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烈親王府,冬月懸在那精雕細琢的歸燕飛檐上,立在回廊上看去,黑色穹蒼布著星星點點,那一輪皎月被眾星拱著,清傲高華。
仿佛一切未變,如尋常一般,但不可能沒變。
今日,這座王府的主子終于平平安安返家,什麼行蹤不明甚至遇難身亡的傳言自然不攻自破,一府上下的僕婢得回主心骨,沒有比這個更教人心安心喜的了。
因此即便主子沒特別吩咐,今晚灶房大廚還是狠狠露了幾手絕活,就想讓親王主子吃個心滿意足、滿心開懷。
只是主子的表情一直清冷冷,眉峰不怎麼開,看來心懷也難開。
想想也是,主子那麼疼小姐,一听小姐奉召回京還被接進宮中待召,主子一口茶也沒喝就趕往宮里,誰也沒料到小姐今早昂首闊步出門,最後是昏得不醒人事被抬回府里,主子會開懷才怪。
夜更深了,月上中天,雪花細細紛飛。
仔細去嗅,這清朗朗的雪夜仿佛也帶血味。
南明烈在雲川回廊上佇足許久。
整條廊上約掛了五、六十盞燈籠,不知是他有意為之抑或懶得克制,每一簇小小的燈籠火皆隨他的呼吸吐納一會兒拉長、一會兒又縮成星點小火,不斷反復,于是整座回廊加底下園子,火光時明時滅,奇詭……也帶趣。
終于決定自己是「罰站」夠了,他旋身走回主院寢房。
他是烈親王府的主子,但他的主院寢房完全被某人霸佔,而滿王府的人還都覺得理所當然,因此當某人受傷被抬回,大伙兒自然而然就把人往主院寢房送。
悄無聲息地步入內寢,守夜的婢子讓他寬袖一拂倏地陷進深眠。
額心的火印開竅後,他的五感變得較以往敏銳十倍有余,此時在幽暗中端詳榻上之人,仍能將這姑娘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
他沒想這麼快見她。
與她分開的這一年多宛若一場長夢,夢境光怪陸離,許多片段是他記不得的,卻深深潛進神識當中,然後極狡詐地在他睡夢中重現。
自身的轉變他尚未完全掌控,一些深入神魂的惡夢他還不能盡數清除。
也許傾盡一生、用盡所有辦法都無法擺月兌,畢竟那具殘破不堪的身軀是他,即便如今是完好無缺的模樣,肉身尋不到丁點瑕痕,然,曾經傷痕累累、被凌辱至尊嚴盡失的那一個,從來都是他。
他從不知自己如此潔癖,不知身為男子的自己竟會如此在意……
在意自己的第一次,給的人不是她。
是否因為這樣,他內心才會古怪翻騰著,一想起她,胸口繃得難受,一見到她,那古怪心緒加劇,心癢手癢喉中亦癢,很想將她抓進懷中一陣摧折,最好將她搓揉成碎片,碎得不能再碎,再一口口吞進肚月復里。
他弄不明白是否真心想傷害她。
因為他破碎了,所以也想令她破碎?
不明白啊……
唯一確知的是——他這具身軀、這抹神魂的圓與缺,那把心鑰,是她。
之後凝神細想,漸漸便知他眉間額上的火印每每刺疼發熱,總為了她。
此時望著榻上昏睡的姑娘,他心間熱流滾動,有股氣欲發發不出,那種很想很想掐碎她的沖動又起……
咬牙再咬牙,費勁調息,終將體內瘋狂翻騰的氣逼至額間。
于是火焰印記刺熱到仿佛化成真火,燒灼引出劇痛,從額心穿透腦骨,而他……他竟也習慣這樣痛著。
因為過往的一年多里,他太常這般想起她。
她就是個渾的——徹底是,而且還童叟無欺!
听了兩名負責听壁腳的女暗衛述說白日在甘露居里的情況,昭翊帝要她遵旨的事,她沒一件肯允,皇上道一句,她頂一句,完全是頂著硬杠,倔強執拗的脾性再起,把小命玩掉都不在乎似。
想著皇帝竟強逼她回歸盛國公府,且要為她另擇婚嫁……乍聞此事,暴怒噴沖,額心火印疼到幾控制不住,又听聞她強驢子脾性大犯,拉著不走,打還倒退,直挺挺跪著直嚷著「臣女不願」,令他不由得憶起當年她不顧自身安危,單人駕雙翼直沖敵營的勇氣,那時的小泵娘亦是跟他杠上,寧願跪直也不願認錯,連身上帶傷都沒察覺……
沉靜嘆氣,他凝下心神,右手劍指抵往額心,將那發燙的火能徐緩拉出。
火能從他指尖溜至掌心,形成一團跳動的火焰球兒,他攤開五指虛托。
她的傷落在肩背處,錦被下的她趴伏而睡,為方便換藥,上身未著寸縷,中衣僅是攤開覆在背上。
他掀開那件沾染藥味的中衣,再揭開幾層棉布,雖經處理,刀傷仍顯猙獰。
不得不想,倘若他晚些趕到,更或者落在那惡夢中遲遲未能掙月兌,今日在宮中遭狙擊的她,此時會在哪里?
