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航的海路上,他嚴禁任何人進船艙,親自替她清洗梳理。
她死氣沉沉的模樣令他心痛如絞,早知如此,他就該將她逮回去,嚴加看管起來,而不是想她舒心痛快,任她在東海恣意過活。
他將她抱在膝腿上拍撫,好似她又纏著他撒嬌,耍賴耍到他懷里。
不同的是,她的雙臂沒有緊緊回抱他,卻是無力垂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失去紅潤色澤,指尖亦變得蒼白。
他痛到體內離火靈氣再次噴涌,然擁她在懷,他理智尚存,金紅火流沒有失控到將整艘座船吞噬,而是在船艙內不住流動,迅速回旋,一波接連一波,最終將他包裹,把她也裹進他強大厚實的氣流里。
她肉身的傷被他以火能完整修補,但血氣依然不見恢復,依然灰敗蒼白。
依然……沒有氣息,沒有心音。
「你就是個傻瓜,宮里那個設局陰你,欲將你刺殺在泰元殿上,省得你一天到晚嚷著本王未死,想方設法尋我蹤跡……好不容易逃出,離皇宮遠遠的,一旦有事,你還是不怕死地沖在前頭。」榻上的人閉唇不語,他拇指輕撫她嘴角,冰涼的膚觸又令他怒火蠢蠢欲動——
「這天下是誰家天下,與你我有何干系?他要殺你,你倒是真心實意替他守邊殺敵,弄得連小命都快沒了,有你這麼傻的嗎?」
他不再是什麼「如甘露降雨」、什麼「天南朝真福星也」,他這麼不痛快,沒道理還要去替那個欲殺他而後快的昭翊帝固江山、護百姓。
憑什麼還要他賠上她?!
體內火能又開始左突右沖。
之前見她,欲傷害她、摧折她的念想止都無法止,且越是抵拒壓制,反撲的力道越大……拉開距離,分處兩地,確實眼不見為淨,意念得以平復了,可卻在他如見棄她般任她去活時,他幾乎失去她……幾乎。
如今見她,仍恨不得將她嵌進血肉里,劇痛過後的心髒猶一抽一抽泛疼。
恨極怒極,亦是悔極,不願受制的火能竄騰得更厲害,他卻覺無所謂了。
生殺意,就殺,若生忿恨,就發泄出來,若欲傷誰害誰,就順心而為、隨心所欲,沒有什麼好自持的,痛快便好。
「你若不醒,本王殺了你翼隊所有人,為你陪葬。」
低聲撂下話,他湊去含住她柔軟冰冷的唇,重重吸吮,直到那唇真被吮出細微血紅,他心忽而一軟,近乎粗暴的唇舌終于緩下力道,撫慰般淺淺勾勒她的唇形,舌忝吻她的嘴角。
吻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他為她掖好被角,從內寢里退出。
外邊堂上,某人等在那里,一見到他劈頭就叫——
「她已然身死,烈親王爺豈是不知?這世間無誰流盡血氣依舊能活,她尸身不腐不爛,是因你曾以離火靈氣為她療傷,還將靈氣留在她體內,閣下若將那一縷火能抽離,你且看她會是何模樣!」
砰!轟隆——
陸劍鳴瞬間被震得雙耳欲聾,痛到他不禁搗耳,懷中山參精更是尖叫連連。
張眸,他愕然發現自己竟被拖進幻境!
四周落雷不斷,忽遠忽近,詭譎至極的天幕盡黑,然,落雷一旦劈下就爆開巨大火球,他在火光與黑暗不斷交錯的詭域里,而始作俑者正靜靜立在幾步之遙,鳳目里像也落雷,兩團小火球不住竄動。
他未見他啟唇,卻清楚听到他陰寒的聲音從容道——
「你不是說,但凡有心,必然有緣?本王就帶著她往西行去,你沒本事弄醒她,本王就找你那位能耐堪比神仙的師父來試。」
「王爺執意要將既死之人喚回,這是……這是逆天!」
砰!磅——轟隆隆——
「吱吱——吱——」山參精慘叫,因為落雷劈得更狠更凶。
南明烈淡淡笑了,輕聲道——
「我家丫頭若喚不回,本王就把這天翻過去,且讓閣下見識,何為逆天?」
他的圓與缺盡系于一人,缺了她絲雪霖這樣一個人,這天與地要來何用?!
即便入魔,墜進魔道,能毀天滅地拿一切作賠,又有何不可?
