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高台雖遭突襲,沒能及時敲響大鑼讓望衡軍備戰,到底陸營、馬隊和水軍聯合,還是將為數眾多且剽悍善斗的東南海寇打跑。
船只被燒毀,了望台石盤基座被破壞,沒關系,這些都補救得回來,再仔細清點人數,傷亡的望衡軍與翼隊成員比縣太爺以為的要少上許多,這一點頗令他心感慰藉,覺得得空真要跟負責帶兵的將領們好好喝上幾盅。
只是縣太爺松快的心情沒能維持多久。
他最怕出事,偏偏一直出事,好不容易把海寇打跑,安全得救的人那麼多,偏偏就是沒有那個尚未成親的烈親王妃!
更慘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在海面上尋三日卻什麼都沒有!倒是那把據說深深刺進烈親王妃胸膛、將她釘在小翼長桿上的倭刀被打撈上來了,血跡早被海水洗淨,刀身泛出森森銀輝。
這事到底該怎麼了結?縣太爺頭痛到想撞牆。
但世間之事常是如此,要什麼沒什麼,怕什麼來什麼,想避都沒法子避。
縣太爺千想萬想,怎麼也想不到,原失蹤了一年多、之後傳聞已回到京畿帝都的烈親王,竟突然現身在東海望衡。
當真天要亡他呀!
那一日烈親王策馬飛抵望衡軍海防大營,見到仍未收拾干淨的沿海戰場,又听到平時跟在烈親王妃身邊的兩名女護衛道出事實現況,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瞬間罩上一層寒霜,目光卻如火炬,能將人瞪穿兩窟窿似。
不僅兩名女護衛下跪領罰,縣太爺都嚇得想跪下磕頭,山呼冤枉。
算一算到得今日,已將近五日尋不到人,茫茫海上,還能有一線生機嗎?
何況還受了那麼重的傷!
……還活著。
肯定還在。
南明烈徐徐掀開長睫。
才幾日,他面色更壞,頰面略顯凹陷,原本的清俊玉面變得稜角分明,仿佛被鑿刀過分雕琢,輪廓峻厲深明。
是否在他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里,她正如這般的心境?
遍尋不著,懷疑不斷從心底冒出,幾將一顆心凌遲成碎片,卻仍要負隅頑抗,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沒有死,還活著,沒有獨留誰在世上一個,沒有令他悔不當初,悔得都想親手滅了自己。
「……屬下操控小翼的能耐不及小姐甚多,當時追過去已經太遲,小姐救下翼隊的幾個伙伴,沒能留意到那把長刀……屬下發暗器將擲刀的那名海寇打落海,趕去欲拉住小姐,那架小翼一翻覆就把人直接往海里深處帶,屬下入海去找了,卻是徒勞無功……」
「老漁夫們和翼隊里的老手皆說,海底急流所形成的漩渦會隨季節和時日有所變化,這時節正是時候,怕是小姐連人帶著小翼翻覆,一下子墜深了,被底端的急流吸卷過去,那力道十足,足能把那把嵌得甚深的倭刀拔起。」
听到兩名女暗衛來報,跪在他面前甘心領罰,南明烈頭一回發現自己可以毫無理智殺人,只為痛快泄恨。
以他如今的本事,忍耐成了最難得的事。
多想恣意揮袖,痛快要了兩名女暗衛的項上人頭——但,不成。
那丫頭倘若回來了,得知他殺掉她的兩名「姊妹淘」,不跟他瘋鬧才奇。
所以他可以為她,怒得想輕取人命,亦是為她,按捺瀕臨爆發的殺意。
自那日在西行的半道上調轉回頭,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一直爍亮,從隱隱泛亮到之後這兩天已明顯騰出火焰跳竄。
心緒的掌控能力愈益弱化,再這樣下去,許會完全超月兌控制,如那時在凌虛中見她被禁錮狎玩,克制不住地大爆發……
而屆時死傷之慘重,也許會比海寇突襲上岸更要嚴重。
頭極是沉重,腦仁兒一直鼓動作痛,他扶額忍耐,張眼卻見兩名女暗衛猶在面前。
她們並非像那日跪地領罰,而是靜佇著,頭恭敬垂下,仿佛等著他指示。
「爺,已經兩刻鐘過去了,是不是繼續在這片海域停留?」縹青見他終于張開雙眼,從容地出聲提醒。
南明烈驀地回過神,記起黛月和緋音因何杵在他面前。
他命她們二人將功贖罪,如今出海兩日,一隊共十來艘的大小斗鑒全跟了出來,翼隊沒受傷的好手亦都尾隨而行,眾人沿著海流的方向搜尋。
黛月和緋音是來稟報這一帶海域與沿岸仔細翻遍了亦無果,詢問他是否要挪到下一個地方。
他一閉目沉吟,神識浮動,思緒左突右沖,沒想竟已過去兩刻鐘。
「讓翼隊縮小範圍再留半日,其余往前頭挪移。」他嗓聲微啞。
「是。」兩名女暗衛悄悄吐出口氣,迅速退出船艙。
「爺先前趕路往東海來,後又連著兩日未交睫睡下……屬下以為不妥。」縹青恭敬垂首,難得在主子面前提出自身看法。
南明烈卻問︰「她那時亦如此吧?交睫亦難入睡。」
縹青頭垂得更低,一會兒才答︰「爺在壁崖山群遇難,小姐在那里守了半個月,直至確認您不在那片斷石殘塊底下……即使眾人皆認定爺已身亡,小姐卻知不是,之後訪了幾位能辨陰陽的高人,終于有一位老者願跟小姐走一趟壁崖山群,看出那個地方實有穢祟設陣,正想方設法欲得爺的下落,又不得不奉召入京,後來就發生在宮中被狙殺之事……」
「她既為本王守那麼多日,信我未死,本王何嘗不能為她堅守?」略頓。「自然,我亦信她猶活。」
縹青頭一點。
「是。當年亂棍毒打,小姐猶能死里逃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屬下亦信小姐會堅持至最後一刻。」
南明烈難得笑了。
「這話本王愛听。」
縹青絕非想逢迎拍馬,他內心確信如此,只是後頭尚有話不敢說……他信小姐不會輕言放棄,卻不知茫茫海路,在最後一刻未到前,他們能否及時尋獲她?
