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薨了?!」
門上插艾草菖蒲,屋里灑雄黃酒,熱鬧的河面是一艘艘的龍舟,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達官貴人和世家子弟,人擠人的趕上一年一度的端午佳節,成捆的棕子往河里拋去。
一聲鑼鼓起,河上翻起白浪,游龍似的小舟順水滑出。
驀地,皇宮中傳來九九八十一聲喪鐘。
因為吆喝和鼓聲震耳欲襲,反而沒听見那一聲又一聲的鐘聲,等到有人察覺到,龍舟已劃行到一半。
著素衣,一切慶典中止,滿城哀素,白幡隨風飄揚,一片的白十分哀戚,人人臉上沒了笑。
如太醫們所預料,過不了端午,已時正元皇帝在寢宮病逝,享壽五十一歲。
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送入陵寢永眠。
新帝即位,年號高月,為高月元年。「收拾收拾,差不多了。」
「這麼快?」寧知秋以為起碼要拖上一、兩個月,畢竟快馬加鞭,聖旨從京城發到蜀地也要月余,路途上再耽擱一下,到的時候都要入秋了。
「不算快,四月初已經不行了,用藥吊著才撐上一個月,那時還是太子的新帝已在擬旨,準備調遣駐軍回防。」
為防有人趁亂奪權,各有私心的皇子們蠢蠢欲動等候一觸即發的機會。
好在京城內外控制得宜,五軍兵馬司可迅束消滅小辨模的動作,盯住每一條街道,一有可疑人物,不由分說先逮捕,加強巡邏和管制進出,一人夜便實行宵禁,將所有謀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國喪期間是有發生幾次暴動,但也很快就平息了,百姓照樣日常作息,除了幾戶較不安分的高門大戶被嚴加看管外,所有人就和平常沒兩樣,就是少了歡笑聲,多了肅穆。
「你成了保皇黨的?」擾上婦人髻的寧知秋打趣的說著,打從嫁人後,她由含苞待放的小嬌一夜盛放,經由雨露滋潤後,女敕白的粉腮添了紅潤,整個人變得明媚動人。
一朵好花遇到好土地,自然開得鮮艷,灌溉和施肥不可或缺,她在新婚中被嬌養得更嬌艷。
華勝衣白牙一露,笑眼柔似水。「我是寵妻黨。」
「呿!少動手動腳,你就沒點正經事可干嗎?去種種菜、喂喂豬,拾些雞蛋妙韭黃,懶漢子是養不起婆娘的。」他的冷漠疏離哪去了,近墨者黑的被大姊夫那廝給帶歪了。
「咱們家沒菜園子也沒養豬,只養了個和懶漢子相配的懶婆娘,你自個兒說說有多久沒去蠶室看看了。」她幾乎是懶性子一下全發出來,草場、桑園、蠶室、制糖廠一概不理,都交給她任命的管事打理。
「不想去。」怕觸景生情。
反正到最後不是她的,看了傷心,在她好不容易打出一片天後又被迫舍棄,任誰都會心有不甘。
不過她也只是在無病申吟,做做樣子而已,矯情的令人唾棄,寧家給她的陪嫁是蜀地頭一等,連比她早出閣十日的大姊都沒她多,簡直是搬空了家產給她添光彩。
可她呢,偏偏要和別人不一樣,長姊出嫁是九十九抬嫁妝,照理說她沒有一百二十抬也不會少于百抬之下。
但是嫁妝一抬出來大家都傻眼了,十根手指頭伸出來算還有剩,十分寒酸又不成雙的七抬。
七抬,那叫嫁妝嗎?子孫桶放一放就差不多滿了。
可是再定楮一瞧,大伙兒再度傻眼,兩眼發出狼眼似的綠光,巴不得自個兒就是新嫁娘好獨佔。
別人家放的是家什、首飾、頭面、皮毛、玉石之類的顯眼物事,她很干脆,第一抬放的。是金子銀子,鋪成兩座金山、銀山,第二抬放的是整疊的銀票,表示姑娘有錢,第三抬放上的是兩千頃土地的地契,很薄的一張卻沒人敢小覷,第四抬是四十間鋪子的契紙……
連同華勝衣的聘禮,七抬嫁妝的價值遠勝黃金萬兩,每一抬都能令尋常人家致富,一輩子花用不盡。
有人來偷?
