根本是在無理取鬧,把事情鬧大好昭顯他孝順。
「就因為她撐到現在才要更努力,我剛成親,還沒生下孩子,她怎麼能休息,娘答應要給孩子取小名,還沒做到前,她不會輕易離去。」娘一向說話算話,信守承諾。
「你這人的腦子老是轉不過來,你看看娘,她像還活著的樣子嗎?若是胸口沒有細微起伏,根本就是死了。」他當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嗎?只有他最孝順,其它人巴不得娘早死……解冰鋒略有心虛,他便是盼著母親死的人。
一屋子的老老少少,沒人提起解冰雲成親一事,也無人說要見見新夫人,好像所有人都看不見周靜秋的存在,有意無意的忽略她。
在這緊要關頭,除了五房外,另外四房的人都不希望老夫人清醒,他們瞞了這些時日,就是不想老五在重要時刻趕回京城,讓老夫人悄悄地去,悄悄安葬在祖墳里。
誰知安國公會去信一封,把人大老遠的召回來,還趕在老夫人未斷氣前,這教大伙兒心里吊著一口氣,都感到很不安。
「爹呢?」解冰雲問道。
「爹的身子不舒服,忠伯扶他回房休息。」解冰鋒在心里怨怪爹多事,不然他也不用費事應付這頭蠻橫的犢子。
徐忠是安國公府的世僕,徐家世代是解府的家生子,為人忠義,有橫膽,以前是安國公的親兵,如今是府里的總管。
知道父親不在的原因,解冰雲又走回床邊,坐上床沿,雙手微抖的將母親瘦得見骨的手包在手中。「娘……」
「你剛回來,先去梳洗一番,一會兒再過來。」解冰鋒想著法子不讓麼弟守在母親病榻前,看到他年輕俊美的臉龐,解冰鋒想到自己已然老去的年歲,發鬢已出現斑白。
長子已老,而幼子年華正盛,明顯的差距讓人看了心齡,又有些妒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不了,我想多陪陪娘,跟她說說話,也許她听到我的聲音就會醒來。」解冰雲神色憔悴,眼神哀傷。
解冰鋒一驚,心想著以母親對麼弟的疼愛,說不定真會因為他的叫喚而清醒,只好再勸道︰「別做傻事了,娘根本設有知覺了,哪曉得你是誰,她睡得很安寧……」
「人太多了。」
驀地,一道清亮的女聲揚起。
「什麼?」誰在說話?
「老夫人說了,人太多了,擠了一屋子讓她無法喘氣。」周靜秋宛如冬雪中一株紅梅,傲然葉蕊。
「你……你在胡說什麼,娘怎麼還會開口。」心中有鬼的二爺解冰庭站得老遠,一雙驚恐的眼不時地轉溜,就怕看到不該看見的白影。
「我听見了。」周靜秋面不改色,說得煞有其事。
「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請你不要在我們安國公府胡言亂語,要不就只好請你出去了。」一名面色威嚴的婦人走了過來,身著檀色繡吉祥如意紋祆子,手里套了一只纏金羊脂白玉手鐲,看來華貴而威重。
「大嫂,你眼楮瞎了嗎?沒看到她挽起婦人發髻,滿屋子的解家人就她一個眼生,當家主母做久了也會腦鈍,她是我的妻子,你的弟媳,安國公府五夫人。」護妻的解冰雲將妻子拉到身邊,說的話如冰雹子,砸得人又痛又狠。
「大嫂。」周靜秋一福身,神態淡然。
「五弟,你那是什麼口氣,當個小小七品官就得意了,她是你太嫂,不是府里的婆子,由不得你大呼小叫。」真是太不像話了,長嫂如母,他居然對著大嫂冷嘲熱諷。
見不慣他張狂作風的解冰鋒也出聲了,只不過他是為了自己的面子,麼弟對大嫂不敬便是沒把大哥放在眼里,被人硬生生的打臉怎能置之不理。
