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昭芸神情郁悶的在兩個丫鬟的隨侍下,乘坐馬車離開威寧侯府,她靠坐在馬車里,看著窗外鵝毛般的飛雪,腦子混沌,心也沉甸甸的。
荷涓、夏竹坐在她對面,知道小主子心里煩,沒敢說話。
片刻之後,車夫駕著馬車達達前行來到路口,竟見秦子宸高坐在黑色駿馬上,美如謫仙的俊顏,身上披著一襲黑色大氅,將他整個人襯托得更為俊雅出色。
車夫策馬繼續前行,秦子宸同樣策馬趨近,馬車隨即在慶安公府的大門前停下,阮昭芸在兩名丫鬟攙扶下下了馬車,一見到他,兩名丫鬟緊張的貼著自家小主子,就怕他做出什麼違禮之事。
他輕嗤一聲,「走開,我要跟妳們家小姐說話。」
荷涓跟夏竹急急的跟小主子搖搖頭,但她們眼楮一眨,小主子已被人攬上馬背,策馬離去。
「威寧侯世子怎麼這樣,小姐是未出閣的閨女啊。」秀氣的荷涓懊惱的跺了腳,連忙拉著不知所措的夏竹擠到車夫的座位上,要車夫連忙駕車追小主子去,但追過街角,哪還有兩人的身影。
雪花飄飄,秦子宸以身上的黑色狐裘大氅包裹住阮昭芸,策馬來到不遠處的一橋墩旁的亭台,他將她抱下馬背,兩人並肩走入亭台。
這些在他人眼中可能不符世俗禮教的行為,對阮昭芸而言並不算,兩人太熟悉了,從她五歲開始,這個男人就一直陪著她長大,她對他的信任一如家人。
細雪如鵝毛般飄落,冷風微吹,她並不感到特別寒冷,只是,白茫茫的雪花彷佛隔出了另一個世界般,而這個世界只有她跟他。
他注視著神情平靜的她,不由得莞爾一笑,「妳一點都不擔心我會把妳帶到哪里?」
「你是子宸哥哥。」阮昭芸知道他變得很不一樣,但她心里一直認定那個背著她走出森林的少年,「只是這幾年,哥哥愈變愈多,我都有些不認識了。」
他微笑凝睇,心卻微微的痛。
天知道他也曾想過要成為世俗眼中的完美世家子弟,但他做得愈好就愈遭繼母討厭,也屢遭繼母陷害。
而他為了維持完美世家子弟的氣度風範而一再隱忍,一直到外界看他的眼神愈來愈不屑,他不再隱忍,當眾批判馮蓉的虛偽做作。
結果,他的名聲更臭,但馮蓉針對他的情況倒是收斂一些,他才明白,原來隨心所欲反而更自在舒心,他懶得再勉強自己去當一個虛偽的世家公子,反正那些禮法規矩,他做與不做,外人也不問真假,一徑認為他就是學壞的紈褲子弟,與京城第一小霸王楚宗龍堪稱京城二霸。
家宅不寧,甚至還有性命危險,但誰知道?
