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小的陋室,雍荔總在靖桐出門後沒多久就打掃好了。
收好掃帚,掌心傳來微微的刺痛,攤開來看,又有新的地方長出水泡了。
原本細女敕的小手在關節處先是生出了水泡,破掉之後就成了薄繭,模起來一點都不滑女敕了。
她已經不是孟家的大小姐了。她告訴自己。
嫁給了靖桐,她就成了一般的民婦,他們的生活甚至比在府里的丫鬟還要辛勞艱苦,吃食穿用又比不上府里的不虞匱乏,想想過往雖然大娘與二娘有事沒事就過來找碴,可衣食不缺,身邊又有弟妹的陪伴,真的好幸福。
走來門前,她習慣斜倚著門框,望著外頭的人來人往,,與過路行人微笑打招呼。
她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周圍的鄰居都為著生活而努力,哪有人有空閑陪她磕牙,與她說說話。
如果小敏在就好了。
想到長年在她身邊服侍,可愛伶俐的小敏,雍荔的心頭就浮上酸楚。
可她也明白,靖桐的經濟能力是養不起一個丫鬟的,甚至連讓她睡覺的地方也撥不出來,她只能希望小敏的新主子能對她好。
這樣發呆下去似乎又浪費了一天的時間,抬袖遮眼,望了望頭上的艷陽,她提裙跨出門欄,來到較為繁榮的市集逛街。
她所居住之處較為偏僻,少見豪華大屋,她逛著走著,不知不覺走了好長一段距離,來到明州最繁榮的中心。
走過一間綢布莊,她著迷的端凝著里頭成堆布匹,心想現游四妹雍荃主持的織廠不曉得情況如何?
她信任四妹的能力,只是她打小就跟著母親,織廠幾乎可以說是她小時候的所有回憶,要不懷念,難。
一位大嬸走了出來,笑問︰「這位姑娘,想看布嗎?」
「不……」她尷尬搖頭。
綾羅綢緞價碼之高昂她比誰都清楚,她明白她已不是穿得起高價織物的平凡小民了。
「姑娘的氣質不俗,是在哪個大戶人家幫忙啊?江家嗎?」
江家?一听到這兩字,雍荔的心頭立刻隱隱作痛。
「不是的,我只是個普通的主婦……對了!」雍荔忽而想到她有辦法打發靖桐不在的無聊時光,還可替家里掙點錢,「請問這附近有繡坊嗎?」
「姑娘想做啥?」
「我會刺繡,想接點工作賺錢。」
「姑娘擅長繡何物?」
「我什麼都會。」即便比不上有「針神」美譽的雍荃,但她的刺繡功力在揚州也是數一數二。「不管是流行的金銀線繡、珍珠繡、花草、山水、人物,或是龍、雉、虎、飛鷺等猛禽瑞獸,我都在行。」
「這麼行。」大嬸唇畔帶笑,但眼底有著思量之意,「這樣吧!」她自衣袋內拿出一枚樸素的粉色錦緞荷包,「你幫我在上頭繡朵牡丹,繡好之後拿過來給我看看,行的話,我就找工作給你。」
「謝謝。」雍荔開心接過,須臾,又遲疑開口,「可我家中無繡線與繡針。」
「那容易。」大嬸轉頭吆喝屋內丫頭拿了針線出來,「需多少時日?」
「後天!我後天即可交件。」
「那你後天同樣這個時候來這找我。」
「好的。」
雍荔開心的福了福身,正要轉身離去,眼角余光忽然撞入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迅速轉回頭去,在遠方的街角,正迎接的馬車前,瞧見她熟悉的俊美臉孔。
「靖桐?」她愕然注視著那張比姑娘家還要美麗的臉孔。
此時的靖桐身穿紗羅制成的長衫,下擺繡有凰穿牡丹,以金銀線繡成,可見其價值不菲,腰間系著的玉佩在行走時發出溫婉清脆的好听聲響。
在他身旁與他對話的男子模樣恭謹,誠惶誠恐,自他的衣著打扮來看,身家必也不俗。
她是看錯了吧?雍荔想。
靖桐蓄有大胡,那胡子可不是短短時日就可生出,且今日出門時他並沒有剃須,怎可能會是現下的面目干淨模樣?