「相公別生氣,五弟也是著急娘的身子才口不擇言,娶妻娶賢,妻賢夫禍少,我看五弟是受了影響,性子也變得暴戾些。」大夫人看了一眼周靜秋,未指名道姓,可是非常明顯的暗示家宅不寧源自不該出現的人。
「大嫂是見不得我有「活著」的妻子是不是?在三個未婚妻接連出事後,你認為這一個也應該是死人,不死你心頭氣不順,是吧?」解冰雲話鋒凌厲,刻意強調活著兩字。
目光一閃的大夫人眉頭緊蹙。「五弟這話說得甚重,大嫂怎會不盼著你早日成親生子,開枝散葉為府里添人添福,只是咱們安國公府也不是誰想進就進得了,連淮陰知府的庶女都只是你大哥的妾,她何德何能棲高枝。」
她的意思是,她不承認這門親事,也不認這個五弟媳。
「我問過你了嗎?你也太多管閑事,我有爹有娘,還輪不到你做主,大房的手伸向五房,大嫂的心思好深呀!」解冰雲毫不客氣地當眾給她難堪。
娘的病情讓他心急如焚,連日的奔波又教他身子勞累,一口氣還沒歇過來,又得面對自家人的攻訐,他不想再忍的爆發出來,不管是誰都不留情,言詞犀利得令人招架不住。
從被迫離京到匆促返回,這其中不乏有大嫂的手筆,他忍得了一時,卻不願意長久忍受,讓跟著他千里奔波的妻子也受到不公的對待,委屈地受人嘲弄與奚落。
他這是一肚子火爆發了,誰冒頭燒誰,逮著一個是一個,燒成啞巴嗓就不會有人多話了,嘴兒閉上。
夫人面色難堪,卻仍裝作苦口婆心的勸道︰「五弟你……你魔怔了,見誰都像是仇人,大嫂的一番苦心也听不進耳了。」他這牛性子又犯了,存心不讓人好受。
她說她的,听不听在于解冰雲,他一手握著母親的手,一手拉著妻子的小手,泛著血絲的黑瞳冷礙深幽。「秋兒,我信你,娘說了什麼,你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周靜秋水般的眸子輕漾,「娘說人太多了,屋子的氣不順,她沒法喘氣,又說他們太吵了,吵得讓她連想好好睡一覺都不成,似睡非睡的醒不過來。」
「你胡說……」一遇到鬼神之說,人人都心生畏懼,唯恐這件事是真的,就連一向在府里最沒有地位的四夫人也忍不住出聲。
「四嫂閉嘴。」
被小叔一喝,四夫人訕然地退到丈夫身後。
「秋兒,你繼續說。」解冰雲微微加重力道握緊了妻子的手一下,告訴她他會保護她,盡避說。
看了看眾人的神情,周靜秋目光低垂。「人都退出去,把窗戶打開,不燃董香,把靈堂撒了。」
「把靈堂撒了……靈堂……」解冰雲倏地怒了,兩眼如吃人的野獸紅得嚇人。「誰讓你們設靈堂的?!人都還沒死就迫不及待,你們可寘孝順!」
「這……」解冰鋒無語。
「是太醫說該淮備了……」解冰庭小聲的說道。
「撤掉,撤掉,通通撤掉!窗戶打開,人都出去,一點香也不許燃,誰不照做,就別怪我踹人。」解冰雲怒吼。
屋子里被趕得只剩下臉皮抽搐的大爺,以及臉色難看的大夫人,其余人怕被波及,一個個灰溜溜的離開房間。
三代人包含妻妾在內有四十多人站在院子里,面上訕訕的互視一眼,誰也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惶惶然的交談著。
誰不知道安國公府的解五爺就是個橫的,京中小霸王,皇上寵著,爹娘疼著,兄弟們讓著,他聰明過人,頑劣也過人,打小就在皇宮進進出出,因此膽大橫行,無法無天。
忘了一提,太皇太後是他姑祖母,他小時候曾抱養在姑祖母宮中五年,因此快四十歲的皇上得喊他一聲表弟。
「五弟,天兒冷會凍著娘,窗子就別開了……」穿得少的大夫人打了個哆嗦,讓人升起地龍。
「人都快死了還怕什麼冷,兩腳一伸就不冷了。」解冰雲冷嘲道。
「你……」長袖善舞的大夫人頭一回說不出話來。