在威寧侯府,他既無信得過的親信奴才,也苦無證據去指控馮蓉,而父親及其他族人見到他時的失望臉孔、苛責言論,都讓他感到無奈又生氣,這樣的京城,他是待不下去了。
「子宸哥哥怎麼不說話?不管外面的人怎麼看你的,在芸兒心里,你都是個好哥哥。」她仰頭看著他,曾幾何時,子宸哥哥愈來愈高,而她竟然只到他的胸口。
「我的繼母听到妳這麼說,應該會不高興吧。」他很清楚馮蓉多麼中意她,要她當子賢的媳婦兒,偏偏她開口閉口說的都是自己,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讓他每每想起,心情極好。
她粉臉微紅,「不會的,夫人是個很溫和的長輩,不曾對我擺過臉色。」
她咬著下唇,想到這兩年,愈來愈多上門說媒的皇親貴冑,她暗吐口氣,直視著這幾年長得更俊俏的秦子宸,她不知道可不可以開口。
她听琳姑姑說過,挑丈夫不能只听長輩的意思,要跟丈夫過一輩子的又不是長輩,若沒找個順眼的、心里愛的,何必委屈自己去當人家老婆,接著變成大肚婆,生小娃沒身材不入丈夫眼了,丈夫再來個三妻四妾,一年內就等個七、八天,等丈夫跟那些妻妾爽上一輪,回頭施舍般的再跟自己滾床單,天啊,不,一想就嫌髒,這種眾女爭一條老黃瓜的可笑人生,不要也罷。
當時,姑姑驚世駭俗的話令她咋舌,但事後想想,她卻覺得很有道理,只是她不敢跟娘親或爹爹說,畢竟這話太直白露骨,不是一個閨秀該說的。
她思緒繁雜,秦子宸亦然,看著她美麗動人的臉孔,他有許多話要跟她說,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深吸一口氣,她知道她沒有琳姑姑那樣違反世俗的非凡勇氣,敢說出心里所想的話,但她覺得她的確該找個順眼的、心里愛的,而且,她相信這個人一定會像當年帶她走出森林時一樣,溫柔待她,也一輩子對她好。
想到自己要說出口的話,她緊張得雙頰泛紅,雙手揪著裙襬,一顆心更是怦怦狂跳,「子宸哥哥,芸兒、芸兒在想,爹娘已在為芸兒的婚事擇一良婿,子宸哥哥是不是、是不是——」
「我要離家從軍,投奔在邊關打仗的將軍舅舅。」秦子宸突然苦澀的開口。
他知道她要說什麼,但他要上戰場,心里就有戰死的準備,又怎麼可以自私的耽誤她的終身大事。
她陡然一愣,「上門求娶」這四個字也卡在喉嚨出不來了,只發出近似蚊蚋的聲音,「從軍?」
他點頭,兩人對視,一時之間,靜默無語。
他深深吸口長氣,再從袖口里拿出一張紙條給她,「最多三年,我一定會回來,妳若有寫信就交給這上面住址的人,他會將妳的信派人送來給我。」他知道自己心里仍有期盼,希望能分享她的喜怒哀樂,也存著一絲的念想,或許她會等著自己功成名就歸來,由他主動開口說出她剛剛放下矜持,差點說出的姻緣。
「子宸哥哥……」
「我會回來的,除非我死。」
剎那間,她臉色發白,難過的低頭不語。
他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順從了心中的渴望,伸手輕叩她的額頭,力道不重,只是她皮膚太薄,留下一抹紅,他再伸手輕輕的揉了揉,讓那抹紅更艷。
不意外的,她繃起俏臉兒,臉頰也飛上兩抹嫣紅——
「子宸哥哥,我長大了,此舉早已不宜。」她輕聲提醒。
這是她十歲前,秦子宸成了京城百姓口中學壞的公子哥兒時,見到她時,總會上前「打招呼」的動作,但在她十歲後,她覺得她已是個小大人,向他嚴正抗議,之後他就不曾再做這個動作了。
聞言,秦子宸忍不住笑了,她還是跟孩提時一樣,反應總是慢了一拍。
「小貓咪,男女共騎更不宜。」
他微笑的放下手,深深凝睇著她那張猶如玫瑰盛放的紅女敕臉龐,將她此刻的容顏深深烙印在心口,只是縱有再多的眷戀不舍,他拳頭一握,看著另一方匆匆奔馳而來的馬車,「妳的丫頭追上來了,我看著妳上車。」
她眼眶微紅,明白今日一別,再見不知何年何月。
她上了馬車,貼靠在車窗,依依不舍的看著佇立在駿馬旁的英挺身影,直至他消失在雪花中。
翌日,秦子宸離京了,但關于他的話題並沒有斷,傳出他讓一名丫鬟懷孕,馮蓉要求他納妾,讓大人孩子皆有名分,沒想到他竟出手將人打死,一尸兩命,威寧侯爺震怒,揚言要摘了他的世子頭餃,他才憤而離家。
不意外的,如此荒唐冷血之事,京城百姓又是議論紛紛,爭相指責。
阮昭芸打從心里不相信,連帶地她去找馮蓉的次數也減少,倒是秦子賢三五日就到府中見她,送了一些首飾,追求意思明顯,但她不曾動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遠在北方的戰事卻不曾傳回京,她也只能從父親在早朝時听到的一些戰況,得知戰事不順,打得相當辛苦。
她陸續寫了幾封關切的信,卻愈寫愈少,因為秦子宸未曾回過信,父親從戰報得知,秦子宸驍勇善戰,深得他的舅舅嚴思平將軍賞識,敵軍也畏懼他,這些事她替他高興,卻無法不怨他連報平安的信都不寫。
時間再過半年,秦子宸杳無音訊,但留在京城的狼藉聲名卻未消失,她才發現原來城中百姓沒有新鮮事可聊,只能拿他的荒唐事當茶余飯後的話題。
當家人對她的婚事聲聲催,試探她可有意中人時,她也無法說出放在心底的秦子宸,且對馮蓉多次上門提及她跟秦子賢婚配一事感到忐忑,她喜歡馮蓉,但與秦子賢成了夫妻,日後,她又要怎麼面對秦子宸?