呵!絕無可能。
為何?
因為指揮使大人成親,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他精心挑選的精兵,三日流水席他們也輪流站崗,眼紅、垂涎的人再多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鋒利的軍刀連石頭都能劈開,何況是人的腦袋瓜子,跟切豆腐一樣利落。
新娘子沒坐花轎,是由新郎從新娘子當姑娘的閨房一路背出寧家,再進入由慶王主婚的華宅,一牆之隔是不遠,遠的是攔路的賀喜者,一個個鬧呀笑的不讓人通行。
鬧新人是習俗,鞭炮響徹雲霄。
沒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抹淚的是新娘的父親寧錦昌。
只是套句周氏說過的話,有什麼好哭的,女兒就嫁在隔壁而已,兩家的牆開了一扇門,走過去就能見到女兒,跟未嫁沒兩樣,天天回娘家吃飽,倒是女婿像倒插門的一樣,自個川軍營的事管不完還得插手妻子的娘家事。
「再不動就要長膘了,馬兒拖不動一座山。」成親後的華勝衣變了許多,臉上少了清冷,眼眸里染上暖色。
寧知秋懶到底了,一腳朝在她腰上模來模去的男人踹去。「正好,我太瘦了,要養養肉,我多慶幸嫁給你為妻,站在你身邊,我顯得多麼清瘦窈窕,宛如柱子旁邊的一縷細細柳條,裁不動春風無數。」
一听妻子的調侃,華勝衣上了榻,明明榻不小,卻硬是要擠在她身邊,「我這春風抱你沒問題,我正好休沐三日。」
一嘗到女人香,他食髓知味的戀上這味,一有空閑不膩歪個幾回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樣,渾身叫囂著。
男人一旦開了竅是欲罷不能,久不知肉味的人吃了肉哪能控制得住,還不拼命折騰。
中軍大都督慶王特意放了他半個月婚假,讓他也嘗嘗夜夜銷魂的滋味,有妻子和沒妻子差別有多大。
誰知他過了歸營日仍未回營,派人向大都督多要了半個月的假,整日與妻閨房為樂,把她累得眼眶下浮紫。
「別鬧了,我們真的要回京嗎?」那個地方給她的陰影太深,功利貪婪的大伯父,刻薄好妒的大伯母,自私自利又見不得人好的堂兄弟姊妹,雖然他們大多不在了,但是一想起還是會作嘔。
「你不想回去?」華勝衣唇貼著香腮,輕輕摩挲。
「不想。」她喜歡簡單、單純的生活,一個笑聲滿溢、不會被算計的小家,不論何時都能敝開心胸相對。
「我知道是難為你了,可我不能不回去,那是我的家,我離開九年了。」他作夢都想著回去的一天。
「所以我才說你是心黑的,不安好心,明知總有一天要回到令我厭惡的地方,你還是要拖我下水。」她輕描著他的眉眼,一筆一筆的描畫著,他有張好看、叫人沉溺的臉。
她真是太墮落了,每天看著同一張俊顏,看久了居然也會把持不住,芳心擂鼓般著迷,一不小心就魔怔了。
「哼,你的錯,誰叫你倚在牆頭對我笑,笑得我想把你這張可惡的小臉揉碎。」那時他是真的不想看她那張全無憂慮的笑臉,她有他所沒有的純真。
誰知兜兜轉轉,她成了他的妻子,他還是想揉碎她,卻是揉進身子里,讓他能時時刻刻帶著走,形影不離。
「哼!就知道你是天生惡人,專門欺負我這種柔弱無依的小女人,我真是太可憐了,上了賊船。」小白花嗚嗚咽咽,但眼底無淚,小腳丫子踢呀踢地趕著無惡不作的大壞人。