這時,年過半百的鞏太醫入府了,他叫叫嚷嚷的破口大罵,聲音之大讓人曉得他身子安康。
原來他是被背進來的,臉上青瘀紅腫的左隨風面無表情,將罵了他一路、打了他一路的鞏太醫放下。
因為鞏太醫不肯來,只好「請」他來了。
「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你,這京城里也只有你敢對老夫無禮,活似太醫是你家養的老奴!」鞏太醫捻著胡子咕噥,老大不高興。
「老鞏,我娘要是救不回來,我滅你滿門。」他就一個娘,還沒好好孝順她,怎能眼睜睜看她死去。
「你……你威脅老夫?」鞏太醫驚懼的瞪大眼。
解冰雲發狠的揮著拳頭。「是威脅你,你有三子一女,老妻一名,五個孫兒,少了誰都心痛吧!」
「……好,算你狠。」鞏太醫火大的接過左隨風遞來的醫箱,取出脈枕先診脈,而後眉頭一皺,翻看解老夫人的眼楮和氣色。
「怎麼樣?」解冰雲急忙問道。
「不好。」非常不好。
「除了不好,你沒有別的話要說嗎?」解冰雲這話的言下之意是在警告他老人家仔細斟酌呀!
不買帳的鞏太醫哼了一聲,「準備後事。」
神仙不救無命鬼。
「你——」
解冰雲正想拎起鞏太醫衣領飽以老拳,周靜秋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再將一物塞入鞏太醫手中。「夫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醫者父母心,太醫能救一定會救,絕不會見死不敉。」
鞏太醫心中訝然,臉上卻波瀾不生的垂下衣袖,悄悄接過比拇指大沒多少的青色姿瓶。
驀地,他看見周靜秋的手指動了一下,不動聲色的移到老夫人手上,指尖在老夫人的指上挑點了兩下。
莫非有異?
鞏太醫再細察,本來就小的眼楮在看到指甲蓋上一條比頭發還細的黑線,倏地一眯,成細縫。
「咦!這是……」居然是……
「還能救嗎?」解冰雲神情嚴肅的看看妻子,又望向鞏太醫,兩人剛才的小舉動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試試看。」鞏太醫取出銀針先試扎了幾針,發現老夫人指甲上的黑線顏色變深,他又連下十八針,針針深三寸到五寸。
未關的窗戶飄送進絲絲涼意,吹散了屋內的燥熱,微涼的風流動著,讓原本感覺快窒息的人頓時又活了過來。
過了一刻,鞏太醫拔針。
他動作極快的將銀針收入針盒,不讓人瞧見,但是眼尖的解冰雲還是看見銀針的針頭比墨還黑,頓時,他的黑眸迸出怒色。
「鞏太醫,我娘的病……」
鞏太醫手一舉,不讓他開口,取出青色小瓷瓶,他先細聞瓶中的氣味,再倒出一粒豆子大的紅色丸子,捏了一小撮在口中輕嘗後,他才滿意的一點頭,將紅丸化入水中,讓郭嬤嬤將化開的藥水喂入老夫人嘴里。
「過了今夜能醒便是撿回一命,否則該布置的就該布置了,你滅我全家也沒用,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你到五更。」他也無能為力。
鞏太醫臨走前,若有所思的看了周靜秋一眼,青色瓷瓶未歸還的收入懷里,這可是好東西,不還不還,當是診金吧,里面還有三顆小紅丸,是他從未見過的解毒配方。
子時過後更聲響,盡責的更夫打著響板。
案桌上的燭火忽明忽暗,照著一室的詭魅陰晦,窗外半殘的月兒被烏雲遮住,更顯得鬼影幢幢。
呼吸很淺的老夫人臉色還是一樣的慘白,沒有一點血色,她胸口微乎其微的起伏,彷佛下一刻就要沒了氣息。
在老夫人的床邊多了一張羅漢榻,榻上一躺一坐兩道彷佛靜止的身影,沙漏無聲,一點一點的滑落。
