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滕府。
她怕黑。
好說歹說,缽蘭跟睡一起的翠娘換邊睡,靠著窗,她半個身子沐浴在月娘的光華里,窗戶太小了,擠進來的光亮只有幾束,要是能再亮一點多好……要是窗戶再大一點,她就用不著貼著牆壁睡覺,可以好好的平躺。
「缽蘭,雞啼了。」
有人喊她,身體不受控制的搖晃。
別搖,她還想睡。她記得才迷迷糊糊睡下沒多久,怎麼就要起床?
「缽蘭,妳忘記我們今天要把廚房的水缸裝滿水,三個月試用期,今天總管要驗收,不成的話,妳跟我都會很麻煩了。」重新找工作,不知道又要被中介的販子收去多少銀子,家里的人都還等著她捎錢回去呢。
一條冷冰冰的帕子倏地拋在缽蘭惺忪的臉上。
「冷……」天涼呢,翠娘就不能用別的方式叫她起床嗎,呵……床,好想多賴一會兒。
歪歪倒倒的下床,睜著兔子般的紅眼四望,通鋪上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翠娘也衣著整齊,就等她一人。
揉揉眼楮,觸鼻的是昨日切青菜的青澀味道,她趕緊把手放進臉盆里用力搓洗,人總算是醒過來了。
翠娘比她大幾個月,同樣年紀,來到陌生地方,適應力卻好極了,不多久時間便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不像她,快三個月的時間,也只跟翠娘走得近些。
說走近,是因為兩個人睡隔壁,又同在廚房工作,年紀相近的關系,這樣,應該可以算親近吧?
曾到異世界一遭,似乎沒讓她改變多少,回到這兒,她一樣拙于言辭、不善交際。
為了怕遭祝融,有錢人家都把廚房蓋在宅子最偏僻的地方,這一來安全是無虞了,卻苦了他們這些跑腿的,要上工也要繞過一大片宅子。到了廚房,果然,廚房門口前一簍簍的青菜蔬果已經等著她。
接下來除了埋頭削蘿卜外,她根本抬不起頭。
「缽蘭,蘿卜要照妳這樣的削法,就是到天黑午膳也開不出來,老羅,你來替她的手,至于妳,妳跟我來!」
把缽蘭帶到一角,掌勺的大廚黃老三說話了。
「丫頭,廚房的工作不適合妳,妳要有別的去處就去吧,這小廟容不得妳這尊大佛。」三個月來,日日相處也算有幾分感情,她除了手腳不夠利落以外,其實也沒什麼毛病。
這樣說也不大對,要說優點,他還真的想不出來這不起眼的丫頭有什麼可以拿出來說的,個性悶,嘴巴不甜也就算了,工作能力又差,要她洗一簍菜幾個時辰都洗不完,打雜也不行,碗盤都快給摔光了,廚房已是欠缺幫手,幫倒忙的人還是免了。
「我可以的,我……只是慢。」家事不是她擅長的,可是她很有心學習。
「丫頭,只有當爺當少女乃女乃的愛怎麼拖拉都沒人管,我們做下人的要是動作遲些,爺兒們餓了肚子怪罪下來,誰擔待?」別不知死活啦。
「我真的可以,請再給我一次機會。」都怪她嘴笨,要是她有翠娘一半犀利的口才就好了。
「我也是領人銀兩過日子的廚子,妳的事我幫不了忙!」他也算仁至義盡了,一無是處的人還是趁早回老家嫁人生女圭女圭去。
她不曾低聲下氣求過人,悄悄握緊藏在背後的拳,指節泛白,「我不能走,我必須待在這。」
「妳說什麼?」這麼陰沉的性子就是不討人喜愛,說個話也不清不楚。
「我說……」
「缽蘭啊,廚房里忙不過來妳還偷懶躲在角落,哎呀,三叔,全部的菜都齊了就等您來炒,上頭傳了菜單子下來,說要多道秋湖魚,這菜只有您炖得了,有什麼事,改日再說啦。」翠娘說得連珠炮般,又推又拉的把人帶走,臨了,對待在原地的缽蘭猛擠眼,要她放機靈些。
人走了,偌大的園子突然變得空蕩蕩,她慢慢靠著牆壁滑坐下來,抱膝沉思,一雙眼楮失去了活力。
高高的牆那邊是什麼地方?她都在滕府住下三個月了,卻連那個人的面還見不上一次,過幾日她要是真的被攆出門,這輩子要見他恐怕是永遠無法達成的奢望。
她彷徨的想著,不意被突然的吼叫嚇得跳起來。
「缽蘭?臭丫頭,妳死在外頭啦,給我滾進來幫忙,一堆芋頭等著妳洗咧!」
芋頭,那表示她今天還能夠繼續往下去嘍?!