而且靖桐只是名船夫,哪穿得起紗羅,更別說是以昂貴金銀線繡成的衣物了。
可是那人好像,真的好像。
她深愛她的丈夫,即便他化成灰,她也認得出來。
且靖桐三年前來孟家作客時,不就是如此的富貴模樣嗎?
小手攢緊荷包,她繃著小臉,快步朝那馬車方向走去,
與中年男子對話的貴氣男子朝那人點了點頭,中年男子如獲大赦般的舒了口長氣,幫男子打開車門,掀了簾子。
別進去,等等我!雍荔在心中吶喊著,加快了腳步。
她要親眼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她的丈夫。
可惜她心中的吶喊並未傳到對方的心中,他進入馬車,待一坐穩,馬車即往前奔馳,塵煙四起,馬車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不見蹤影。
追逐了一陣,體力不支的雍荔扶著牆直喘氣。
若那人真是靖桐,她今晚勢必見到剃須後的丈夫。
雍荔轉念一想,回頭朝來時路走去。
今晚靖桐回來得特別晚。
雍荔邊繡著手上的荷包,邊頻頻朝外引頸盼望,心不在焉的下場就是指尖多出了好幾個洞。
她小心翼翼的揩掉紅血,避免沾上了荷包布面。
餐桌上的晚膳已冷,可靖桐還是沒回家,她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里仿佛有個小人正拼命的打著鼓。
盼啊盼,高大的黑影終于出現在門口,她急急忙忙跑過去想把靖桐的面容看仔細,不料卻是看到一張下頜與臉頰長滿大胡子的臉龐。
不是他?
這世上還有第二個像他一樣外型俊美的男子?
可是他們的側面是如此的相像,她難以想象這是兩個人。
「干啥一直盯著我的臉?」靖桐昂高下巴斜睨她,看上去更難以親近。
「我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一個人,跟你長得好像。」
「喔。」靖桐淡應,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若你的胡子刮掉,應該跟他一模一樣吧!」
「或許吧!」靖桐坐上椅,拿起筷子吃食桌上已經冷掉的晚膳。
「你知道那是誰嗎?」
「不知道。」
「從沒有人說過你跟誰長得很像嗎?」
他停箸思考了下,「好像有听說過。」
「真的?」雍荔充滿興趣的在他身旁坐下,「我看那人身穿華服,必是富貴人家……」
話還沒說完,身邊的丈夫突然面色一凜,抓住興致盎然的小臉,「怎麼?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怎麼兩張相似的臉,一個是富貴人家,一個卻是窮得要死的船夫?如果你當初嫁的是那個人的話,不知有多好,是吧?」
「我沒有這樣想……」他捏得好痛,可見他又誤會她「嫌貧愛富」了。「我真的沒有。」
「若是今天那個富家少爺頂著一張跟我相似的臉,過來跟你求親呢?你要不要跟他走?」
「不!我已經嫁給你了……」
「若你尚未嫁給我呢?你是不是就跟他走了?」
「不會!」雍荔雍荔搖頭,「我只是想嫁給你……」
靖桐嗤笑一聲,「我對你克可不好!」
雍荔沉默了會,「我明白吧的……」
「你明白啥?」
「我明白這不是你的本性,你是善良溫柔的,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你性子大變。靖桐,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這十年來發生了什麼事……哎呀!」
靖桐突然手一甩,一時重心不穩的雍荔差點就跌下椅去。
「靖桐?」
瞪著她的俊臉神情復雜,深邃妖美的俊眸燃著恨意。