「別再踢了,不然我辦了你。」他輕聲威脅,一抬高壓住兩只亂動的潔白腿肚,一手往她腰下一探。
還難受著的寧知秋委屈兮兮的水眸盛淚。「大男人不上陣殺敵,專凌虐我這弱女子,你好生的厚顏。」
他輕笑著抹去她眼角的淚珠。「你假哭的功力又精進了,到了京里肯定如魚得水,那些成精的後宅女人玩不過你。」
她眼淚收放自如,鼻頭一抽,雙眸又清亮如晴空。「我又不是專門生來和人斗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也別給我找事,讓我安安靜靜過上幾天好日子。」
她不愛與人爭,但別犯在她手上,得饒人時且饒人她做不到,別人不讓她過好日子她鐵定讓人難過日子。
寧知秋面若桃李,差得百花失色。
「只怕是湖中的小舟上不了岸,你想喊停,湖里的波浪硬將你推向湖心。」一抹冷意滑過華勝衣漆黑的眼底。
那些人不肯放過他,即便他被流放至偏遠的蜀地,他們還是想弄死他,才好名正言順,順理成章的佔有他的一切。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的一路追殺,持刀持劍的朝他砍殺的暗夜陰影,好幾次他以為他活不了,可又頑強的堅持著,帶著一身的傷來到蜀地,甚至被當地最低賤的小卒羞辱。
那時他誰也不相倌,看誰都像仇人一般,誰敢靠近他都會被他仇恨的對待,他只想回到熟悉的京城。
經過一次次的磨練,一場又一場的戰役,滿腔的恨意消融在一顆顆滾落的頭顱底下,他學會了隱忍,壯大、充實自己的力量,他已清楚的認知到,如果真想要討寸回他丟失的所有,他必須比任何人都強悍。
于是他成了鐵血的孤狼,六親不認也少與人往來,他的劍沾滿了鮮血,一雙不再養尊處優的手變得粗糙,布滿沙礫般的繭子,他的心堅硬如石,沒有人能輕易打碎。
除了那朵趴在牆頭搖曳的小花兒,她像田里最蠻橫的蔓草,強行越過他心里的那道牆,在最深的地方生根發芽。
華勝衣實在很慶幸娶了她,要不錯過了她,他心口會有難以彌補的遺憾,她是他心中開得最美最艷的蔓藤花,始終纏繞,不管生長在多惡劣的地方,照樣開出屬于她的嫵媚。
听著他語氣中的凝重,寧知秋翻過身反趴在丈夫胸口,女匪頭似的壓住他。「說說看,你家的水有多深?」
一看她認命又無奈的神情,華勝衣忍不住笑了,兩手環著她縴柔細腰,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深不可測,小心提防,他們就像蟄伏的毒蛇猛獸,隨時等著咬你一口。」
她一听,露出古怪的淺笑,「給我兩個會醫、會武的丫頭,我怕被下毒、暗殺。」人要多做準備,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偷了一回又一回,沒完沒了,讓人疲于應付了。
「好。」撫著妻子的滑細臉龐,他的笑沒斷過。
「我不想把這邊的人帶過去,他們都太單純了,怕是沒法應對那邊的人與事。」京里的人都過于滑溜,精于算計,像是回鍋炸了幾回的油條,質樸坦率的蜀人不是他們的對手,反被一口吞掉。
「嗯,由你。」家里的事她做主就好,男主外,女主內。
「你要怎麼跟我爹說我們要走的事?」寧知秋發亮的秋水眸子直盯著丈夫,流轉的眸光中帶著一些落井下石。
身子一僵,華勝衣神色一閃焦慮。「看我被岳父大人押著訓話很暢意嗎?丈夫長臉妻子才有體面,你還幸災樂禍。」
