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圓月被涌來的烏雲淹沒,空氣開始彌漫著濕氣。
夏蓴美因為感覺到寒意而醒來,茫然四顧,只看見無境的黑。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她猛地站起,一陣痛意襲來,忘了腳踝有傷。
她往後瞧,成群的消波塊和成片黑暗的山,但人呢?
她拾起手機,螢幕黑成一片。沒電了。
她心想完蛋了,這下該喊破喉嚨、努力召喚遠方的漁夫來救她,還是憑著傷腳,勇敢爬過消波塊奔到馬路上求助?
她呆立在石上,孤立無援,欲哭無淚。
對了,張峻赫呢?
他真夠狠,把她扔在這,反正她死蹺蹺也跟他無關吧?可惡,要走也不喊一聲。
夏藏美雙手握拳,向夜空怒吼︰「張峻赫,你王八蛋——」
「干麼?」
她僵住。
他還在?他沒走?
張峻赫從下方石堆間的縫隙探出身來看向她。「你罵我王八蛋?」
她用力咳,臉脹紅。「我以為你走了……你在干麼?」
「烤魚。」
「在哪烤?」她往下望,兩個大石間形成三角形的天然屏障,里面有燈,地上有火,一條肥魚橫陳在鐵架上,滋滋烤著。
「那是你釣的?」
他走來,朝她伸手。「要下來嗎?」
「怎麼下去?」
他教她背對他,慢慢攀下來,盡量別動到受傷的腳。她照做,但缺乏運動細胞,一直哀哀叫。
「等一下,我抓不穩,我會滑下去,我不行——」她掛在石頭邊緣,兩腳找不到地方踏。
是在亂扭什麼?他安撫道︰「不要緊張,我會抓住你。」
「我看不到後面!」她開始大叫。「不行!要摔下去了,張峻赫、張峻赫!我掉下去了——啊,張峻赫!」
她真的很會鬼哭神號。張峻赫鎮定如常,輕易托住她的腰,將她放在地上,這流利的動作差點讓夏蓴美誤以為自己輕盈如鳥(明明不輕)。
這程度對張峻赫來說是小菜一碟,他讓她挽著他的手臂,扶她鑽入石縫內。她不禁大開眼界。「哇!你幾時變出這些工具的?」
有木炭、烤肉架、提式燭燈,連礦泉水都有?之前看到的那個提袋能裝這麼多東西嗎?別忘了還有一只折凳啊。
「這些東西固定寄放在這里。」
「哦——」真聰明。
張峻赫扶她坐在折凳上,用小刀片了魚肉,穿過竹簽給她。
灑了薄鹽的現釣鯖魚,肉質鮮女敕Q彈,還沒入口,海鮮的香氣已教她腸胃顫抖,這才想起一整天都在嘔氣,啥也沒吃。
他又斟了一杯酒給她。
夏蓴美嗅了嗅。「高粱?」
「敢喝嗎?」
她被瞧到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什麼?」
「我在想,你跟蹤我,該不會以為我又在干什麼壞事吧?」
听他這麼說,她只好硬著頭皮,尷尬解釋。「因為最近又有貓失蹤……我以為那個袋子裝的是……貓的尸體。」
「然後以為我拎來海邊棄尸?」嗯哼,挺合理的。
「我錯了,對不起。你其實幫了我很多,我還誤會你是壞人。」
「你確定?一條魚就收買了你?壞人可不會把‘壞人’兩個字寫在臉上。」他懶洋洋地道。
夏蓴美沒說話,因為發現他眼楮深邃,像黝黑的夜空,有著奇異的魔力,望著望著會被吸引而去。
她還發現他嗓音沙啞,很有磁性,且處事不慌不忙,似乎什麼事都不值得他大驚小敝,也像是什麼都無所謂。
「總之,今天謝謝你。」謝謝他救了她,還讓她心情轉好,要不然早就發了報復文,干下蠢事。
「是你運氣好吧,因為我釣魚時心情都特別好。」他笑道。
她發現他笑時,眼角上揚的細紋很好看,他其實是個很英俊的男人。
「對不起,老是誤會你。」那些關于他的謠言太多,影響了她的判斷力。
「意思是你已經把我從殺貓變態名單中除名了?」
「現在看來應該不是你,不知是誰那麼可惡!」
「不過死了幾只貓,干麼在意?基隆山多,到處都是野貓,何必為它們冒險。」
「最好換個話題,我感覺認真討論起來我們會吵架,好不容易才對你印象好一點。」
「所以別這麼快把我當好人,誰知道呢,也許給你的魚肉和酒都下了藥。」
「沒錯!」她憤慨一指。「就是這個,就因為你這種態度,才會招人懷疑!」她這次不上當,也沒被嚇倒。
他低笑,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家。」
張峻赫收拾現場,熄滅炭火,清洗烤架和杯子,將工具收進一只不起眼的防水袋內,再系在石壁的鐵釘上,接著又將釣竿折好,放入黑色提袋交給她。
「你拿好。」
「好。」夏蓴美拽緊袋子。
他轉身蹲下。「上來吧,這里都是消波塊,不好走。」
「好。」她不矜持了,因為臉可以丟,腳不能廢。
她乖乖爬上去,感覺像養了一只強壯的坐騎,這念頭教她噴笑。
「哪里好笑了?」笑這麼大聲?