拉著裙襬,她用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跑進去,當然啦,不包括中途絆了的那一跤。
手上的包袱很小,里頭放著幾件她常穿的衫子,還有一些碎銀,那是她身上僅有的財產,也是全部的財產,之前賣了綠釉盆的三百兩銀子被偷了一大半,這幾年來她再怎麼省吃儉用也不得不出來找活干。
有錢人家的園子真的好大,她都走了大半天了還走不到大門。
沒錯,缽蘭還是被解雇了。由于當初她是自己自薦來的,不同于賣身的其他婢女,工作丟了,沒人來領,只有自己離開。
肚子好餓啊,模模咕嚕作響的肚子,她早膳還沒吃。
突然不知怎地,她聞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敲敲不濟事的腦子,那香噴噴的味道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濃郁了。
啊,不是錯覺,是誰把一盤好好的飯菜放在門口?說到門口,這園子又是哪個少爺住的院落?
滕府里面究竟住了多少主子缽蘭不清楚,雖然說她好歹也在這里住了三個月,嗯……是還差幾個時辰才能湊齊,但是,她每天能去的地方也就睡覺的床鋪跟廚房,要多跑,一來怕迷路,二來沒地位的下人不許隨意走動,她也就天天這麼過下來了。
見不到那個人的面,跟他在同個屋檐下生活,也……沒用、沒用的,就算見面,也不能彌補所發生過的事情……
抱著包袱,缽蘭在前廊坐下。在這里坐一下應該沒關系吧,她走了好遠的路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她很想專心想一想未來的出路,但是食盤上香噴噴的味道一直勾引著她,口水直冒出來,最後連肚子都不受控制的發出丟人的聲音。
吃食放在這里就算不會引來野狗,螞蟻恐怕也不會放過這頓大餐,那,她吃一點點應該不要緊吧,她的食量小,吃一點不會被發現的。
掀開瓷碗蓋,熱煙繚繞,看起來每樣菜都好好吃喔。她趕忙吃了起來。
滕府對下人的飯菜並不苛刻,但也談不上好就是了。
突然,一個異物打中了她,缽蘭應聲而倒。
「咳咳咳……」她趕緊將還在咽喉的食物吞下肚,感覺有什麼東西從發際流了下來。
冷到叫人發抖的吼聲像爆裂物炸開。「該死的野貓,我就算不吃也不許你亂踫東西。」
缽蘭跳起來,不去看頭頂滑下來的濕黏是什麼,眼角看到的是掉在地上缺了角的硯台。
「我不是野貓,我是人。」
屋里頭的人沉默了良久,久到她以為他睡著了,便彎腰想撿包袱。
「妳就死在外頭,看妳要杵到什麼時候!」
暴喝聲又像雷般打進缽蘭的耳里,她又一駭,趕緊把腰挺直,包袱就讓它躺在地上,不敢伸手去撿了。
「匡啷!」又有東西砸破窗花,但準頭不夠掉在花盆旁,是墨一般顏色的紙鎮。
他要丟的不會是她吧?缽蘭想,那麼硬的東西要是砸破頭,流的可能不止剛剛那些血了。
一次可以說是失誤,兩次,該不會是沖著她來的吧?可是房門關得好好的,里面的人長了透視眼嗎?竟然可以把她的動作瞧個清楚,這麼想,方才的傷口連著後腦杓開始發疼起來。
「該死的!妳竟敢把我的命令當耳邊風!」屋里男子凶狠的聲調幾乎要把缽蘭的心撕成兩半。
她推門進去。這次有了經驗,知道要閃過又迎面而來的攻擊。
他脾氣很不好,打人取樂,看別人受傷會快樂嗎?