好在,父母最終決定的對象並非秦子賢。
夏竹曾私下跟她說,她听到琳姑姑大力反對與威寧侯府結為親家,還說她花落誰家都成,就別是那表里不一的馮老妖婆家。
然而,當她與江家將聯姻的消息傳出去時,第二日,馮蓉即派人請她到威寧侯府,當馮蓉與她坐在大廳時,氣氛有些僵滯。
馮蓉深深的看著她,喝了口茶後,才開了口,「芸兒,妳知道子賢真的很喜歡妳,妳要是當了他媳婦,我一定會好好教導妳,讓妳成為京城第一賢慧夫人,可好?」馮蓉握住她的手,還是不想放棄這個看中的兒媳。
「可是芸兒的終身大事,父母已作主。」她尷尬的回答。
「芸兒,我真的不可以成為妳的天嗎?」
秦子賢略帶痛楚的嗓音突然響起,在馮蓉、阮昭芸、杜嬤嬤、夏竹、荷涓錯愕的目光下,秦子賢從屏風後方走出來,斯文俊秀的他在馮蓉的教育下,的確是一翩翩美公子,可惜的是,秦子宸太過出色,鋒芒太露,即使惡名昭彰,仍將他這名異母弟弟壓得光芒全無,始終被外界所忽略。
阮昭芸實在無法面對秦子賢的真情告白,她急急起身行禮就要離開,「我很抱歉,子賢哥哥,夫人,芸兒先回去了。」
此時秦子賢臉色突然一變,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柔荑,嚇了她一大跳,隨行的兩個丫鬟也大驚失色,叫了出來,「二少爺!」
但秦子賢听而未聞,他逼視阮昭芸,氣呼呼的問︰「為什麼不行?妳說!」
阮昭芸對上他那雙冒火陰沉的黑眸,驚慌不已,手腕處的疼痛令她忍不住痛呼一聲,「好痛!」
馮蓉瞬間回神,急急喊道︰「子賢,你干什麼?還不快放開芸兒!」再給兒子一個警告的眼神,秦子賢才緩緩放開扣住阮昭芸的手,將頭低下。
兩名丫鬟急急的看著花容失色的小主子,發現她手腕都紅腫了,可見手勁有多大。
「對不起,芸兒。」秦子賢抬起頭來,雙眸已轉為黯然,神情盡是歉疚。
馮蓉讓杜嬤嬤拿來藥膏為她上藥,也為兒子的冒犯舉止致歉。
阮昭芸表明不介意,隨即告辭離去,但秦子賢那雙閃動著憤恨的黑眸,直到回家,她也無法遺忘。
一個在她印象中一直溫文儒雅的哥哥,怎麼會有那麼可怕的眼神?
但這事她沒有太過糾結,秦子賢在幾天後就被送到南方去處理秦家產業,她仍關注著秦子宸的消息,她也在等待,希望秦子宸會回來,改變江家的婚事,但直到她成親後,他也沒回來。
她安分的當個新嫁娘,江維仁是個體貼的丈夫,但她仍會想起秦子宸,這讓她有一種不忠于婚姻的內疚,于是,她決定將子宸哥哥深埋在記憶深處。
然而,婚後不過月余,她就听到一個震驚京城的大丑聞——秦子宸酒後玷污繼母,他的人生從此顛簸,她的命運也逐年變得曲折。
雖然之後,兩人曾經再次交集,但人事皆非,最後一前一後雙雙離世。
此時,她站在碧雲山莊的亭子里,仰頭看著湛藍天空,她已向秦子宸示警,這一世,那件可怕的事應當不會再發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