他恭敬應了聲,正要退到艟外,座船突然重重一晃,若非下盤練得夠扎實,肯定要被晃得人仰馬翻。
外頭隨即驚呼陣陣,叫囂備戰聲乍起。
莫不是遇上海寇了?
越過暗衛,南明烈倏地拉開艙門踏出。
內心怒火快要壓不住,想殺人,想把任何惹他不痛快的人事物全數摧毀——
所以海寇這時肯撞上門來著實太好!
他要盡量活捉他們每一個,要一個個慢慢凌遲,不能讓他們死得太痛快,至少……至少剮下千刀才能放。
他面上仍掛著嗜血微笑,甫站穩,船頭前方的海面猛地開破,一頭黑白分明的虎鯨窺浮地探出一顆大腦袋!
隨即它鑽進海面下,身軀彎出優美弧度,最後是巨大鯨尾翹在海面上撩起瀑布般的水花,再緩緩沉進海中。
「殺人鯨啊!留神!留神!翼隊的人趕緊上船!」
「連弩手與斗手就攻擊定位,快——快——」
大船與斗鑒上的小將領們準備好要開打,不想讓巨鯨有撞翻船只的機會。
南明烈似通靈犀,內心隱隱有感。
船晃動得厲害,他步履平穩地走近船舷,恰好那頭巨鯨再次浮出腦袋瓜,黑黝黝的眼珠濕潤深邃,像真的看到他,也認真地看著他。
這時巨鯨發出略尖銳的叫聲,有人舉起長槍欲擲,立在主子斜後方的縹青即刻出手制止,幾位小將領們見狀,亦馬上將攻擊指令按捺下來。
整片小海域瞬間陷進奇脆寧靜中。
眾人的心高懸著,眼楮眨都不眨,全盯著烈親王與巨鯨的「深情對視」。
南明烈最後頷首道︰「……本王知道了。且由你帶路,多謝。」
巨鯨再次發出叫聲,這一次細長高昂,顯得頗歡快似。
它沉進海里,僅露出高大厚實的鰭,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那塊三角大鰭清楚地指引船只,去到它要領他們前去的地方……
「跟上!快!」、「它游得好快,別跟丟了呀!」、「翼隊的別跟那麼近,到底是殺人鯨,後退些後退些!」、「怕什麼怕?!肯定是它呀!之前開過賭盤的,海上騎鯨啊,這頭巨鯨肯定是那時被馴服的那頭,跟咱們是同一國!」
無數交談和興奮叫囂聲飛掠耳際,南明烈佇立在乘風破浪的船首。
浪花高濺,濺濕他的襟口與袍擺,亦濺得他一顆心濕淋淋,壓抑好幾日的無名怒火,終于有安歇下來的可能。
巨鯨將他們領到一塊黑色礁石附近。
它圍著礁石繞了幾圈,接著發出高昂叫聲,隨即沉進深海中遁去。
礁石突兀地矗在海中,漲潮時候,冒出海面上的部分比一架小翼還窄小,但已足夠讓人待在上頭不致溺斃。
南明烈從船首一躍而下,親手抱起那具伏在礁岩上動也不動的身軀。
終于找到落海失蹤的人兒。
翼隊與斗鑒上的眾人全瞪大眼楮屏息以待,就等著烈親王高呼一聲,說他臂彎里的人兒還有活氣兒,但……
沒有等來,因烈親王抱著人躍上大船後就直接進到艙中,不讓任何人窺探他懷里之人。
只是幾名當時在船首甲板上的人還是瞥見了——
烈親王從礁岩上抱回的那具女子身軀,胸前那道穿透的傷像把鮮血流盡了,看不出原本衣衫是何顏色,但經過海水渲染,衣料染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紅,而露出的膚色蒼灰到不像活人該有的膚澤……
那個剽悍神氣的絲雪霖,究竟是死是活?
他探不到她的鼻息。
如游絲般的一縷溫息,怎麼都尋不著。
他也探不到她的心音。
側耳伏在她左胸,模不到,听不到,靜得那樣死寂。
從海上帶回她已過三日,無論探向她鼻下多少次,仍感覺不到丁點活氣。
南明烈收回微顫的指,鳳目瞬也不瞬注視著枕上那張慘白的臉容。
那道從胸央穿透至背部的刀傷,在他找到她時,再無半點鮮血滲出,仿佛血氣盡泄,她體內已枯涸,給出所有的命。
但並未死去。
他感覺得到,她還活著。
她沉進極深極深的夢境,肉身仿佛冰封狀態,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亦不見腐敗潰爛。所以,還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