驀地,一陣風吹過窗簾,呼呼的輕聲驚醒了剛打個盹的人兒。
「啊!我睡著了?」揉著發酸的領肩,周靜秋試著坐起。
「再睡一會兒,我看著。」解冰雲伸手輕揉著妻子僵直的背,舒緩她睡姿不良的酸痛。
「不了,再睡就真的起不來了,娘的情形有變化嗎?」她往床上一看,宛若死人的老夫人面容平靜。
「不好也不壞。」他額上的皺痕深得看出疲憊,放不下的心糾結著焦慮,眼下的青影浮腫。
「你要不要躺下來歇一下?這些天你都沒有好好睡一覺,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周靜秋心疼他,揉模他緊皺的雙眉,替他輕壓眼部的穴位舒壓。
他頭,僅躺在她腿上吁了口氣。「我還行,也就這幾天了。」
他說得苦澀,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若是母親真的撒手人環了,淨身、換衣、入殆、下葬,真的不用幾天,挑個良辰吉時便塵土同歸。
「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太擔心,娘是有福之人,定會否極泰來。」除非她的藥劑配錯了分量。
解冰雲苦笑,以手遮住流出淚水的眼。「你怎麼知道娘中毒了,還編出震懾人的鬼話?」
「你忘了我是仵作呀,人體一點細微的變化我都能一眼瞧出,而我習慣第一眼看向人的手指。」從右手手指驗起,再來手臂、頸肩、背……她用的是驗尸的標淮程序。
「他們居然對她用毒……」娘對他們還不夠好嗎?竟然還想要她的命,全然不顧多年的情分。
「人心難測,想要的東西太多,願意付出的太少,一般人都不喜歡繞遠路,既然有捷徑,為什麼不走?」
門口有座山擋路,那就把山搬走,愚公移山是為了便利,如果山不擋門,愚公會想把山移走嗎?世世代代做著傻事,他也想給後代子孫一條好路走。
「呵!可笑,真以為娘死後他們就會得到一切嗎?我娘可沒他們那麼笨。」短視的只看見眼前的利益。
「嗯,生得出你這麼心黑又狡猾的兒子,娘怎會是普通人呢,肯定也是心智過人,計謀無雙的奇女子。」虎母無犬子,母狼生狼崽仔,能掌控其心各異的府中人這麼多年,著實不簡單。
只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老夫人怎麼也料想不到她的兒子、媳婦會對自己痛下殺手,把她這個根源除掉了,她的小兒子便拿不到她的私房。
遺產是五個兒子的分,嫡出的多一些,庶出的少一些,無法獨厚一個人。
「什麼心黑又狡猾,捧了我娘又眨了她兒子,你這女人三天不打上房瓦了,看為夫的教訓你。」解冰雲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雙手齊下的搔她癢處。
「別呀!好哥哥,娘還病著呢,別擾了她……」她左右直躲,忍著不敢笑得太大聲。
老夫人生死未卜,小倆口卻笑鬧個不停,這是要傳出去,光是衛道人士的唾涎就足以將他們淹死。
為了這一夜,解冰雲大發雷霆地將想留下來守夜的大哥、大嫂趕走,其它人也一並驅離院子,他實在無法相信這些人,擔心他們又私下動手腳,把可能好轉的娘親又弄得病情加劇。
「不擾,不擾,我睡著了……」細細的聲音很微弱,似有若無,又似夢囈,風一吹就散了,
「听到了沒?娘說不擾,她睡著了……唉!娘說?」解冰雲驀地坐直身子,兩眼直瞪著娘親,但娘親一動也不動,靜得只剩下破風似的呼吸聲。