翁婿似乎是天敵,做女婿的怎麼做老丈人就是看不順眼,不滿意的一再從中挑毛病,挑到吹毛求疵的地步。
寧錦昌便是「女兒是寶,女婿是草」的典型,兩家住得近,連出個門都不必的拐個側門就到,他時不時的穿過兩家相邊的那道門,看看女兒女婿的動靜,一有不妥當翁婿就私底下好好「聊一聊」,他可以念上好幾個時辰聖人言,讓人听得腦門發脹。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保重。」一邊是夫,一邊是父親,她兩不偏心。
「嗯哼!我讓你飛,咬住你看你怎麼飛。」華勝衣眼色一深的扣住妻子,白牙森森的咬上柔皓頸。
一陣翻雲覆雨,春色無邊,還算在新婚期間的小倆口兩情繾綣,就在羅漢榻上胡鬧起來,卷起麻花的分不清彼此。
約莫過了十日,一匹打從京城出發的快馬來到蜀地。
一道新皇剛頒布的旨意,流放村的材民全都沸騰了,激動的又哭又笑,淚流滿面,雙手合掌的跪地謝天,又滿懷感激的面向京城的方向三叩首,欣喜萬分的謝恩。
相較一村子人的歡欣鼓舞,急著打包返鄉的盛況,材里的富戶寧家倒是一如以往的平靜,不見任何喜色的照常進出,出門看看地里快熟成的作物,瞧被采光桑葚釀成桑葚酒的桑樹,又去看了剛制成的糖,更在草場敖近晃了一圈。
一切都沒改變,還是歲月靜好,只是村中的人變少了,私熟的學生少了幾名,正在興建中的書院已屆完工,一整排清幽優美的房舍在綠意盎然的林中忽隱忽現。
可是一听到華勝衣接了調令要轉返京城,寧家人炸鍋了,他們徹底心亂了,亂得雞飛狗跳。
「听說你們要回京了?」周氏一臉憂色拉著小女兒的手,眼中的難舍和不忍隱于淚光之下。
怎麼事前一點消息也沒透露,說走就走,叫他們如何受得了,寧家五房可是從京城那個大籠子逃出來的呀!
不知是性情淡泊的緣故,寧家人都不喜歡繁華似錦的京城,覺得不夠闊朗,有幾分壓抑,滿街走的人十個之中有三個是當官的。
權大壓人,滿地勛貴,這叫只想平靜過活的百姓怎麼活,譬如他們寧家便是權勢被壓下的小螞蟻。
「娘,這事沒處說理去,皇上想重用誰,誰就得給他賣命去,咱們還能頂撞天,說不去就不去嗎?」她是不喜歡京城,可那也不是龍潭虎穴,瞧他們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真叫人撫額長吁。
「我也曉得你們不能抗旨不從,可我這里就是放不下,打小你就沒離開我跟前,就算嫁了人也天天得見,這一別千里的,何時才能再踫頭?」說著說著周氏眼眶就紅了,拿起繡著菊花的素帕頻頻拭淚。
「娘,我長大了,不能事事再讓你傷神,鳥兒大了要離巢,雞養大了會覓食,女兒都為人妻了,日後也會為人母,哪里能時時纏著娘親要糖吃。」一抹離別的傷懷油然而生,跟著母親紅了眼的寧知秋忽然生出一股茫然感。
這就要走了嗎?她要遠離世上最疼愛她的家人。
雖然天底下無不散的筵席,可是她放不下呀!他們是對她最好的人,這一生怕是再也遇不到對自己如此無私付出的人,所有的寵愛都集于她一身,無人不真心相待。
莫名的,寧知秋有一絲害怕,她不知道未來的路能不能走得好,少了父母的庇護,沒有大哥的關心、大姊的照顧,還有人小表大的弟弟調皮的笑聲,她一個人走得下去嗎?
原來她的無憂日子是來自他們疼惜的包容,沒有心性純良的寧家人,哪有她的快活和恣意妄為?!