「誰允許妳躲了?」口氣依舊不好,不過幸好沒有不該出現的東西又飛出來。
屋里黑沉沉的,門窗深鎖,空氣很不好,一進去,她馬上打了個噴嚏。
一個男人模糊的輪廓就在她眼前不遠處。
他的臉隱隱約約的,不走近壓根看不清楚,唯一感覺得到的是他閃動的眼神,里頭像是隱忍著要爆發的怒氣。
缽蘭揣測,方才放在台階上沒人動過的食盤,很可能是派來伺候他的婢女扔下的。
她會不會誤闖惡魔窩啊?是天冷吧,已經餓過頭的肚子突然發出奇怪的叫聲,她開始頭昏眼花,頭頂的傷口又作痛著,只覺得整個人要軟腳了。
他不是惡魔,卻是地道壞脾氣的男人。
「妳的眼珠睜那麼大,沒看過殘廢的主子嗎?」
缽蘭慢慢適應了黑暗。壞脾氣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桌上有本攤開著的書,他的唇抿成一條線,稍微側過的臉剛硬尖銳。
認出了眼前的人是誰,缽蘭的心猛被撞了下,眼楮瞇了好半晌。
才多久不見,他的面貌大變,只抬眉就叫人打從心底發寒。
「妳到底是誰派來的?淨杵著,把吃食拿進來!我還活著,休想餓我任何一頓。」滕不妄指使著。
缽蘭把食物端進來,放在桌上。
「沒人教妳怎麼伺候人嗎?連添飯也不會。」飯菜會自己到碗里面嗎?蠢!到底梅媽是去哪里找來這丫鬟的?
她依言添了飯,夾好菜,筷子也規矩的擺好。
滕不妄目光往她一瞥,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
「飯不吃會涼。」她提醒。
「我幾時吃飯要妳管!」他的脾氣一下又甩出來,甩得缽蘭滿頭霧水。
「不吃,那……我收走喔。」
大掌凶狠的拍下,桌面上所有的東西應聲跳起來。「妳敢!」
缽蘭被嚇得不輕,一見面他就喝斥她不說,現在更是動輒得咎,她的思緒頓時陷入一片慌亂。
「我先跟妳說了,要是妳敢在我面前掉一顆眼淚,我會叫妳吃手杖。」才吼個兩句,怎麼就傻了?
缽蘭看著他咆哮的模樣。「被派來給你送飯的婢女都這樣被嚇走的吧?」連飯菜都寧可放在外面,有多怕他,用指頭想也知道。
他的惡劣,唉……
她竟然無視他的恐嚇,滕不妄第一次正眼瞧她。
這麼瘦的女人,飯都吃哪去了?平凡的姿色,比之前隨便一個送飯的都不起眼,卻比任何一個都勇敢。
「我在跟妳說話,妳听見了沒?」
異物劃破空氣的聲音又朝著缽蘭接近,她閃躲不及,結實的被打中額頭,他……又出手了。
掉在桌上的是一只時下流行的三彩陶女俑,胖胖的身子斷成兩截。
「可惜,這陶捏得同真人一樣說。」她忽略眼中浮現的紅霧還有耳鳴,把殘陶俑捧在手上。
她的喃喃自語听在滕不妄耳中,怒火不由得竄升起來。「妳說什麼?!」
缽蘭抬起頭,這一揚,額上的血順勢掉下桌面,形成點點紅漬。
見血了,滕不妄心中一凜,卻也迅速的推開不需要的感情。
「你不要也用不著摔壞它,好可惜。」陶俑身上都是捏陶人的指印,里面曾經注入多少感情啊。
「東西是我的,我要毀掉它,誰敢多說一句話?妳是什麼東西,用得著妳來編派我的不是?!」滕不妄胸口起伏,要不是他身邊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否則準扔死這丫頭!
掠過桌面可能成為利器的書本、碗盤,還有桌上那刺眼的紅點,他嘴上說得凶惡,卻不見再拿東西扔人。
缽蘭捏緊了兩個小拳頭,忍了又忍,最後忍無可忍。「太過分了,滕不妄,這樣的你哪來的資格當古董人?你當初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呢?你名震天下的『鐵眼』名號呢?這陶俑就算不值錢,也是應該好好收藏的文物,既然不要,當初何必收留呢?」
身體的傷不痛,痛的是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