三日後,遠天略現魚肚白,天光將透未透。
一輛樸實的馬車備在帥府後門,不過半刻,一名高大精瘦的男子從後門抱出一人……被抱出的人兒,眼見像仍陷熟眠未醒的姑娘家,縴弱身子軟綿綿出不得半分力氣似,全賴男子護持。
男子抱著人小心翼翼過了略窄的後門,再輕手輕腳將人送進馬車內安置。
男子退出馬車車廂時,披風上的罩帽被車幔撩開,露出一頭銀灰發亮的散發。
他從容地重新披上罩帽,繞到馬車前座,執起馬鞭輕抽。
兩匹大馬很快地動起,在石板道上踩出清脆的格答響音,雖不能說是「悄悄」離開,也算瞞著眾人低調行事。
銀灰散發的男人帶著他的丫頭,在冬末清晨出了東海望衡大城往西邊行去,不知怎地,很有偷了美人兒私奔的氣味……這一點的胡思與亂想,令男子沉郁眉目多了些活氣,淡薄至極的嘴角亦似有若無地揚了揚。
幾是在同一時分,被遺留在帥府的第一暗衛與兩名女暗衛們發現了主子留下的一封手書。
書信里簡單寫下幾條——
第一,欲卸下暗衛身分過良民生活者,交上暗衛字牌,「天」字牌領千兩黃金、萬兩白銀;「地」字牌五百兩黃金、五千兩白銀;「人」字牌者二百五十兩黃金、二千五百兩白銀,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無主無僕,各不相干。
第二,暗衛中欲相互結成連理者,加贈宅第一處、沃田百畝、僕婢若干,地方與僕婢任君二人自行挑選。
第三,欲成親而無對象者,持烈親王府拜帖遞至京畿第一媒人紅先生宅第,必得第一媒人傾力相助。
第四,本王攜妻遠游,歸期不定,勿尋。
勿尋。
第一暗衛與兩名女暗衛十分明白,主子將狀況「不甚好」的小姐帶走,是欲替小姐「尋醫」,倘使醫不好小姐的「病」,怕是永無歸期。
且主子自個兒的狀況也挺奇詭,除了剛開始的震怒陰郁,之後就回復雲淡風輕的神態,可如今的雲淡風輕與以往那般又有些不同,如山雨欲來前的寧靜,風暴隱在底下,隨時可能爆發。
如今的主子若被激怒至狂暴的話……
這天南王朝將成什麼樣?
這世間又會如何?
第一暗衛與兩名女暗衛盡避算是無事一身輕了,仍很莫可奈何地先天下之憂而憂了一番。
由東海出發,往西遠行已近兩個月。
春意隨風捎來,西澤大地春日里多情,馬車經過連綿無際的坡地時,能見草浪一波波打來,經過濕地黑沼時,能見無數小花生長在其間。
黑沼濕地里的小花是單純的白色,蕊心女敕黃,整大片看去是數大便是美的風景,摘一朵置在掌中時,又顯得特別憐弱。
白日時候沿著山路而行,一邊是高聳山壁,另一邊為無底斷崖。
峰回路轉間,景致不斷變換,時而上坡,時而往下,若來到兩山之間的鞍部,常見清溪與暖泉。
當然,危險亦伴隨美景而生,毒yin瘴氣仿佛會移動似,如霧氣如山嵐,若遭浸潤,輕則胸悶欲嘔,嚴重的話能要人小命。
除毒yin瘴氣之危,西澤大地多野生的奇花異果以及奇珍的蛇蠍蟲獸,越不常見、顏色越鮮艷明亮的花草生物,毒性越強大,攻擊方法和速度亦出乎人意料,實令人防不勝防。
野宿時,以馬車為央心,南明烈夜夜以離火靈氣淨空方圓百尺之地。
離火靈氣淌過的所在,毒邪不進,蛇蠍蟲蟻自然避開,人與馬匹皆能安憩。
「路上問了人,都說此地便是巫苗族聚落的舊地,帶阿霖回來看看大洪過後的聚落,看你是否能尋到一些年幼時生活過的痕跡?」
淨過今夜準備歇息的地方,他燃起小堆篝火,將已在聚落舊址里一處淺淺暖泉里泡了一刻鐘的姑娘撈起來,送進馬車內擦干身子、頭發,套上衣物。
弄妥後,他將她抱上盤坐的膝腿,鼻子不斷摩挲她的臉膚,在她耳後和頸間蹭著、頂著,留連她仿佛日漸淡薄但總能穩定他心神的身香。
但總是如此,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她身上氣味令他定神,然一嗅再嗅,失去節制,血脈便蠢蠢欲動,心與肉身便以另外一種方式狂躁起來。
隨即而來的,就是那種想狠狠弄碎她的渴望。
「听見本王說的話嗎?」他撫著她的發絲,讓那柔絲一圈圈纏在腕上,迫得那張仍深睡不醒的臉跟著仰高,雪唇微啟,等著男人蹂躪似。
「阿霖肯定听見了,只是懶得回應,是嗎?」俊美到不知從何時開始已偏妖異的面龐微微勾笑,將她的發扯得更緊,輕柔道︰「你不醒,本王總想著該拿誰下手,翼隊的成員一個都跑不了,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再來……你覺得黛月和緋音如何?本王讓她們也一塊兒去,還有那幾位老漁夫和老匠人師傅,你挺愛往他們的地盤跑不是?你倘是走遠了,忘了歸家的路,本王讓那些人拿命去替你鋪路,看你敢不敢不回來?」
發現把她頭皮扯得太繃,他心一痛立即松手。
垂下俊龐,他拿額頭抵著她,閉起鳳目喘息,亦時不時湊唇去輕輕吻她。
「阿霖……阿霖……」
他隱約察覺,內在心思正一步步偏離正道。
墜魔的過程原來是心志的消磨。
哪天意志傾倒,他開始著手他「殺人鋪路」的大計,也就說明他已完全魔化。
像也離那一天不遠了……他模糊想著,微微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