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命終有時,花廣仁在睡夢中斷了氣。
花明子看著爹辭世時的笑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始終沒有滑下。
因為她知道從今以後,心里有苦、想撒嬌時,再沒有爹可以挨著了。她要挺直背脊,一個人走下去;所以,她洗了把臉、戴上面紗,走到外廳開始處理爹的後事。
忙碌對花明子來說是好事,因為沒有時間悲傷。十日之內,她辦妥了父親的喪禮。喪禮簡單卻隆重,只請了至親,回拒了各方生意往來對象。她沒再見到應炎隆,卻總是在忙碌間想起他,畢竟這幾日應炎隆讓人為她帶來了各種藥材及珍貴九藥,瞿大夫甚至還曾上門為她把脈。
這日,將父親葬至家族墓地,回到花府正廳後卻始終一語不發的花明子,任由著面前的叔伯至親們或推薦青年才俊、或毛遂自薦自己子弟,討論著她一個女人家不好拋頭露面等等諸事。
花明子听得不耐煩諸如此類的話,扔下幾句「當初我爹潦倒時,出手相助過我們父女之人的話,我才願意听……」
眾人在一陣沉默之後,算準了沒人站在她那邊,于是再度將話頭對準她,說她目中無人、不識好歹……說得她怒火橫生,扔下了一句「我快成親了,各位可以離開了」便轉身離開。
依照東炎國的風俗,若是雙親過世,要不就在四十九日內成親,否則就得等到三年之後。
四十九日內成為別人的妻子啊,這事……她雖沒法子想象,卻是一定得做的事。因為她得讓天上的爹安心——她答應過爹會成親、答應過爹會傳宗接代。
如今爹的後事已辦妥,她不想再拖延,那不是她的性格。
「翠宇,備好沐浴。翠軒,讓吳管事親送拜帖到應家,說我一個時辰後去拜訪。」
她要去向應炎隆的弟弟求親,婚期就訂在四十九日之內。
秋日午後,正是清爽宜人之際,應宅西側的清心院里正飄出淡淡茶香。應學文坐在臨著池塘的亭子里,替他娘親烹茶。
「娘……您不覺得大哥最近陰陽怪氣的嗎?」應學文將茶盞里的琥珀色茶液倒入玉杯里,待得茶湯不燙手後,才送到娘親手邊。
「你大哥原本就沉默少言。」宋青蓮說道。
「不,我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里有殺氣。」應學文打了個冷顫,不覺撫著雙臂。「我被瞧得頭皮發麻。可我最近根本足不出戶,他還瞪我,這算什麼啊。」宋青蓮笑了出來,拍了下麼兒的頭。「你成天不做正經事,你大哥心急,看你的眼神自然嚴厲一些。」
「什麼叫沒做正經事,我可是天天陪著您啊。」應學文替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含蜜香味的茶液。「果然是好茶。」
「那是因為你被你哥禁足了,否則哪會有空陪娘。光是你外頭那些紅粉知己,就讓你時間不夠用了。」宋青蓮清雅臉上閃過一抹莫可奈何。「你啊,愛玩也要有個限度。」
「我愛玩,但不傻。我知道那些紅粉知己都是要有銀子才是紅粉知己。我也不是不愛做事,只是大哥那些藥材太繁雜,我又不像他那麼聰明有耐心。我也是在找自個兒想做的事情啊。」應學文放下玉杯,俊秀眉頭緊擰了起來。
「你大哥沒再提你和花明子的婚事嗎?」宋青蓮問。
「噓……您小聲一點,萬一被大哥听到,又想起此事,那我不就倒霉了。」
應學文睜大眼、壓低聲音,擔心地左右張望著。
宋青蓮見他」臉戒慎恐懼的模樣,不由得笑出聲說道︰
「花當家哪里不好了,她一個女子闖出這番事業可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啦。只是一個女人手腕那麼厲害,八成長得青面獠牙、虎臂熊腰——」應學文立即閉嘴,因為他娘親瞟來了一眼。
「外貌能當飯吃嗎?如果不是花當家有那份才干和能力,花家早不知淪落到哪去了。我們應家靠的就是你大哥撐起這片家業,我們該更體諒花當家才是。」