而他又該如何?
將掌中火球徐徐種進那道傷口里,火能流動,慢慢填補,亦悄悄滋養。
他再取一小捻金紅流火,種進她額間被帝王砸破的一道小口,一樣是慢慢填補,悄悄地滋養,才經過幾個呼息,浸潤過火能的大傷和小傷全都收了口。
然,驅動體內離火靈氣若本事不夠、能耐不足,是得付出代價的。
他閉目凝神,試圖穩下火能波動,穩得甚是費力,喉間隱約嘗到血氣。
全因這具肉身太過虛弱,感覺像是揭掉封印了,卻仍無法完全掌握竅門。
他沉靜吐出一口氣,穩息,然後掀睫——
滿室幽暗中,一雙水光閃爍的妙目正專注看他。
「原來師父的火焰印記是活的,會活生生跳動,真好看……」
他起身欲走,袖子立時被一雙手用力抓住。
這麼驟然一動,裹傷的棉布掉落,絲雪霖忽地察覺到怪異之處。
她肩背上的口子……愈合了?!
腦袋瓜雖仍然有些泛暈,但傷處當真不痛啊!
「咦……咦?咦?!這是……師父——」兩手扯著男子錦袖抓啊抓的,直到抓住他的手才滿足。「師父你是神!」
南明烈見她趴著又聳肩又轉動腦袋瓜的,沒想到最後竟朝他迸出那麼一句。
以往每次替她解棋,一子落棋盤,令她茅塞頓開之際,她總那麼說,語氣歡快,表情驚喜,眸中盡是滿滿的崇拜。
而此時……她……她還是那樣望著他,未變。
十指不禁收攏成拳,那股很想弄碎她的念頭又起。
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
「別走別走!師父別走啊——」
感覺他欲擺月兌她,絲雪霖驚叫一聲,像只猴兒似跳到他背上,哪還管什麼衣衫不整、什麼半身赤luo。
兩條細潤有力的臂膀圈抱他肩頸,軟綿綿的身子密貼他的背,南明烈背央陡熱,心中一凜,口氣不禁沉硬——
「你幾歲了?」意思是,都這麼大還跟他鬧騰。
絲雪霖緊抱他不放,突然哭出聲。
「師父你……你連我幾歲都記不得,人家我翻過年去就十九了,嗚嗚……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你對我都不一樣了,像懶得多瞧我一眼,連話也懶得多說,你說你說,你在外頭是不是看上其他姑娘?所以才把我給淡了……嗚嗚……」
他真的……又要被她……氣樂了。
什麼叫「看上其他姑娘」?!什麼叫「他把她給淡了」?
他最好是能把她這混蛋丫頭給淡了!
「下來。」心緒波動,額心發燙,他聲音更沉。
絲雪霖把臉埋在他銀灰發里用力搖頭,四肢將他纏得更緊。
「下不下來?」他再問,語調能嚇得人心音陡止。
「嗚……」她覺得委屈,哭得更凶。
下一瞬,絲雪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人已被放倒在榻上。
她很快地撐身坐起,沒有再撲去糾纏,就僅是坐在那兒兀自掉淚。
真的顧著哭而已,上身不著寸縷,大把的發絲散在肩背,少女肌膚在幽暗中泛著光澤,胸形渾圓,乳蕊嬌女敕,她連遮都沒想遮。
南明烈竟痛恨起自己目力太好,好到那乳蕊隨她哭泣抽噎而可憐兮兮輕顫的景象亦看得清清楚楚,即便他後來硬是拔開眼,也已烙印在腦中。
動了欲念,伴隨而來的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惡感。
這具肉身被鎖在地宮石床上所經歷的種種欲要涌現,他咬牙鎮壓,不願再想。
抓起她那件中衣,他親自幫她套上,動作非常迅速。
見婢子為她備在榻旁矮幾上的一迭衣物,他取來繼續為她穿外衣、套背心、扎腰帶,連兩只布襪都替她套好了。
絲雪霖哭聲漸微,最後僅細細抽氣。
當心愛的師父將衣物一件件往她身上加時,她才漸有羞鑒之感,才意識到自個兒根本傷心到忘記沒穿衣。
還好是被師父瞧見,沒被誰看了去,但……也是師父才能惹她這樣傷心啊。
「肚子餓不?」替她穿戴好,他冷淡問。
「啊?」她楞了楞,手下意識按在肚月復上,紅著眼眶點點頭。
「本王今夜還要進宮一趟,你跟不跟?」
她臉蛋陡抬,含在眸底的淚珠倏地滾落,點頭如搗蒜——
「跟!我跟!」
她曾暗暗對自己說,若能得回他、找到他,她要像條小尾巴那樣緊緊粘在他**後,讓他甩都甩不月兌,上窮碧落下黃泉,進宮算什麼?
她才不怕皇帝又來殺她呢!
他去哪兒,她就上哪兒,就算跳崖,她都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