死也不能講。她笑得更厲害了。
張峻赫在暗里或爬或走,或躍過石頭,或走過泥濘地和消波塊。他穩穩背著她,卻大氣不喘,穿梭自如,像在走自家廚房。
微醺的夏蓴美好驕傲。這坐騎好厲害,她甚至想象要是往後上下山城也能靠這頭坐騎該有多好?這一想,又笑到不行。
「原來失戀又丟了工作可以這麼樂啊?」張峻赫揶揄她。也是,樂極能生悲,悲極當然也能生樂。
「我這叫苦中作樂!」
「也是,你至少買了房子。」
「是啊,買了死過人、會漏水、屋頂還有大池塘的房子。」
他大笑。「往好處想,至少比我的好。」
「那確實是。」她大聲回,真的比他的破磚房好多了。「你家屋頂還破洞呢。」
「你知道嗎?屋頂破洞的好處就是屋頂不會變池塘。」
「你這是建議我在屋頂捅個洞?」
他笑到肩膀顫抖。「這個——需要幫忙的話我很樂意,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力氣大,粗工我很會——」
「嗯,在‘欣賞’過你的房子後,我覺得這方面的事最好別拜托你。」誰知道他只是捅個洞,還是直接拆光她屋頂?
他這次笑到月復肌都痛。「原來夏小姐很幽默。」
「彼此彼此。」她笑嘻嘻地跟他抬杠。
來到濱海步道,張峻赫將她放下來,拿過袋子扛在肩上,提供右臂讓她扶著走。
「到那邊停車場就有計程車可以搭。」
「好。」
他們走在外木山濱海步道上,這兒沒有都市夜里繽紛燦爛的霓虹,也沒有吵雜疾駿的汽機車,更無擁擠的人潮和商店;這兒僅有深淺不同的黑,構成一幅樸素簡單的畫面。
黑暗海,墨色山,銀光點點是漁船,沿途藍白相間的路燈,像懸掛天地間一條璀燦的腰帶,偶有零星路人走過,他們有的散步,有的慢跑。
景色遼闊,她也跟著心曠神怡。天地之大,人何其渺小。為情所困,為愛傷神,在大自然面前顯得太無聊。
「往好處想——」她學他的口吻說道。「住基隆還不賴。」
「是啊,但不知道一直被誤會是變態的我,能怎麼往好處想,哦?」
「就當你交了新朋友。跟你說,我對朋友很講義氣。」
「朋友是嗎……」他微笑。「你說了算。」
他們已經變朋友了嗎?
夏蓴美微笑。人生奧秘多麼奇妙,一直被她咒罵的爛地方和惡鄰居,今天反而成為安慰她的良藥。
她現在笑容滿面,而她的快樂也感染了張峻赫。
一個人釣魚很平靜,兩個人抬杠有樂趣。今天跟昨天不一樣,今晚他變成話多的人,被她開心的笑容所迷惑。
夏小姐有點莽撞,但是滿可愛的。
忽然,他望向天空,斟酌道︰「要下雨了。」
「欸?」
「走快點。」
才剛說完,雨就落下,越來越密,四周卻沒有地方讓他們躲雨。
張峻赫從提袋里拿出帆布,是剛剛鋪在地上的墊子。他將其展開,拉她過來,把帆布搭在他們頭上,帆布邊緣垂落下來。
這樣行走,不必用手撐拿,也不會被淋濕。
「這真好用。」夏蓴美贊嘆。行走不怕風吹,滴雨不沾,比撐傘好,還攜帶方便,平時還可以當野餐墊,見到風景美的地方就拿出來席地坐躺。
他們並肩窩在帆布下,邊走邊聊,直到走到搭計程車的地方。
上車前,他讓夏蓴美先入座。
夏蓴美看他站在車外,卸下帆布,抖了幾下,甩落雨滴,接著收折整齊才側身入座。
這一連串動作淡定又從容,她突然覺得,張峻赫雖然住在破屋,卻是個優雅的男人……她之前怎麼認為他陰險卑鄙又惡劣?.同一個人,為何有天差地遠的感覺?
原來人的眼楮不可靠,耳朵也是,听見的與親身經歷的有很大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