耳力沒丈夫敏銳的周靜秋听了一會兒,沒听到任何動靜。「你听錯了吧,是風的聲動。」
「可是我明明……」難道是他想多了,娘根本沒醒來,全是他的錯覺?他下了榻走到床邊,耳朵靠近娘親的嘴邊,但是等了很久,都沒听見娘再說話。
「或許是你太想讓娘醒來了,以至于一點聲響就以為娘開口了,鞏太醫說最快也要天亮,此時才剛過丑時。」天還暗著,離東方翻白還有好一會兒。
又看了看依然沒有動靜的娘親,解冰雲才一臉黯然的坐回羅漢榻上,雙手圈住妻子的細腰。「秋兒,你是不是真能听見……白日時你說娘說人太多了,吵得她不能休息,巡喘不過氣……」
蔥指白女敕,往他唇上一點。「你都說是鬼話了,怎麼還當真?我是看屋子里人太多,窗戶緊閉悶得很,都入冬了還有人冒汗,這才隨口一說詐詐人。」她哪有那種神通,能與陰間鬼神溝通。
「可你曉得府里已布置靈堂,說得跟真的似的,彷佛親眼目睹。」她這話一出,連他都震住了,差點都相信了。
解冰雲一行人由正門進入,但他沒經過正廳,直接垂過影壁進入垂花門,一路不停的到了母親的院子。
除了老五夫妻還撐得住外,二夫人和一干下人一回府就不行,被抬進去的,而宣宜公主則過門不入,轉往宮門而去,解冰雲讓莫天野親自送人,直到送進宮門才準回轉。
周靜秋失笑道︰「那是你一直往前沖,你的方向很明確,心里著急又目不斜視,只想看見重病的娘,可我不一樣,我多少會瞄上兩眼認路,免得被你落下了找不到路……
「我看到幾個家丁拿著白幡從另一端的小徑走過,我隱約听見他們說靈堂的白燭先擺好再上香案什麼,剛好靈機一動就用上了,我們干仵作的驗過不少尸體,這些神神叨叨的鄉野奇談也听了一耳朵……」心正人正,諸惡莫為,百鬼夜行不上門,其它人這麼害怕,無非是自己嚇自己,疑心生暗鬼。
「我媳婦,聰慧……」
解冰雲與周靜秋同時一怔,夜深人靜,一點點氣聲無形中放大,兩人同時互視一眼,看見彼此臉上的訝色,隨即互扶的下了榻,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圍在床邊。
「娘,你醒著嗎?」
「娘,我是你五兒媳婦,我姓周,閨名靜秋,你若听見我說的話,就動動手指,慢著來,不要急……」
夫妻倆將看著老夫人臉的目光往下移,落在她的手上。
起先,一點動靜也沒有,細骨突出的手背布滿猙獰的紫筋,兩人等了一會兒,失望地把頭一抬。
就在這個時候,一根小指動了。
「娘……」解冰雲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娘……娘在呢!我的兒呀!」她的續哥兒在喊娘了,她得趕緊睜開眼看看他。
「娘,我是續兒,你听見了嗎?」一聲聲的哽咽輕喚著。
「……听……听見了,我的兒,你……你怎麼回……回來了……」她的手為什麼抬不起來?她想模模她的心肝寶貝,出門在外沒人照顧,肯定是瘦了。
「娘病了,兒子回來看你。」解冰雲握住娘親的手,感覺她的手雖然無力,卻輕輕的回握。
「我病了?」她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解老夫人很吃力的睜開眼,可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她眨著眼,慢慢看見晃動的影像……啊!這不是她的五兒嗎?為何一臉胡碴,額頭多了幾條細紋,老了一點……
為娘的心疼涌了上來,解老夫人終于看清楚兒子的模樣,虛軟如泥的手也有了氣力,緩緩撫上小兒的削瘦臉龐。
「娘……」解冰雲喜極而泣,當著娘的面哭得像個孩子。