應學文一听,眼眶卻紅了。他低著頭,久久都沒開口。「我知道家里的一切靠的都是哥,我什麼都做不好,只是一個耗家產的米蟲。但是,我的娘子是我要看一輩子的人,我不能說兩句嗎?」
宋青蓮嘆了口氣,模了下他的頭。「你懂你大哥的個性,他若認為別人做出的決定不若他好,誰都勸不了他。你不想被決定婚事,就得正經找件事好好地做穩做長遠,別讓他擔心。否則萬一我和你大哥先你一步離開,誰來護著你一輩子?」
應學文一听到這話,眼眶更紅了,可他壓根不願多想此事,于是摟著娘親的手臂,撒嬌說道︰
「反正娘和大哥一輩子都會陪著我,天塌下來也有大哥頂著。」
宋青蓮看著他的笑臉,臉上神色頓時一凜。
當年生下小兒子之後,她險些難產而亡,雖說在調養幾年後已無大礙,可交由爺爺女乃女乃教養的學文卻被寵壞了。她如今總算是明白炎隆的苦心了。原本還指望著學文還有些長進心態,但如今看來卻是無望了。想來他們能保他的,也只有一條路。
「去告訴你大哥,說我同意你和花明子的婚事,要他盡快去提親。」宋青蓮說。
「娘!」應學文霍然起身,嚇得臉色發白。
「去。」宋青蓮沉聲說道。
「我不要!」應學文大聲說道。
「不去的話,以後就別叫我娘了。」宋青蓮別過頭,不看他。
「娘!」應學文急了,紅著眼眶去扯娘親的袖子。
「我沒有不听話的孩子。」宋青蓮起身往屋內走。
「你就是討厭我!就只會偏心大哥!因為我就是個沒用、不學無術的家伙!」應學文大吼一聲之後,氣呼呼地轉身離開清心院。
他不是沒努力過,他挑戰過那些記載藥草的醫書,可那些圖樣、藥名,他一個也記不得,背了下一個就忘了上一個。他不是只努力一次,而是整整幾天幾夜都耗在那些書籍筆記里,可記不住就是記不住!
應學文用袖子擦去淚水,快步沖向馬房,正要牽馬出來時,被看守馬房的黃叔攔住去路。
「二少爺,當家的吩咐,您不可以牽馬出門。」
「我就是要出去!」應學文使出功夫,閃開黃叔的拉扯,硬是翻身上馬。
「來人啊!二少爺要逃走了!」黃叔朝外頭大叫一聲。
幾名護院瞬間沖了過來。
應學文一看這情況,更惱了!他今天如果不發揮實力給他們瞧瞧,這群人真把他當病貓了!
十多年來,他唯一持續學習的武術在此時派上了用場,加上怒極攻心,應學文以一擋三,而護院們畢竟不敢真的對二少爺下重手,竟就讓應學文沖出了馬房。
奪馬成功的應學文沒注意到一名護院偷偷在馬蹄處撒了一種藥粉。
應學文策馬出了後門,臉上卻沒有絲毫喜悅神色;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出家門之後該何去何從。
身上沒銀兩,且大哥曾交代過不許任何店家讓他賒賬,他能在外頭混上幾日?應學文愈想愈氣,可心頭又不甘心——
大哥與娘硬要他娶花明子,那他就躲到深山林內,餓死算了!
應學文快馬馳往離京城最近的一處矮山,在山徑間騎了約莫一刻鐘之後,隱約听見前面有說話聲。
真倒霉!就連跑到這種地方,都還有人打擾。應學文在心里嘀咕。
他原本是要離開的,不意正要轉身離開時,卻听見了有人說道︰
「老大,咱們這票干得真漂亮!這女人當街被擄,已經身敗名裂,往後就只能巴著您了。」
「哼,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老子現在想怎麼模,都由我高興了。」另一道男聲笑完後,便換了說話對象。「叫你乖乖嫁給我不听,現在敬酒不吃吃罰酒!瞪什麼瞪!我以後看你還敢不敢違逆我!」
應學文一听對方居然在欺壓女人,連忙一躍下馬,將馬系在一處陰暗林里,盡可能無聲地朝著說話聲走去?,且為了能看得更清楚,還用了他耗錢費時才學到的輕功,一躍上枝頭,只見——
前方幾十步外的一片空地上,有一名女子正倒在地上,被三名蒙面男子團團圍住。
應學文,看這情景就怒火攻心,想要上前英雄救美;可他看著那三名男子,一時之間卻猶豫了。萬一人沒救出來,反倒把自己也陷進去,那多劃不來。或者他該先離開去求救……
「羅繼才,我勸你還是盡快把我放回去,免得我回去之後一狀告上衙門。」那女子說。
應學文一听到羅繼才三字,眼楮立刻大睜。原來是羅繼才這條壞蟲!
