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妍玉並未立刻回去,她蹲著身子在樹林里四處尋覓。前世她喜歡養盆栽,遍覽植物通鑒,知道有許多常見的植物其實都具有毒性,比如說日日春、鈴蘭、斷腸草之類的。
慌亂地尋了片刻,她忽地瞥見一株野生的地黃,眸光一亮。
野生地黃根睫有毒,誤食之後可能引發上吐下瀉,嚴重者或會暈眩昏迷,她馬上連株拔起,找了塊石頭搗碎後用隨身的巾帕包起塞入懷里。
接著她又找到幾株有毒的野草,同樣經過處理,最後又找了兩塊銳利的石頭藏起來。
回去時天色已有些晚了,負責做飯的大娘責備她動作慢,她解釋說自己因中途灑了水,只好回去重新打水。
「去去去!就知道妳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小泵娘,連做個活都不索利!」
「大娘,我來幫妳吧!」朱妍玉裝作對自己「辦事不力」很是懊惱,討好地對大娘笑道︰「看是要生火什麼的,我都能做。」
「既然這樣,妳就生火去吧!動作快點,兵爺們可都餓了。」
「是。」
她伶俐地應聲後,便抱過一堆木柴生起火來。大娘忙著宰殺兩只路上捉來的山雞,在滾水里燙過拔毛,準備燒肉煮湯。
朱妍玉趁大娘沒注意時,把自己找到的毒草丟進肉湯里,她知道這鍋肉湯都是給兵爺們喝的,他們這些罪奴別想沾口,只能喝另一鍋沒滋沒味的野菜湯。
她不怕無辜的人喝到湯,只怕毒草的分量不夠,不能引發中毒癥狀,那她做這一切就白費了。
大娘煮好了肉湯,給兵丁一人端一大碗去。這些粗魯漢子一碗不夠又添一碗,直把一鍋肉湯掃蕩得干干淨淨。
當朱妍玉看見那個林大哥把半碗肉湯分給朱相宇喝時,急得快瘋了,偏她找不到什麼借口去阻止弟弟,幸好朱相宇心里記著姊姊,只喝了幾口、吃塊肉後便瞅著人不注意時,將剩下的肉湯端過來給她。
「姊,妳喝。」
「宇哥兒!」她緊緊抓住弟弟的肩膀。「你坦白跟姊姊說,這湯你喝下多少了?」
朱相宇被她激動的臉色嚇一跳,半晌才囁嚅地回話。「只喝了一點啊,姊,弟弟沒忘了妳,這湯是特地留下來給妳的,還有好幾塊雞肉呢。」
朱妍玉這才松了一口氣,接過湯碗後手一斜,將碗里的肉湯全給倒了。
朱相宇驚駭。「姊……」
「噓。」朱妍玉急忙伸手掩住他的唇。「不許出聲。」
朱相宇不解,卻立即機靈地閉上嘴,只用眼神詢問姊姊的用意。
「這湯不能喝。」朱妍玉壓低嗓音,順手將一塊銳利的石頭塞進弟弟懷里。「你晚上也別睡,警醒些,姊姊會過去找你。」
朱相宇猜到姊姊想做什麼,倏然睜圓了眼眸。
朱妍玉警告地看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手,讓他把空碗端回去,接著在心內默默祈禱。
拜托老天有眼,讓那些兵丁中毒吧!拜托拜托……
許是老天听見了她的懇求,半個時辰後,喝過肉湯的兵丁陸續出現癥狀,開始嘔吐月復瀉。
他們並沒想到是中了毒,只以為吃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一個個往樹林里來回地跑,拉得全身虛月兌。
于是這一晚,他們個個都睡得沈,就連負責守夜的都忍不住坐在營火旁打瞌睡。
確定大伙兒都沈睡後,朱妍玉才從懷里掏出撿來的銳利石頭,費了一番勁割斷手上的繩索後,躡手躡腳地起身,模到弟弟睡的營賬。
朱相宇早就將自己的繩索也割斷了,正屏息等著姊姊,看見帳外一道縴細的人影搖晃,他警覺地溜出來。
姊弟倆會合後,攜手就往樹林深處逃。
可這片樹林比朱妍玉想象的大多了,姊弟倆走了大半夜,天都快亮了,也沒能走出樹林。