「再大也是娘的心肝肉時!娘真舍不得,娘……」明明有一肚子話要說,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娘,小泥鰍也舍不得你,你別哭了,大不了我不走了,把你女婿給放生了唄!」憑什麼得夫唱婦隨,他回去爭地盤、搶山頭,她得負奇在他身後放火,順便收拾收拾尸體,這可是苦差事。
寧知秋的宅女性格又犯偏,想著兩人分民兩地,當對候鳥夫妻也不錯,他殺他的人,她賺她的銀子,等風平浪靜再團聚。
本來很傷心的周氏听見女兒的話,頓時被逗笑了,愛寵地輕擁女兒雙肩,「傻話,哪能說不要就不要,十年修得同船游,百年修得共枕眠,前世修來的緣分哪能割舍。」
「可是我離不開娘,我是你貼心的小棉襖,我要跟著你……喔!大姊,你拉我頭發干什麼?」暴力女,不知道會痛嗎?她用蛋白保養的如瀑烏發肯定被扯掉了幾根。
好、心疼,她的頭發。
「少撒嬌了,都幾歲的人還賴著娘要女乃喝,你羞是羞?如今你人都快離開蜀地,那些桑園、蠶室、制糖廠、草場,還有你的兩千頃地,你都不管了嗎?」她一手建起的家業就該由她去處理,別人管不了。
寧知秋不高興的揉揉發疼的頭皮。「就知道你嫉妒我,不甘心娘只疼我一人,一逮到機會就要討回來。不是還有你們嗎?除了兩千頃地和制糖廠算是我的私產外,其余是寧家的,你嫁人了管不著還有娘呀!咱們家還缺人不成。」
其實流不流放在寧家人看來沒什麼不同,除卻剛到蜀地的頭一年過得比較差外,接下來的幾年就和在江南一樣,父親教書、兒子讀書、女兒們嬌養,他們根本感受不到是不是罪民的身分,怡然自得的關起門來過日子。
皇上的大赦天下似乎與寧家人無關,儂然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上課的上課,讀書的讀書,沒什麼改變的繼續生活,唯一的變數是與小女兒的分離,那對寧家人而言才是最重的懲罰,讓人痛到像深深扯下一塊肉似的。
「瞧你說得輕松,咱們家有多少座桑園、幾間蠶室,光是每回收的鹽關都要堆滿好幾個倉房,沒你在一旁出主意,根本忙不過來。」懶人有懶法子,還都挺管用的。
寧知槿三天兩頭還是會回娘家幫忙,愛妻如命的宇文治是不太管她,有時還會放下手邊的事先幫岳家排難。
可她已經不是姑娘家了,身為人家的媳婦,家里還有個生性拘謹、事事要和她比較的大嫂,她們之間雖未交惡但也說不上和睦,她也不好常往娘家跑,怕人說閑話。
「不是還有寧小方嗎?他都十三歲了,該把他拉出來溜一溜,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守成就好。」守得住家業就不會餓死,他們的桑園足夠令一家人富裕一生。
不做官家子,願為富家農。
「當他是牲畜呀!還拉出來溜溜。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沒把屋子掀了算他手下留情。」
唉,不過也只能用他了,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總不能老是依賴妹妹。
正在田里烤蠶蛹吃的寧知方莫名的打了個冷顫,他看了看掛在頭頂上的日頭,不解正熱的天氣為何寒風陣陣。
趕快烤好蠶蛹好回家穿衣服,著了風寒可不得了,他最討厭吃藥了,苦得舌頭都麻了。