此人素行不良、仗勢欺人的程度,向來為他所不齒。他只是不知道,羅繼才居然連強擄民女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告衙門?你都已經躺在我身下了,還敢囂張!」羅繼才扯下臉上黑布,笑著站到她面前。「以為我不知道是你一狀告到我爹面前,把我在外頭欠的賭債全列了出來,害我被我爹痛責了一頓,還被禁足。」
「你敢做就要敢當。」她勉強坐起身,朗聲說道。
應學文看著那名女子在亂發間露出的些許小臉,他的心頭頓時狂跳了一下。好一張明艷動人的臉孔!好一對美目盼兮的眸子啊!
「待會我們成了夫妻之後,我立刻回京城娶你為妾,這樣就夠敢做敢當了吧!」羅繼才仰頭哈哈笑著。
「我說過要嫁給你了嗎I?你若有本事,就直接在這里殺了我。否則,我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衙門告你!耗盡家產亦不侮!」她朝羅繼才吐了口口水。
羅繼才沒閃躲過那口口水,氣急敗壞之下舉腳踢向她。
「不識好歹的賤女人!我給你臉你不要臉!都要變殘花敗柳了,還想找死!」
應學文氣得掄起拳頭,恨不得立刻沖過去給羅繼才一拳。
她被踢得縮著身子,好一會之後才又抬頭看向另兩個蒙面人。
「二位,你們確定要跟他犯下殺人罪嗎?不如听我一言,我既被擄到這邊,就只能放手一搏了。我願付每人一百兩金,你們替我擒住羅繼才。我保證不供你們出去,我的名聲你們應當都听聞過,我絕不空口白話。」
另兩名蒙面男子互看了一眼,一時之間都沒有接話。
「你們敢背叛我!」羅繼才扯住其中一名離他較近的男子,怒吼地說︰「信不信我立刻就去把你們做過的爛賬全告上官府!你們想死還不容易嗎!」
「你們所做的壞事不都是羅繼才指使的嗎?萬一他哪日入獄了,你們這輩子也要跟著毀了嗎?一百兩足以讓你們展開新的人生。」
應學文看著她雖在危難時亦極力鎮定的語調,竟聯想到了大哥。
「你們愣什麼愣!這女人口蜜月復劍,一旦她離開,一定會把你們送上衙門的。」羅繼才說。
「我在商場上的信譽有目共睹,而你才是那個不可信之人。」她說。
「看來你很需要老子來讓你閉嘴。」羅繼才甩了她一巴掌,在她痛得蜷曲著身子時,他一把扯開她衣襟。「我很快就會讓你發現老子的好處……」
應學文倒抽一口氣,一躍下樹,就要去救人。
花明子飛快地從腰間拿出一九東西放入口中,一咽而下。
「這是冰毒。」希望羅繼才相信她情急之下編出來的謊言。「吃了之後,十二個時辰內會吐血窒息身亡。明日搜尋我的人,就只會找到一具尸體,而凶手就是你羅繼才。你現下要對我做什麼丑事,最好不要留半點痕跡,別讓人查出你們——」
「老大,沒說過要犯人命的……」黑衣人退了一步。
「你們給我閉嘴!等老子教訓完賤女人再來教訓你們!」羅繼才俯身對著她拳打腳踢。「你敢算計我!十二個時辰內會死是吧!老子就讓你在這十二個時辰里生不如死!然後,再把你毀尸滅跡!」
羅繼才撩起袍衫,松了褲腰,壓在她身上,開始扯著她衣帶,只要她稍有反抗,就會遭到拳打腳踢。
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她即便想反抗,卻已被打得完全沒了力氣。
應學文見狀,一鼓作氣地回到方才他拴馬之處,然後在干枯樹葉上用力跑動,制造出許多人的感覺,並且用盡全力大喊︰
「官差大人!我看到有票人從這邊進去了!還擄了個穿杏綠色衣服的姑娘!」
「知道了,來人!快點包圍!」應學文壓低聲音裝成另一個人,再度喊道︰
「務必抓住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