再這樣下去,恐怕不等他們順利逃逸,便會被抓回去。
朱妍玉仰頭看了看泛白的天色,咬了咬牙,找到一處隱密的樹洞,和弟弟一起鑽進去——
靠近東北邊境城外一處長期駐扎的軍營,這日,匆匆奔出數十騎人馬,眾人皆著黑色甲服,胸前繡著銀色雲紋,為首的一位不僅全身玄黑,就連胯下的座騎亦是匹墨色駿馬,奔跑時鬃毛閃亮,姿態飛揚。
忽地,前方探子來報,為首的男子右手一揚,示意眾人停下。
「屬下來遲,請都督見諒!」來報的是一名青年軍官,在男子面前躬身做半跪姿,極是恭敬。
「起來說話。」男人語聲淡漠,冰涼如玉。
「是。」青年軍官起立,先是仰慕地瞥了長官一眼,才清清喉嚨說道︰「屬下已經查到,安郡王世子昨夜便匆匆出城往南方去,如今該是在前方數十里的官道上。」他頓了頓,補充說明。「世子走得倉促隱密,身邊只帶了三十余人。」
三十余人。
男人冷笑。以他身邊這群親衛以一擋十的實力,要滅這三十余人那是猶如探囊取物,只怪那安郡王世子不該自以為是,趁著率領使節團前往高麗時走私人參,更在他派去跟團的親信發現此事時,殺人封口。
誰都知道他這人性格孤傲,不近人情,偏偏極是護短,那安大少爺敢動他心月復之人,只有死路一條。
「走!」一個簡潔的單字,吐露的卻是令人聞之色變的殺伐之氣。
方才尚且晴朗的天色瞬間暗下,預示著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
朱妍玉快撐不住了。
那夜她帶著弟弟逃離,天亮之際躲進了樹林密洞里,果然沒多久就有三、四個兵丁尋來,在附近搜索了一陣,暴躁地責怪彼此疏忽,發了一頓脾氣後才走回頭。
當時朱妍玉窩在樹洞里摟著弟弟,姊弟倆屏聲靜氣,一點動作都不敢發出來,深怕對方發現。
等那幾個兵丁走了,兩人摘了幾枚野果果月復,又在樹洞里繼續藏了一日一夜,確定那群人肯定死了心離開扎營處,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來。
走了數個時辰,好不容易出了樹林,卻發現前方是一片蒼茫遍野,哪里能看到一處人家?只見一條黃土大道上塵煙漫漫,四周如死一般地靜寂。
也就在這時候,朱妍玉才驚覺弟弟不對勁——他發高燒了,之前其實身體就不舒服,只是一直勉強自己跟著姊姊,如今到了大路,終于不支倒下。
朱妍玉嚇慌了,把懷里存下的樹果掏出來給弟弟吃,他卻是一口也咽不下。
「渴……水……」朱相宇痛苦地呢喃。
「好、好,宇哥兒安心等著,姊姊去找水給你。」她將弟弟安置在一棵樹下,讓他倚著樹干休息,在附近來回找了半個多時辰,卻是找不到任何水源。
回到弟弟身邊時,她已經走不動了,只好把弟弟攬在懷里,用力將野果的果肉捏碎,想辦法擠出幾滴汁液來,喂進他嘴里。
可就這幾滴果汁,怎能抑制得了他全身的高熱?四下荒無人煙,她上哪兒找大夫去?就算找到了大夫,身上也沒有銀子能給弟弟治病。
莫非他們姊弟倆就要困死在這荒郊野外了嗎?
難道她朱妍玉穿越一遭,就是為了在這不知名的時空再死一次?
「宇哥兒,都是姊姊不好,要是姊姊再精明一些就好了,如今我們也不會困在這里……不過你別害怕,就是死,姊姊也會陪你一起,我們姊弟在黃泉路上相伴也不會寂寞,對吧?」
朱妍玉啞聲哄著弟弟,明知他听不見,依然翻來覆去地說著,她怕自己一旦停了嘴,也會跟著陷入昏迷,那她和弟弟當真就要死在這荒郊野外了。
「宇哥兒,你醒醒,跟姊姊說說話好不好?姊姊……」她疲倦地掩落眸,昏昏地很想睡去。
也不知這般失神了多久,忽地,遠處傳來一陣雜沓的馬蹄聲。
有人來了!