六月初七,啟程的日子天氣居然有幾分陰沉,像是要下雨了,原本晴朗無雲的天際壓出一片陰霾。
送行的寧家人遲遲不肯離開,一路相送了十幾里,一直等到大雨落下,他們才依依不舍地轉身回去。
只是此時臉上落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一個個眼楮都是紅的,不舍的表情十分明顯。
「回去了,槿娘,可不要淋濕了。」愛妻的宇文治月兌下外袍,遮蓋在妻子頭頂上方,不讓她淋雨自己卻濕了一身。
「嗯。」寧知槿回頭瞟了一眼消失在雨幕中的馬車,跟著丈夫走向腳步遲緩的娘家人。
寧錦昌、周氏、寧知理、寧知方都在,他們面上沒有笑容,每走一步就像割心的痛,他們最疼愛的那個家人不在身邊了,從此以後會寂寞吧!少了不少糯軟笑聲。
而此時在馬車上拭淚的寧知秋也一臉惘悵,她覺得她身體的某一部分枯萎了,開不了鮮艷的花朵。
不懂得安慰人的華勝衣棄馬就車,一路將心情沉重的妻子摟在懷里,像哄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背,哄得她哭著入睡。
這一趟回京之行走得不快,因為正是炎熱的季節,熱得叫人汗流浹背,走走停停,又有些游山玩水的意味,到了京城已經過了中元節,快邁入氣候涼爽的八月。
只是華勝衣和寧知秋只帶了七、八名下人回府,他倆的載物馬車卻足足有十輛,里面是蜀地當地的土產和各種見面禮,以及一些私人物事,由百人護衛隊護送。
「這……這里是……」是日頭太大閃花眼,她怎麼看到不該看到的幾個很閃亮的金色大字。
「輔國公府。」華勝衣難掩傷痛的接道。
他,回來了。
寧知秋喉頭一澀,「是擁有丹書鐵券,本朝最有權勢的三公之一的輔國公府?」
定國公、安國公、輔國公,開國三公,當年與太宗立下不世功勛,乃是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允其子嗣襲爵不降等,世世代代子孫皆為國公,歷時已有三百余年,十五位帝王。
「我是見過丹書鐵券。」當年他祖父抱著他指著祠堂上擺放的丹書鐵券,語氣傲然的說著過往功績。
寧知秋勉強擠出一抹澀笑。「你不是什麼世子之類的嫡長孫吧?就等著老子升天好繼位……」
看她一臉悲憤,原本心中積郁的華勝衣不禁笑出聲,化開了一大半郁結。「父親他還活得好好的,一時半刻死不了。」
他還能自我解嘲,闊別多年,如今再度歸家,這個曾養育他十五年的府邸,如今看來也陌生了。
少年愛風流,縱馬過街市,馬鞭急切切,當空一破聲……彷佛間,年少的他騎著快馬在官道上奔馳,鮮衣怒馬,好不快意,身後跟著一群和他一樣肆意妄為的權貴子弟……
那時的他是飛揚跋扈的,不可一世的認為這世間沒有他掌控不了的事物,他出身高門,人才出眾,擁有父母所給的好相貌和傲人家世,在這天子下誰能與他爭鋒。
可就為了這口自以為的傲氣,他闖下滔天大禍,沒人相信他是失手誤傷,硬是把蓄意殺人的罪名往他身上栽,將他下了大獄,他成了三個月不見天日的囚犯。
回想起曾經的不堪,華勝衣的心里還有些許恨意,他不會忘了是誰讓他陷于難以自拔的泥沼之中,萬氏……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看你兩眼發怔的直盯著這扇朱漆大門,叫你也不理人。」他這是近鄉情怯嗎?