他總是封閉他的心靈,什麼都不肯跟她說,雍荔難過的想。
「少說些漂亮話!」他嗤哼一聲,「別以為我會因此對你改觀。」
雍荔傷心無奈的垂首,「如果我當真如你所想象的勢利,在嫁過來的第一天,我就跑掉了。」
「那是因為你無處可去,無人可依靠。」靖桐冷聲道︰「你以為我為何在你嫁過來的第一天,就忙不迭將所有嫁妝賣光,一毛錢也不給你?」
縴肩抖了下,卻像是習慣承受這不公平的一切般的靜止。
「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不管你是窮是富,我都會跟著你……」
「夠了!」靖桐如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獅子般發起火來。「不準你再說!」
顫抖是手猛然敲擊桌面,力道之大,嚇得雍荔手上的荷包落下地來。
「那是什麼?」俊眸怒睇。
「荷包。」雍荔連忙將荷包撿起,細心拍拂上頭的灰塵,「若我繡得好,綢布莊的大嬸會安排工作給我,到時就可以幫你減輕一些負擔。」
靖桐突然一把搶過荷包,拉開大門用力往外丟。
「荷包!」雍荔驚叫追過去撿起。
「丟了!」他厲聲命令。
「為什麼……」
「丟了,不然就別進屋!」
「可是這是別人的東西……」怎麼可以隨意丟棄。
「丟掉,不準接工作!」
「可是我想減輕……」
「你是想接了工作賺了錢好有盤纏回揚州吧?」濃眉單挑。
「不是的……」
「丟不丟?」他下最後通牒。
「好,我不工作!我不做了!」雍荔聲淚俱下,「我明天就把荷包拿去還,我不工作,不賺錢,我每天守在家里等你回來!」
「陪在我身邊讓你這麼傷心,傷心到哭?」
「我沒有!」為何他總是要刻意誤解?雍荔雍荔抹掉眼淚,「我不會哭,我很高興陪在你身邊,我會一直陪著你……」
靖桐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住她的手,將她拖回屋子。
雍荔手上的荷包被搶,丟到角落里,人則被拉進寢房。
「讓我看看你用什麼樣的愉快心情陪在我身邊!」
含淚的眼眸不解的睜大。
「把衣裳月兌掉。」坐在床沿的他低聲命令?!
雍荔的猶豫僅有電光石火一瞬間。
乖順的月兌掉上衣、長裙,僅剩抹胸與褻褲遮掩玲瓏縴細的身段。
她瘦了。
靖桐清楚的瞧見她頸上的鎖骨明顯得幾乎可以在下雨時形成小水窪。
她的手臂縴細的仿佛一折就斷,豐腴的鵝蛋臉早瘦成尖尖的瓜子臉,卻無該她的清麗。
秀氣的雙眉間漾著淡愁,在燭火的掩映下,他瞧見柔亮如雲的秀發中,潛藏的幾根銀絲。
他愕愣了下,走過去挑起,用力一扯,一根發亮的白發纏繞他的指尖。
驚見白發,雍荔慌忙雙手蓋在他拔發之處,退後一步。
「你才十九歲,怎麼會有白發?」他訝異的問。
怎麼說她自母親過世之後所經歷的種種?
怎麼說這三年間,與大娘二娘之間的戰爭?
怎麼說嫁給他的這段日子以來,身心所受的折磨,增了華發?
她明白他不會听,也听不進耳,可這是他第一次關心她的狀況,有沒有可能是兩人之間關系轉變的可能?
「我是……」
「你不會想說是因為嫁給我日子過得太苦,所以生白發吧?」
千言萬語來到唇邊,愕然吞回。
咽下心頭所有苦澀,抿了下唇,她苦笑道︰「不是的,我本來就有白發,跟你……沒有關系。」
靖桐微眯著眼,定定的看著她。
「你不是說想看我用什麼樣的歡愉心情待在你身邊嗎?接下來我要怎麼做?」雍荔轉移話題。
她拼命的漾起甜笑,可再怎麼溫柔的笑容都達不到那雙淒苦的眼眸。
「不了!」他忽然難以直視那雙盛滿愛意的溫柔瞳眸。「我要出門。」
「你要去哪?」雍荔訝異的追上去。
「去賭坊,去花街柳巷尋歡作樂!」
「花街……柳巷?」他要去找歡場女子?