朱妍玉大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沖上大路上揮手求救。
「唷!哪里來的小娘子?」當先的一位白衣公子停下馬,望著她調笑道。
「世子爺,趕路要緊,莫要在此處耽擱了。」他身邊的護衛催促。
「知道了,本世子這不是口渴了嗎?」白衣公子不耐地回應。「路邊正好有大樹蔽蔭,就在此處稍作歇息,大伙兒喝口水吧!」
「世子爺……」
那護衛還待要勸,白衣公子已徑自下馬,來到朱妍玉身前一看,見她頰上一塊大青斑,嚇了一跳。
「原來是個丑姑娘!真晦氣,去去去,別礙爺的眼!」他擺擺手,一臉嫌棄。
朱妍玉忍下羞辱,盡量有禮地輕聲細語。「公子爺,奴家只想討碗水喝。」
「本世子的水是妳這丑八怪能喝的嗎?還不快滾!」白衣公子對她毫無同情心。
倒是他身後一個護衛見狀,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悄悄送過來一個水囊。
「謝謝。」朱妍玉低聲道謝,正欲轉身離去,黃土官道的盡頭處又傳來一陣震動。
這回是相當規律齊整的踢踏聲,金戈鐵馬,氣勢磅礡地席卷而來。
白衣公子一行人瞬間變了臉色,一個個自腰間抽出刀來,朱妍玉呆呆地站在路旁,還來不及弄清楚情況,四周已殺成一片。
那白衣公子在重重護衛之下,色厲內荏地叫囂。「傅雲生,本世子可是皇室血脈,你敢妄動私刑?」
「即便你是郡王之子,是皇室的血脈又如何?我傅雲生治理這邊境,只有四個字——無法無天!」
這是朱妍玉听過最無情、最嚴酷的嗓音,如寒冬的冰雹一字一句地砸下,教人又痛又冷。
「……阿虎從我十六歲那年,便跟著我一起出生入死,今日我要爾等的鮮血為他陪葬!」
隨著他一聲令下,天際驀地劈響落雷,在雷電交加中,朱妍玉眼前閃現刀光劍影,殺出一片血染的鮮紅。
殺戮完畢,血流成河,一顆頭顱恰恰賓到她腳邊,正是由那個領頭的男人從馬上親自揮刀砍下,她木然凍立原地,眼睜睜地瞪著白衣公子顯然死不瞑目的斷頭,毛骨悚然,腦海一片空白。
雨點一滴一滴地砸下來,打在地上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上,一個軍官忽然發現她,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拖到領頭的男人面前。
「都督,這里有個女人。」
朱妍玉跪伏在地上,全身僵硬,好半晌,才顫顫地揚起頭來。
蒙蒙雨霧里,她首先看見一匹神氣異常的駿馬,毛色濃黑如墨,圓滾滾的黑瞳盯著她幽然發亮。
是匹有靈性的良駒。
一人一馬對視了好片刻,她才將視線往上移,凝定馬上的騎士。
他同樣是一身玄黑,肩系披風,頭戴鐵灰色的頭盔,身姿帥氣昂揚,胸前衣襟繡著銀色的流雲徽紋。
是鐵甲軍。朱妍玉茫茫然地憶起之前從押隊的兵丁口中听來的閑話——大齊北境只有一位鎮守的大都督,人稱「軍神」。
眼前這男人劍眉星目,五官如刀削,渾身肅煞,即便在雨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仍是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視線朝自己沉沉地壓下來,墨眸如極地般嚴寒冷酷,不帶絲毫感情。
他,就是那位令人敬畏的軍神嗎?能夠如此漠然果斷地砍下一個人的頭顱,該是多麼冷酷嗜血……
朱妍玉止不住身子顫栗,喃喃低語。「我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我只是路過……」
男人也不知是否听見她的辯解,許是听見了也不在乎,略微比個手勢。
「殺了她!」
令聲一下,朱妍玉只覺體內血液全數凍結。
她……就要死在此處了嗎?才剛親眼目睹了一場腥風血雨,她毫不懷疑自己的小命隨時會如同螻蟻被人輕易捏死在手里。
可她不能死,她必須活著,為了自己,更為了年幼的弟弟。
她看著男人拉扯韁繩側轉馬身,看著他身旁兩名鐵甲親衛走向自己,其中一個刷地抽出長刀……
「大人救我!」她驀地尖聲厲喊,不顧一切地跪爬過去,伸手抱住他那匹黑色座騎的前腿。
所有人都呆了。誰也想不到她膽敢抱住都督最心愛的座騎,更不敢相信的是那匹脾氣暴躁、平素除了都督誰也不準靠近的黑馬竟然沒有一腳踢開她,只是低低嘶鳴一聲,似傲嬌又似懊惱地從鼻間噴出幾口氣。
就連男人彷佛也對愛馬的反應頗感訝異,劍眉一挑。
「大人請饒我一命!」朱妍玉不管眾人是如何驚異地瞪著自己,只死死抱著馬腿,哀哀懇求。
男人漠然瞥向她,瞇了瞇眼。「本都督從不做無益之事,妳是何人?憑何要我留妳的命?」
若他知曉她是罪臣之女,她這條小命更加不保。
朱妍玉苦澀地抿唇,忽略他詢問自己身分的問題。「只要大人答應不殺我,民女任憑差遣。」
「好大的口氣!」他不怒反笑,眼神冰冷。「妳以為自己有什麼能給我的?」
「我……」
朱妍玉話才出口,便感到男人墨幽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諷刺。她愣了愣,忽然也覺得自己可笑,就憑她如今這等相貌,有哪個男人會看得上?即便她一如從前清麗絕美,怕這個呼風喚雨的大都督也是不屑一顧。
可除了自己的身體,她還能給這男人什麼呢?
前世她曾在馬場生活過,幾乎可以說是在馬上長大的,而以這男人的座騎如此神俊的模樣來看,他該是個愛馬之人……
她淒然一笑,只能賭一賭了。
「我……會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