微失神的華勝衣了頭。「沒什麼,有感而發罷了。」轉頭,他看向長隨。「叫門吧!」
「是。」年輕親衛走上前,叩門三下。
輔國公府前八階階梯,上了階梯是朱色大門,門前是一對石麒麟,麒麟口中叼著赤銅鈴鐺。
九是天子才能用,本朝再顯貴的人家也只能到八,要有所避諱,但也可見輔國公府受皇恩厚重。
赤金九螭青玉大匾高高掛起,大氣磅礡的輝映著國公府歷代來的榮光,浩然正氣迎面而來。
「誰呀?沒有拜帖不許入,無事快快離開。」一名發色半白的老頭拉開一條門縫,不耐煩的接手趕人。
「世子爺歸府。」長隨揚聲一喊。
老頭怔了一下,隨即不快的喝斥,「休得騙我老頭子,我家世子爺還在蜀地,由不得你冒名糊弄……」
「常信開門。」
咦?誰還認得他,府里的人都喊他老常頭。「你……你是……」
「連我也記不得了嗎?常管事。」華勝衣大步的走上前,光影中現出的人五官冷傲清峻。
「你……有幾分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我不是管事了,只是門房。」他語氣落寞,背有點駝。
「原來你也受難了。」排除異己。
那個女人還真狠,不是她的人便一一除掉,當年輔國公府連三品官員看了都要彎身問好的管事,經她的手一整治,竟是比灑掃的小廝還不如,臉色暗沉,兩眼無神,老得快。
「相公,我累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去休息?」嬌驕二氣並存的寧知秋嗓音輕柔,嬌軟地一嗔。
華勝衣目光柔和的看著妻子,大手輕握她微涼的小手,「常信,去告訴府里的人,本世子回府了,我,華勝衣回來了。」
「你……你真的是世子你?!」常信震驚的睜大眼。
「要我再踹你一腳,讓你給我牽馬嗎?」他有變那麼多嗎?變到看著他長大的老僕都認不出來。
听到那不可一世又傲慢的語氣,常信喜極而泣的嚎出聲,「世子爺,真的是你回來了,老奴給你開門,你快快進來,老奴終于等到你了,你這些年……受苦了。」
中門大開,他邊嚎邊抹淚,一雙老寒腿居然健步如飛地往府里報信,百人護衛氣勢驚人的開道,立時驚動了輔國公府上下。
先是拄著御賜龍頭拐杖的老太君在嬤嬤的掙扶下,神情十分激動的走出來,她滿頭銀霜,插著赤金福壽纏絲釵,一根翠綠玉簪,滿是皺紋的臉上早已爬滿淚水。
「我的心肝,我的福哥兒,你這液良心的這些年來也不回來看看我這老婆子是死是活……」多久了,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日思夜盼的乖孫,眼前真的是他,不會有人冒名頂替吧?
「祖母,孫兒不孝,勞您惦記。」華勝衣袍子一掀,當下跪地,重重叩了三個響頭。
他連聲招呼都不打的下跪叩首,感念親恩,一點也沒想到身側還有人,幸好寧知秋機靈,反應快,連忙也跟著一跪,做做樣子的磕頭,只是心里老大不痛快,這該死的舊社會陋習,她為什麼也要跪呀!
打她穿越到這個朝代後,一來她身子骨弱,沒人敢讓她跪,二來是全家都寵她,怕把她跪壞了,因此她還沒嘗過跪人的滋味,這跪……還真是有學問的。
看來她得學小燕子做幾個「跪得容易」,不然這三天兩頭的跪一跪哪還吃得消,早晚把骨頭給跑壞了。
「就是你壞,不听話,老是惹是生非,把你拘在府里練字養性子,你偏要往外跑,瞧!這不是惹出是非了。」讓她氣得眼淚沒停過,恨他不長進,怨其事事愛與人對著干。
老太君打得不重的往孫兒背上連拍了數下,又哭又罵的恨鐵不成鋼,但是所表現出來的卻是不舍。
「娘,別打了,打傷了您又心疼了,快讓孩子起來吧!大老遠的跋山涉水回來,您這心狠得下去?」一名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身姿端莊的走來,假意攔著老太君,不讓她下手。
「怎麼狠不下心,他都敢丟下我這個快死的,我還擔心他沒來得及給我送終嗎?這孽障呀!不打消不了我的怒氣。」冤孽,累她為他掉了多少淚,夜不成眠的想著他過得好不好?
「好好好,不惱不惱,您打也打了,總要讓他起身,來來往往的下人多,可得給他留點顏面,咱們福哥兒都長大成人了。」怎麼不干脆死在外頭,還回來干什麼!
福哥兒?