「對!」欲拉開大門的手突然被扯住。
雍荔的兩只小手緊緊抓住他,眸中寫著不準反抗的堅決。
「不管你要去賭博、還是要去喝酒,我都不管你,可是,我不準你去找其他女人!」
「你敢管我?」
「你需要女人服侍,有我在,你已經有妻子了,就不準再去找別的女人!」這是她絕不準他破壞的堅持。
「我真要去,你能奈我何?」
「如果你真要去,我就死給你看!」發紅的雙眼狠狠的瞪著他。
她可以忍受他的欺騙,忍受他賣掉她的嫁妝揮霍,忍受他不愛她的事實,可是,若連他的人都變成別人的了,那她還剩有什麼?
「放開!」
「我不放!」
「放開!」
靖桐用力一甩,雍荔撲跌在地,衣袋內的粉色紅包掉出,一枚圓環滾了出來。
「這是……」靖桐彎腰撿起那似曾相識的木作。
「我們小時候的定情物。」雍荔望著那圓環,淒涼回道。
「你不是說不見了?」
「後來我找到了,它掉落在床架與牆壁之間。」
原本在嫁過來的第一天想給他一個驚喜,沒想到連番的打擊,讓她連拿出圓環的勇氣都沒有了。
人都不愛了,定情物又有何用處?
「哼!這種東西有啥好保存的!」
靖桐將圓環丟在地上,眼看腳就要踩上去踏碎,雍荔見狀,連忙飛撲過去雙手相護,待靖桐發現已來不及,那腳就用力往素手踩下去。
「嗚!」雍荔痛哼一聲。
「你……你保護那東西干啥?」他氣急敗壞的嚷,硬是壓下了審視是否傷了她的沖動。
疼痛的小手拾起圓環,顫抖著合在手心里。
「這是你曾經愛過我的證明。」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你……」
為何她要用充滿幸福的眼神望著那枚毫無價值、如小孩玩具般的圓環?
她明明對她的愛不屑一顧,看不起他的出身,又何必在此時惺惺作態?
身側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後拂袖離開。
「去哪?」雍荔急忙在他踏出大門的剎那,抱住長腿。
「你沒資格管!」
「你真的要去花街柳巷?」
「對」字在唇瓣躊躇。
「你真的要去?」心酸的淚花在眼眶打轉。
在他背後的詢問,腰間逐漸收攏的力道,在在告訴他,他若當真涉及風月場所,隔日他回來時見著的會是一具尸體。
她不過是在恫嚇他,他何必因此感到心焦?胸口又何必有著不安?
堂堂孟家大小姐,哪會為他這種「賤民」賠上性命!
「滾開!」靖桐用力拉開腰間的藕臂,推門娃兒出。
大門砰然關上,震動木屋的嗡嗡聲在死寂的屋內回蕩。
縴細的身子搖搖欲墜,輕顫著跌坐在地上。
她連他的人都失去了……
攤開手心,圓環滾落地面,直踫到牆壁才停下來。
這些日子來,她在執著著什麼樣荒誕的夢?
她所擁有的不過是小時候的回憶罷了。
痴痴的等候,傾盡所有的溫柔,忍受所有的屈辱,都只為換得他一回眸,一點點溫柔的笑意……
可他卻寧願去尋找花街女子,不願待在她身邊。
閉上眼,痛苦化為眼淚溢出眼眶,她趴在地上縱情嚎啕大哭。
她明白,不管她有多痛苦、多難過,她的夫君都不會因此為她多蹙下眉,多給她一點關心。
她的堅持不過是笑話一樁。
顫顫巍巍起身,步向廚房,竹籠里的母雞低聲咕咕叫著。
她在他心中,別說是歡場女子了,他曾說過,她與這只母雞的價值相等,不是嗎?
轉過身來,輕輕拿起桌上的菜刀,輕顫的紅唇吶吶低語︰「娘,荔兒來陪您了,你可別嫌荔兒這麼早來喔……」
淒涼一笑,她將左手手腕放上砧板,舉高了菜刀,用力劃下……