「哎呀!瘦了,也變丑了,娘的小五都老了,長了胡子,娘病了很久嗎?」感覺只是睡了一覺,骨頭都睡懶了。
「不久,一個多月。」他若晚回來幾天,真的只能到靈堂上香拜祭,連最後一面也見不著。
「什麼,一個多月?珠兒,珠兒,你在哪里,快來,我有話問你。」
躺在外間的郭嬤嬤睡得不沉,一听到老夫人的叫喚,趕緊過來。
「珠兒來了,老夫人你……你沒事了?」
郭嬤嬤本名郭珠,原本就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後來嫁給府里的管事,當了老夫人院子里的管事嬤嬤。
「放心,不是回光返照,瞧你嚇得臉都白了。」解老夫人是個心胸開闊、不拘小節的人,還有心思開玩笑。
郭嬤嬤一听,捂著臉也哭了,跪在主子床前。「老夫人,你嚇死我了,你要是真去了,老奴也跟著你。」
「呿!胡說什麼,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哪能相隨,我這不是病了嗎?你跟我說說為什麼病了。」她一點也想不起來。
抹著淚,郭嬤嬤又哭又笑的道︰「八月過後九月初,老夫人說想送一筐橘子給五爺,誰知說著說著就暈過去,後來就一直睡睡醒醒,不太認得人,近半個月連米湯也不入了口,要撬開嘴硬灌,太醫說你拖不到過年了。」
「咦!病得這麼重?」解老夫人狐疑地看看自己枯瘦的手,心酸不已,目光不經意穿過指頭縫,瞥向五兒身邊美得沉靜的女子。「你是我的媳婦兒?」
「是的,娘,我是五房媳婦。」周靜秋走近,讓老人家看得仔細。
「好,好,長得俊,兩眼清澈,很正,是個好孩子,娘給你見面禮……咦!珠兒,我的金瓖祖母綠鐲子呢?」她模著腕要月兌下腕間的玉鐲送給兒媳,卻只模到一把骨頭。
「松了,老奴給你收在匣子里。」郭嬤嬤不敢說眼界淺的二夫人曾想偷偷拿走,被她發現了才趕忙搶回來。
其實不只二夫人,其它三位夫人也有意無意的間起老夫人那些珍貴的頭面和首飾,她都回鎖在匣子里。
人還沒死就惦記著老人家的東西,這些媳婦呀……
「你給取了來,我給小五媳婦戴上。」這手生得好,是會做事的手,珠圓玉潤,飽滿有福。
「好。」郭嬤嬤開了鎖,取出手鐲。
解老夫人剛為新媳婦套上鐲子,才有點精神的身子又發軟,和兒子、媳婦說沒兩句話就又睡著了。
這回臉色沒之前的蒼白,一起一伏的呼吸平順了許多,周靜秋以當過急診室醫師的專業,仔細觀察解老夫人指甲的顏色,原先濃得肉眼可見的黑線漸漸淡去,只剩下肉末一點點黯沉。
「你懂解毒?」解冰雲驚奇地問道。
「你知道驗尸最怕偶到什麼嗎?」周靜秋反問。
「怕什麼?」
她回道︰「尸毒。」
「尸毒?」他倒抽了口冷氣。「踫上尸毒幾乎是無藥可救,立即截肢尚可一救,遲了毒走全身,尸毒一發作,人如行尸走肉,從內髒開始腐爛,直至潰爛到體無完膚。」
在古代是絕癥,只有等死的分,在現代也是棘手的病癥,必須大量使用抗生素防止病毒變種,避免並發敗血癥導致的肌肉壞死。
「我們周家多代從事仵作的差事,先人傳下一種藥能緩解尸毒的發作,但難以根治,我爹把這藥傳到我手上,我便翻遍醫書找出更合適的配方,試著做成新藥……」她用所知的醫學知識去改良,研發新的配方。
「原來如此……」難怪能解奇毒。
「這藥不只能解尸毒,被最毒的蛇咬了也能解,堪稱解百毒,我花了五年時間才做了六顆,鞏太醫給眛了。」她拿了兩顆做實驗,這才確定具有解毒作用。
看來她得再上山找齊藥材,多做幾顆有備無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