呵!這稱謂倒有意思,老祖母喊孫兒小名是出自心中疼愛,就算分別多年也不顯疏遠,祖母疼長孫天經地義,可這位口里熱絡,眼中卻不見熱切的夫人這一聲「福哥兒」,可就意味深長了,照常理來說,除了輔國公本人外,府里的人都該恭敬地尊稱他世子爺才是。
寧知秋低垂的目光閃了一下,猜測這名看來三十出頭的女子身分,依穿著打扮來看,在府中的地位不低。
「誰讓他跪了,是他自個兒作踐自個兒,沒氣死我這老婆子不甘心。」老太君咬著牙說著氣話,龍頭拐杖往地上一敲。
她嘴上說著氣話,心里卻不舍,身邊服侍的人哪不曉得她的口是心非,早有人上前攙扶起甫歸府的世子爺。
「是了,別跪了,平白惹你祖母發惱,她早盼晚盼地盼著你,這會兒不就盼到了,你可多說兩句好听話哄哄老太君,不要讓她又為你擔心。」美婦說著好話,可是听得出心口不一,對這長子長孫的歸來並不待見。
「母親。」華勝衣語氣生硬的一喚。
原來是繼母大人呀!寧知秋跟著一福身,表情怯弱,聲音如蚊蚋的躲在丈夫身後,裝出見不得世面的小家子氣,低低地喊了聲,「婆婆」。
她又在裝小白花了,裝得太像了,因此根本沒人理會她,只當她是世子爺從外面帶回來服侍的小妾。
萬氏假意拭淚,裝出慈母嘴臉。「回來就好,以後別再鬧事,要跟國公爺多學一學,年紀不小了也該懂事,我們曉得你脾氣沖,見到比你更橫的就拔劍,曹國舅……」
「母親,這些陳年舊事再提起有意思嗎?你是在提醒我當年做過的事,還是見不得我好,刻意在人前揭我的瘡皰,多年前的事記得的還有幾人?」你需要這麼快露出本性,不擇手段的打壓我嗎?
突然被打臉,面上一愕的萬氏訕笑,她沒想到當年很好哄騙的少年如今再歸來變得口齒鋒剎,當場讓她下不了台。「我……我是怕你又犯事。」
「母親,我不是十五歲的孩子了,在蜀地待了八、九年,你以為我還學不會教訓嗎?」他話中有深意的冷視。
意思是還在騙我嗎?他這些苦不會白受,所受的種種磨難讓他成長了,同樣的錯誤絕不再犯。
「好了,瓊月,別再提過去的事讓人听了不順心,孩子都吃苦了還想怎麼樣,日後多盯緊些就好,少和以前的狐群狗黨廝混便沒事。」
老人家疼孫子,听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好。「是的,娘,我不提了。」萬氏溫順的往老太君身側一站,低眉順目,面色恬靜。
「祖母,這是您的孫媳婦,她姓寧,名知秋,父兄是書院的山長和夫子。」以寧知秋為名的「知秋書院」已開始向外收學生,取一葉知秋之意,勉勵學子見微知著,從細微處見真實,勿讓偏執所誤。 「嗯,過來我瞧瞧。」面無喜色的老太君微一挑眉,看得出她並不滿意孫子在外娶的女子,出身不夠高。
「是。」終于不再是被人忽略的塵埃了。
老太君看了看身形縴弱的寧知秋,不冷不熱的褪下腕上的如意玉鐲給她戴上。「身板薄弱了點,不好生養吧!」
華勝衣不回答子嗣問題。
「祖母,我累了,想回我的無塵居休息,明兒個養足了精神再來陪您說說話兒。」
「無塵居?!」萬氏臉色微變。
「怎麼了,難道我不在就沒人收拾了?」他冷言一睨。
「不……只是,那兒住了人……」她的親生兒子。
「母親,我還沒死呢!你就急著霸佔我的世子位,不論誰住了,立刻給我搬出去,別讓我自個兒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